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042章

穆宴辭到顏宅的時候, 正是黃昏時候。

圓青雖然一早料到他們今明兩日便要回來,但她并沒有想過他會第一時間來她這兒。

見着那人風塵仆仆的模樣,圓青心裏漫過一絲異樣的感覺。

她壓下心裏的異樣,竭力裝出一副淡然的樣子, 微笑着招呼穆宴辭先去浴房梳洗, 一會兒留下來一起用晚膳。

穆宴辭墨黑深幽的眸子望着顏大姑娘。

只見她今日穿了一身妃色繡銀線纏枝蓮紋薄綢外衫,下身配一條茶色挑線裙子, 腰間系着豆綠宮縧, 纖細腰肢不盈一握。

她肌膚如白瓷般細膩清涼, 有淡淡的桂花香和薄荷清香傳來。

一頭如雲烏發盤成圓髻,只簪了一根金海棠珠花步搖, 一朵小巧精致的珠花,圓潤的耳垂上戴着一對珍珠耳環。

是上回他替她撿回來的那只珍珠耳環嗎?

眸色漸深,穆宴辭捏了捏骨節分明的指頭,他沒打算留下來用飯,他只是怕她懸心, 這才趕過來先告訴她罷了,他還得回蓮葉巷看望母親。

可她一番好意, 他若拒絕了, 又怕她心裏不虞。

捏指骨的力道加重, 穆宴辭默了默,這才緩慢點頭。

他正要轉身去南房叫齊方拿換洗的衣物, 圓青卻猜到了他的意圖,咬唇道:“趙大人別忙活了, 換洗衣物妾給您拿來, 您先去浴房洗罷。”

穆宴辭一愣,他以為顏大姑娘說的是去拿他自己的衣裳, 雖然有些詫異她今日如此體貼周到,但也沒有推辭。

給穆宴辭做的衣裳,已經做好,晾曬在後院,今日太陽大,早已晾幹。只是還尚未來得及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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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子熏香,已然來不及了,圓青便直接吩咐碧蘿把衣裳送到浴房去。

圓青站在廊庑下,逗了會兒虎皮鹦鹉,又吩咐碧蘿道:“去廚房和張嬸說一聲,晚上加兩道菜,”想着那人一定是餓了,最好等他沐浴出來就可以用飯,便改了主意。“罷了,你讓張嬸從缸中挖兩碟子酒糟魚出來,一碟送來這裏,一碟送去南房招待趙大人的手下,另外再拆一盤雞絲,一會兒我去拌菜。南房那邊,多備幾個下酒菜。”

碧蘿答應着去了。

戚氏帶着顏閑去街上買冰粉吃去了。這會子祖孫倆手牽着手,心滿意足地往家走。

石舞跟在祖孫倆身後。

到了顏宅門口,石舞敲響門環,不多,就三聲。

來開門的是李老頭,李老頭笑呵呵道:“奶奶,小郎君,趙大人他們從倉平州回來啦。”

顏閑烏溜溜的眼睛登時一亮,松開姥姥的手,跨過門檻,繞過影壁,噔噔噔跑向內院。

戚氏眼角浮上一層笑意,“事情辦得如何?”

她一邊說話,一邊邁着步子,款款地進去了。

老蒼頭笑道:“聽乾安說,那禽獸不如的東西已經被押解到倉平州的州衙大牢了,趙大人已經同知州老爺打了招呼,只等憐青過去,當堂審理,就要判處絞刑呢。”

戚氏點頭,往裏走去。

聽到南房傳來一陣男人說話喝酒的聲響,戚氏心下了然,知道是太子的人,也就不作理會,徑自回房了。

此時圓青在廚房做涼拌雞絲,顏閑則一路颠颠兒地跑到了堂屋,沒見着爹爹,他又往西次間、西稍間走去,皆沒看見,聽到浴房有水聲傳來,小家夥遲疑了一下,邁着小短腿,走了過去。

