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056章
面對眼前姑娘的質問, 穆宴辭一時之間有些語塞。
他捏指骨的力道加重。
面上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他對她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隐秘心思,是可以說的嗎?
他提出與她合作,扳倒尤皇後,她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要一份他親筆寫的放妻書, 她從未想過借機留在他的身邊。
若被她知道他對她的心思, 她恐怕連裝一裝樣子,也不願意了罷。
墨黑眸光一滞, 穆宴辭垂眸斂去眸中的情緒, 唇角輕輕勾起, 他低沉道:“對不起所有和孤有關的事情。”
圓青一怔,眼前的男人看起來有些落寞, 他竟在她面前裝可憐嗎?
“您這道歉,一點誠意都沒有。”圓青別開眼神,繼續強硬道,“章延既已被您策反,您怎麽還是犧牲了他?您就是這麽對待您的盟友嗎?我怎麽知道, 日後您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毫不留情地犧牲我這個盟友呢?”
穆宴辭雙手握拳,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似是在壓抑心中的愠怒。
他說:“章延此人, 孤不是不想保他, 怎奈皇上為了保住尤皇後,派三衛親軍暗中射殺了他, 根本沒給孤審問章延、暗中保住他的機會。若非如此,孤此次, 也無法說服皇上, 讓孤南來。”
穆宴辭不是沒有想過借機除掉章延,畢竟, 芸娘的把柄一旦被他知曉,章延說不定還會再次反水,留着這樣的人在身邊,隐患始終存在。
可穆宴辭憐他昔日也曾有過努力靠近自己的時刻,他本性也并不很壞,只不過選錯了道,站錯了隊。
所以,當穆宴辭親眼目睹皇上安排的三衛親軍将章延就地射殺之時,他的內心是驚愕且難受的。
在絕對的皇權面前,親情算什麽?是非對錯又算什麽?章延這種小人物就更不算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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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青大感震撼。
“珣帝是不是老糊塗了?尤皇後想殺的可是他唯一的血脈,大晉朝的儲君,他竟然也可以如此輕飄飄地揭過去?他就不怕萬一哪天他的兒子沒了,他又要從宗親裏面去選嗣君,他就真的甘心把自己好容易奪來的江山拱手讓人?讓宗親坐享其成?”
穆宴辭勾唇冷笑:“他也不是老糊塗了,就是心長偏了,所以才縱得尤皇後這般無法無天,為所欲為。尤皇後謀殺太子的罪名,足以讓她被廢黜中宮之位,打入冷宮,但他只是禁她的足,沒有期限而已。”
說到這裏,圓青不禁想到關于前世的一個疑點。
前世,她死的時候,大晉朝還沒有确定下一任儲君是誰,她那時候想,應該會是衛王世子穆潤禮,因為他得到了顏錦若和尤皇後的支持。
謀害上一任嗣君穆潤堯的,說不定就有穆潤禮的份兒。
如今才知道趙重九竟然就是珣帝流落在外的皇嗣,并且成了大晉朝的太子爺。
那麽,前世,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呢?若是沒死,是否也如今世般順利成為太子爺了呢?
她看着眼前的男子,腦海中掠過無數的念頭,甚至懷疑過他是否和自己一樣,也是重生的?
于是她問:“敢問太子爺,您是如何得知,倭寇要圍太平縣的?”
穆宴辭墨黑眸光輕閃,低沉道:“說了你可能不信,出發前夕,孤做了一個噩夢,夢到倭寇屠城,我娘就是死在這場倭亂之中。”
圓青眼瞳一震。
竟然是預知夢麽?
默了良久。
“我還有兩個問題。一,您是何時得知自己皇子的身份的?二,您潛入慶國公府當一個啞巴車夫的真正目的是什麽?”圓青豁出去了,索性一次性問個清楚。
穆宴辭看着眼前的顏大姑娘步步緊逼,心口蹿起一股躁郁,默了半晌,有種被她看穿一切的窘迫和頭皮發麻的感覺。
他閉了閉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濁氣,在一把繡墩上坐了,比手道:“坐,聽孤慢慢跟你說。”
原來六年前,趙重九第一次下場參加秋闱大比,考完出來沒多久,是他十八歲的生辰。
趙重九原本信心滿滿,考完後,把自己的文章默寫了出來,拿給林夫子看,林夫子說他必有希望中舉。
誰知九月十六出榜那日,他竟落榜,而那年鄉試中前六名的文章被刊印了出來,在府城學子中廣為流傳。
表哥小山是太平縣的團頭,消息靈通,意外得知,表弟趙重九的文章竟被鄰縣一個叫張才哲的富紳之子割卷頂替,便立即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十八歲的趙重九太年輕了,對這個世界的黑暗認識得還遠遠不夠。
他原以為,趙家人對他的種種不公平對待,就已經是很難理解的了。惡意永遠朝他張牙舞爪,他習慣了退讓,把自己埋進故紙堆裏,鑽研學問,給自己和母親搏一個光明的未來。
第一次遇到這種極不公正的事情時,他依然懷抱着讀書人固有的理想主義的天真,拿着自己默寫出來的文章和刊印的闱墨,去府衙擊鼓鳴冤。
當他被打一頓,丢進府衙陰暗潮濕的大牢時,他從一身雪白的幹淨,徹底染上了世俗的罪惡,他再也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了。
