第36章

第036章

天氣很熱, 幸而穆宴辭的驷車足夠寬敞,還用冰鑒裝了一盒冰塊,有絲絲縷縷的涼氣傳出。

圓青搖着馬車上挂着的一把草編芭蕉扇,手柄和扇體邊沿都用藍布鎖了邊, 雖算不上精致, 但拿在手上着實很輕便,且風很大。

圓青一邊搖扇子, 一邊蹙眉沉吟, 那人把馬車停在村頭, 還特意和她調換馬車,想來不單是為了照顧她的人多, 畢竟她的馬車雖然小些,但裏頭坐三個人,外頭挂兩個人,問題也不大。

下暴雨那回遇到他,也是穿的一身和今日的半舊直裰差不多的細布長袍, 他來趙家村,穿得這樣樸素, 也不帶仆從進去, 顯然他不想讓趙家村的人知曉他如今太子爺的身份。

他的養父待他苛刻, 想必他對趙家并沒有什麽留戀的。可他如今是太子爺的身份,也算是衣錦還鄉, 他居然能沉得住氣,不讓那些曾經虧待了他的人看看, 或是有仇報仇, 有怨釋怨,想必有個緣故。

他或是不屑于叫這些人知曉自己真正的身份, 或是害怕他們知曉了他的身份後去歪纏他,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

他把馬車借給她,而不自己亮明身份,是想讓她狐假虎威一把,同時把自己摘出去。

天氣熱,雙開馬車門向裏開着,車簾随風晃動。

圓青撩起車簾的一角,問齊方道:“這草編扇子哪裏來的?”

齊方一聽顏娘子和自己說話,心裏覺得歡喜,忙道:“這是爺在外面走訪查案的時候一戶編織草編玩意兒賣的人家送的,”頓了頓,“是那戶人家的小娘子送的。那小娘子手巧得很,不過兩刻鐘,就編好了,還貼心地鎖了邊。”

圓青眨了眨羽睫,淡淡地哦了一聲。

小娘子?

小娘子沒事幹嘛要送他一把扇子啊?他一個太子爺,怎麽好意思收人家姑娘的禮呢?又不會娶她!處處留情,果然不是個好的。

簾子被放下。

齊方繼續駕着車,他看不到顏娘子的神情,總覺得哪裏怪怪的,又扭着頭找補道:“其實爺原是不要的,但架不住鄉下人家熱情,硬要塞給爺,爺也是盛情難卻,走的時候留了扇子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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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隔着簾子,裏頭的人聽到了沒有。

驷車到了顏宅,石舞把憐青抱到後罩房,乾安去請大夫。

大夫把過脈之後,到堂屋開了方子,同顏圓青講了憐青的身體情況。

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四個多月大了,因為母體營養不良,所以前三個月并不顯懷。她憂思驚懼過甚,時常睡眠不深,夜裏易驚醒。又受了些皮外傷,身上有淤青,但孕婦不宜用活血散瘀之藥,只能多揉捏,等待自愈。

圓青點頭,謝過了大夫,命碧蘿拿了診金,送大夫出去。

乾安拿着方子去醫館抓藥,由張嬸在廚房煎藥。

一通忙活下來,已是申時,圓青早已沐浴過,換了一身質地輕薄透氣的櫻粉齊胸薄羅長裙,外罩一件绛紅披衫,發髻全都挽起來,露出一截白皙纖直的脖頸。

此時外面仍舊暑氣蒸騰,圓青撐着遮陽傘,搖着團扇,款款往林宅去接兒子散學。

石舞在一旁給主子撐着傘,聞到主子身上散發出來清冽好聞的薄荷清香,便覺心曠神怡,這鬼天氣也沒那麽難熬了。

林宅門口,顏閑和他的兩個小同窗都站在大門內,不時對着門外探頭探腦,等着家人來接。

自從上回發生了顏閑被孫耀光派人綁架的事情之後,林夫子便不讓學生站在門外等家長了,必須在門內,還得由林琛親自看着。

小顏閑很是乖巧地站着,不時扒到門前,探頭望一眼門外。

初一此時便抱着劍立在門外,對上小郎君烏溜溜的小眼神,彎唇沖他笑笑。

小郎君至今不能開口說話,初一心裏十分愧疚,總想着逗他說話,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怕給小郎君帶來反向的效果,因為他知道,小郎君很聰明,比他的兩個同窗都要聰明。

初一猶豫着扭頭對門內的小顏閑道:“小郎君,那小花栗鼠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顏閑一怔,兩根白皙軟糯的食指指頭對戳,搖了搖頭。

吉平和馮元龍一聽,立時眼睛亮起來,圍着顏閑問:“顏閑,你有花栗鼠啊?”

顏閑點了點頭。

吉平得意道:“我聽我爹說過,他小時候在山裏打獵,就看到過兩只花栗鼠、為了搶吃的打架,它們打起來的時候、能跳老高呢。”

馮元龍也比劃道:“我爹也說,他在某員外家裏打酒器的時候、也見着了,那家的小少爺、也養了一只花栗鼠,跟老鼠似的,喜歡往嘴裏塞幹果。”

“诶,顏閑,你家的花栗鼠能借給我看看嗎?”吉平拉着顏閑的手期待地問。

“還有我,顏閑,我也想看。你能借我也看看嗎?我保證不會弄傷它。”馮元龍抓住顏閑的另一只胳膊。

顏閑小臉憋得通紅,他咬着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得問過娘親,許不許他把花栗鼠帶到學堂來。

吉平和馮元龍登時就像傍晚時分蔫了下去的植物,有些垂頭喪氣。

一身月白直裰的林琛正搖着折扇,坐在一條長凳上,在心中複盤今日所學的知識點,此時他有些困倦,思路不甚清晰,聽到三小只的對話,不免擡眸看了過來。

他看一眼顏閑,見他生得乖巧可愛,忍不住出言逗弄:“顏閑,你那小花栗鼠是何顏色?是灰的還是黑的?是黃的還是褐的?”