穆宴辭耳力極好,雖然在淋浴,水聲嘩嘩,砸在地磚上,但小家夥走路時摩擦布料的聲響還是沒有逃過他的耳朵。

他眸光一動,手上澆水的動作一頓。

浴房有軟布簾子隔着,也有門板,穆宴辭并不擔心有人會突然闖進來。

顏閑張了張嘴,想喊爹爹,可他發不出聲音,只能懊惱地在門口打轉。

穆宴辭聽出是顏閑在外面,擔心他在門外着急,便清了清嗓子,安撫道:“閑哥兒,是你嗎?趙叔叔在洗澡,你乖乖兒地去外面等一會兒,趙叔叔馬上就出來。”

顏閑見爹爹聽出了自己的聲音,雖然他并沒有說話,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到歡喜。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又盯着靛藍軟布簾子瞧了一會兒,這才轉身出去。

顏閑爬上羅漢床,坐在床邊玩蝈蝈,給蝈蝈喂食脆生生的青豆。

不多時,穆宴辭帶着一身濕氣出來了,穿一身寶藍色雲紋團花杭綢直裰,意外地很合身,青絲還淌着水,他邊走邊用一塊棉布巾帕擦幹。

顏閑聽見聲響,擡頭看去,漂亮的眉眼登時亮起來,放下手中的青豆,就往床下跳。

穆宴辭生怕小家夥摔着磕着了,三步并作兩步,把小家夥抱了下來。

“閑哥兒,你在幹什麽?”穆宴辭在羅漢床邊坐下,垂眸噙笑望着小家夥,溫聲道。

顏閑抿唇笑着指了指鳴蟲葫蘆,又拿了青豆,示意自己在給蝈蝈喂食。

放下青豆,顏閑又重新爬上了羅漢床,他蹬掉了鞋子,走到穆宴辭身後,奪過他手裏的棉布巾帕,輕抿唇瓣,肉乎乎的小手穿過爹爹的頭發,學着像娘親給他絞頭發那樣給爹爹絞頭發。

穆宴辭心裏一暖,連日來的奔波辛勞在此刻得到了慰藉。

他眼眶微微有些發酸。

“閑哥兒乖,趙叔叔自己來就可以了。你坐這邊來。”骨節分明的手輕拍玉簟,穆宴辭示意小家夥坐一旁玩耍。

小家夥卻很固執,他笨拙地幫爹爹絞着頭發。

絞幹頭發,他就可以讓爹爹背他啦,小顏閑想。

圓青忙完,走進西次間,便撞見這一幕,她腳步一頓。

穆宴辭聽到腳步聲,辨別出來是顏大姑娘,他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覺微微捏緊。

她是不是不高興了?以為他使喚她兒子?

他要解釋這是小家夥自己主動幫忙的嗎?

罷了。

顏閑望向娘親,嘴角上揚,露出一排整齊的小奶牙,手上的動作卻并沒有停止。

圓青心口有些窒悶,崽崽和那人之間相處得越是融洽,她的心裏就越是感到不安。她随意地絞着寬大袖口下的帕子,竭力擺出一副尋常的姿态,她皮笑肉不笑地道:“趙大人辛苦了。”她搬了把繡墩在一旁坐下來,靜靜地觀賞崽崽第一次學會幫人絞頭發的畫面。

不知不覺,崽崽也學會幫大人做事了。

屋子裏分明有三個人,卻總是莫名地安靜。

穆宴辭看了一眼顏大姑娘,淡聲道:“多謝顏大姑娘為我準備的這身衣裳,費心了。”

圓青抿唇,眨了眨眼睛,嘴硬道:“也不是特意為你準備的,趙大人不必客氣。原是給初一裁衣的時候,剩下的料子,放着也是可惜了,就順手讓碧蘿做了。”

她将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絲毫不提在碧蘿做衣裳的時候,自己閑得無聊,在他中衣的領緣處繡了一只喜鵲的事兒。

另一套中衣則用金線繡了折枝桂花。

她想,他未必能發現這種小細節罷。

不過她的本意也不是為了叫他發現,她就是無聊,打發時間罷了。

穆宴辭劍眉微挑,淡淡地看顏大姑娘一眼。

鋒薄唇角輕輕一勾,穆宴辭自嘲一笑。

他知道她的意思,她對他并無別的意思,叫他不要多想。他自然也不會多想。

穆宴辭把此行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因顧念着身後還有個小家夥,有些話不便讓他聽到,便一把将顏閑從身後薅了過來,把人抱在腿上,捂住了他的雙耳,低沉道:“……那個畜生還糟踐了憐青的妹妹二丫,二丫嫁的那個男人,嫌棄二丫不是處子,嚷着要他們家退還彩禮錢。彩禮收了男方六十兩銀子,那家人窮,彩禮錢都是東拼西湊借的,鬧得很難看。”