他在牢裏待了大半年,一直到次年春闱結束,他才被放出來。
他聽說表哥小山為了替他鳴冤,被官府的人活活打死了,屍體扔到了亂葬崗。他去亂葬崗找過表哥的墳墓,但他找不到哪一座小土堆是表哥的。他在亂葬崗待了整整一夜,希望表哥小山可以出來見見他。
但他什麽也沒等到。
而他患了嚴重的傷寒。患了這個病,沒錢治,基本上就是等死。
他不想回去趙家村,面對趙家人的冷嘲熱諷,也不想面對母親對自己的失望和傷心,他那時候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在臨死前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也許只是卑微地希望,父親能抱一抱他。
起先,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流落民間的皇子,他只能憑借着母親曾和他透露過的只言片語,猜測自己的父親是個高大偉岸、鳳眸長髯的美男子,且身居高位,只不過父親家裏有一個極其兇悍的主母,容不下母親,所以母親才懷着他悄悄離開了。
也許是他命不該絕,他竟然在這次嚴重的傷寒病中活了下來。
趙重九在京城混跡了一年,他攀上了衛王世子穆潤禮,做了他的入幕之賓。
跟随着衛王世子,漲了不少見識,對京城的權貴勢力也有了基本的認識。
慶國公顏平恰好也是一位鳳眸長髯的英俊男子,除了面皮黑了點,聽聞他家裏的主母是個殺豬的,厲害得很。
所以他誤以為顏平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恰好當時,穆潤禮也在打皇位的主意,知道顏家大小姐就是內定的太子妃,能做嗣君的,宗親裏大有人在,而能做太子妃的,只能是顏家的大姑娘。
可以說是鐵打的太子妃,流水的嗣君。
于是穆潤禮讓趙重九去慶國公府謀個差事,好為他打探消息。
趙重九懷着激動的心情去慶國公府謀職,結果顏平嫌棄他是一個沒考上舉人和進士的鄉下秀才,看不上他,打發人送給他幾兩銀子做盤纏,沒有見他。
正好慶國公府買小厮,趙重九便只好化身啞巴小厮,混進了顏府,成了馬車夫。随着他慢慢地打探,确定了顏平不是自己的父親。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大慈恩寺那件事後,孤本想求娶你,但孤彼時并不知道自己皇嗣的身份,被你婉拒後,只好作罷。”穆宴辭平靜地講述着過去發生的事兒,冷靜得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圓青聽得心裏五味雜陳。
穆宴辭又道:“你離開京城後,司禮監秉筆大太監李有吉得到了那塊白玉蟠龍玉佩,他派人去打探玉佩的來源,層層打探下去,得知了我母親的消息以及孤的存在。李有吉找到孤,帶孤去見了皇上。事情的大致經過就是這樣。”
圓青默了半晌,她看着眼前端方內斂的男子,想象着他還如顏閑那般小時便遭受種種欺淩,心口不禁漫過一抹心疼的情緒。
“穆宴辭,你老實和我說,你腦子裏有沒有什麽多出來的記憶?譬如,發生一件事,你有種似曾相識,好像在夢裏已經發生過似的?”圓青有些霸道地道。
穆宴辭一愣,默了幾息,搖頭道:“沒有。”頓了頓,“莫非你有?”
圓青一噎:“……”
圓青不是沒有動過念頭,要把自己重生的秘密告訴穆宴辭,但是話到嘴邊,她還是咽下去了。
她到底還是不敢把自己的命運托付于一個男人。
“沒有。”圓青有些心虛道。
穆宴辭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圓青又道:“穆宴辭,不管怎麽說,和你有了顏閑,我從未後悔過。另外,這一次,你救了我們所有人,我心裏是感激你的,謝謝你。”
這是她欠他的公道,她應該讓他知曉。
穆宴辭墨黑眸光一柔,修長指頭輕輕摩挲着,淺淺勾唇一笑,“我也是。不必謝我。若不能救下你和孩子,我此生便是做了帝王,也會覺得索然無味。”
圓青心尖輕輕一顫,他這話說得和趙母何其相似。
“你娘告訴你顏閑的身世了嗎?那日在地窖 ,我原以為我們死定了,就讓顏閑去認了她這個祖母。”
穆宴辭輕輕搖頭,“我娘只讓我好好照顧你和孩子,像照顧我妹妹水花那樣。”
“你就沒問原因?”
“問了。我娘說,因為當時倭寇發現了你們藏身的地窖,拿着刀下來砍人,是你們主仆倆站出來,殺死了那三個拿刀的倭寇,不然一地窖的人都得死,根本等不及我回來救你們。”穆宴辭道,“所以,我也要謝謝你,護住了我娘和芸娘。”
圓青點點頭,“那咱們扯平了?”
“嗯。”
兩人把話說開了,彼此心裏皆是一輕。
默然片刻,圓青讪笑着起身道:“妾看時辰不早了,該和張嬸說一聲,準備午飯了。”
穆宴辭颔首,見顏大姑娘的情緒已經平複下來,墨黑眸光輕動,淡淡應道:“好。有勞娘子了。”
圓青彎唇一笑,打開門走了出去。
收獲不少,她輕抿唇瓣想道。
她逼問他的時候,他怎麽那麽乖呀?一點太子爺的架子也不端着了。
他一直都這麽好欺負嗎?
穆宴辭走進東稍間,迎上顏閑亮晶晶的眼神,“爹爹,您快來看看,我這個字寫得好不好?”
“好。”穆宴辭答應着,擡步走了過去,垂眸看向小家夥寫的字。
不多時,外面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似有鼓樂吹奏之聲。
李老頭趕緊進來通禀,“主子,縣衙的捕快擡着一塊匾額來咱們府上了,說是知縣老爺親自題的字,表彰您這次在平倭之亂中的傑出貢獻。”
圓青:“我不想要那個,讓他們快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