顏閑眨了眨眼睛,捏着自己的手指,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他的花栗鼠是黃褐色的,背部有五條黑色的紋路,很漂亮噠。

可他說不清楚,黑亮的葡萄似的眼睛漫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委屈,他垂下了眸子,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沉默間,一道清甜軟糯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閑哥兒,咱們回家了。”圓青立在門口的臺階下,對着小家夥露出的一片淺色衣角喊道。

小家夥神色一松,忙轉身要跑,又停下來,朝林琛揖了一禮,“林叔叔,小子先回去了。”顏閑在心裏默喊道。

林琛趕忙起身,朝顏閑颔首。他往外送了幾步,立在門內,見到一身春華絢爛的顏娘子時,不覺眸光大亮。

他喉結滾了下。

圓青牽着小家夥的手轉身離開,瞥見門內的月白身影,沖林琛略一颔首。

林琛也回以颔首禮。

目送着圓青母子離去的背影,林琛一直到人不見了,才愣愣收回視線。

林琛心裏滿腹狐疑,上次顏閑被孫耀光綁走,是穆宴辭找回來的。縣衙堂審,顏娘子拿了婚書出來,雖然并沒有查驗,但想來顏娘子确乎已經成了親的。

那她和穆宴辭之間到底是何關系呢?

圓青牽着崽崽的手,身上已然又出了一身汗,她試着和兒子打商量道:“崽崽,你今日在學堂熱不熱?”

小家夥點點頭。

圓青給小家夥扇了幾扇,“嗯,娘今日也熱得快中暑了。啊,頭都有些暈乎乎的呢。”

小家夥擡頭關切地看着娘親。

“崽崽,你看哦,咱家離學堂也不是很遠,走小半刻鐘就到了,咱們閑哥兒已經認得路了,是不是?”圓青繼續循循善誘。

小顏閑仍是點頭。

“還有初一陪着你,你們是可以自己回家的,是不是?”

小顏閑咬唇,終于察覺娘親的目的,眼神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委屈,很輕很慢地點了一下頭。

圓青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蹲下身,看着兒子的眼睛,眨了眨羽睫,讪讪笑道:“娘會在家裏等着迎接崽崽的呀,娘還會給崽崽做好吃的,娘委實是怕熱,崽崽願意心疼娘嗎?”

小家夥仍是咬着唇,垂了眼眸,明顯不大情願地點了點頭。

吧唧一聲。

圓青親了小家夥一口。她笑起來:“娘就知道,崽崽是天底下最好的崽崽,不會忍心折騰娘的。”

小顏閑輕輕呼出一口氣,默默接受了這一改變。

但他的情緒似乎不高。

因為吉平和馮元龍老是問他,為何他的爹爹不去接他散學,他們都是爹爹去接的。現在娘親也不去接他了,吉平和馮元龍會怎麽想呀?

圓青察覺到了崽崽的不高興,便許諾他:“娘答應你,就這兩個月,等天氣涼下來了,娘就還是親自去接你散學回家,怎麽樣?”

小家夥這才扁着嘴巴開心了些,眼睛裏也有了笑意。

初一伺候顏閑沐浴,圓青則去後院看了看憐青。

憐青喝了藥,睡了兩個時辰,氣色略微好了些。

她見着圓青,滿臉惶恐不安,一雙眼睛不敢直視主人。

圓青讓碧蘿和石舞都出去,她獨自問詢憐青,“肚子裏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圓青的語氣和緩,并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憐青似是被這過分溫和的話給驚着了一般,她擡頭看向圓青,眼淚忽然無聲地湧了出來。

所有人都罵她不知廉恥,是破鞋,還打她,踢她,要把她沉塘,是主子保住了她。

她長這麽大,活這麽久,還從來沒有一個貴人像主子這樣待她,把她當個人,尊重她,可她太髒了,她沒有勇氣告訴主子事情的真相。

她滿臉愧疚,哭紅了雙眼,可是什麽都不說。

她像是被誰扼住了咽喉,說不出來話。

圓青輕嘆一聲,“我憐你孤苦,為你請醫看病,破格買了你,為的是改變你的命運,但你欺我瞞我,分明懷有身孕,卻不肯據實已告。如今鬧出醜聞來,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我這裏廟小,容不得你這尊大佛,只能請你另覓他處。你懷着孩子,我也不再将你發賣,你收拾一下,自己離開罷。”

圓青壓着自己心內隐隐升起的火氣道。

罷了,各人有個人的命運,她連自己的命運也主宰不了,何必徒勞插手別人的命運呢?

憐青哭得泣不成聲,肩膀抖動得厲害。

她望着主子愠怒的臉,心裏肝腸寸斷。她知道,她出去,不會有好下場的,只有死路一條。

她厭惡肚子裏的孩子,想帶着他一起去死。

可她看着主子,又生出一絲想要活下去的妄念。她要活下去,報答主子的恩德。

她張了張嘴,嘴唇顫抖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話:“是、是、是奴婢的繼父……他□□了奴婢。”

圓青心髒顫了一下。

這是什麽人間煉獄?這麽惡心的東西怎麽能存在于世?還活得好好的,把好好的姑娘禍害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她捏緊拳頭,眸色幽冷,“那個畜生姓甚名誰,家住何地,有何面目特征,你且一一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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