圓青茶色瞳仁一擴,低聲咒罵道:“天底下怎麽會有此等禽獸不如、惡心變态之人?憐青的母親是個瞎子嗎?怎麽能放任自己的丈夫如此欺辱自己的兩個女兒?她還配為人母嗎?應該把她母親也抓起來,讓她吃點苦頭。”

穆宴辭垂了眸子,抿緊薄唇,道:“憐青的母親不知道是否知情,那個畜生都是挑她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下手……大丫,也就是憐青,原本也是許了人家的,彩禮和二丫的一樣,高得離譜,但憐青和鄰村的乾安一起逃了出來,那家人沒娶到媳婦,便去要回彩禮錢,那畜生一口咬定憐青已經自己去了男方家,沒有回來過,還誣告男方家把憐青賣了,賴着不退還彩禮錢,兩家也是僵持着鬧了好幾個月了。”

圓青不住搖頭嘆息,她活了兩輩子了,自诩已然見識到了人性的險惡,卻沒料到,遠離政治鬥争之外的鄉野之間,居然還有此等喪盡天良、違背人倫、奸詐無恥、令人發指和齒寒的暴行存在!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人性的惡。

圓青臉色沉得能滴水,穆宴辭神色也很凝重,他能感覺得出來,顏大姑娘受此事影響頗深,情緒低迷。

被捂住耳朵的顏閑,聽不見爹爹和娘親在小聲說着什麽,可他的眼睛卻看得分明,阿娘同爹爹吵架了,吵得很兇,阿娘生氣了,爹爹也不高興了。

顏閑心裏很不安,絞作一團,他掙開穆宴辭捂他耳朵的手,大喊道:“你們別吵啦!”

小奶音委委屈屈的,帶着顫音。

說完,從穆宴辭腿上滑下去,拽着圓青的衣襟,仰頭看着她,小眉頭皺起來,“阿娘,你別生爹爹的氣!”

顏圓青和穆宴辭都驚呆了一瞬,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顏閑居然開口說話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眸光中浮現喜悅。

下一瞬,聽到顏閑的話,兩人又均是一怔。

圓青心虛地避開穆宴辭的視線,把小家夥撈起來,抱在懷裏,彎唇笑道:“崽崽,你會說話啦?”假裝沒有聽出來崽崽剛才喚了穆宴辭爹爹。

穆宴辭也輕咳一聲,壓下心頭的悸動,伸手摸了摸小家夥的腦袋,柔聲笑道:“閑哥兒會說話了,這是好事,閑哥兒想要什麽,趙叔叔給你買。”

顏閑小臉蛋紅撲撲的,意識到自己鬧了烏龍,小肉手忙捂住了嘴巴,低着腦袋,腼腼腆腆的,不說話了。

糟了,将才喊了爹爹,阿娘一定會生氣的。

他怎麽一急,就把這事兒給忘了呢?爹爹只能在心裏小聲地喊,絕對不能當着爹爹的面喊。

圓青瞧出了兒子的心思,一點兒也沒怪他,愛憐地撓了撓小家夥的下巴,小家夥扭頭咯咯笑起來。

對母子倆之間的啞謎一無所知的穆宴辭,看着眼前這一幕,眸色舒緩開來,眼角也不自覺噙了點笑意。

一陣肚子咕咕叫的響聲隔着肚皮傳來。

顏閑看了看娘親,又看了看爹爹,最終确定聲響是爹爹發出來的,便一手捂着嘴,一手指向穆宴辭,偷笑道:“是、是趙叔叔肚子餓啦!”

穆宴辭面上一熱,勾唇嗯了一聲。忙着趕路,他中午并未用飯,此刻肚子裏空空如也,确實是餓了。

圓青忍俊不禁,抱着崽崽起身,“晚飯備好了,可以吃了。”

小顏閑乖巧應道:“好!”

他悄悄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其實他還不是很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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