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韶州府平時白日再炎熱, 夜間總是涼意陣陣。

今晚卻似乎與以往不同,張九齡感到呼吸艱難,好似天地間的一切都凝固了。

天際的幾顆星星, 逐漸隐入雲層裏,天地間一片漆黑,惟餘廊檐下的燈籠,散發出微弱的光。

庭院裏的樹枝搖晃, 發出沙沙的響聲。接着,響聲越來越大, 閃光撕開黑暗的天際,悶雷在頭頂炸開。

雨滴飄落, 不過眨眼間, 就連成了一道雨幕, 燈籠在狂風暴雨中掙紮了下, 終于熄滅了。

張九齡周身濡濕, 不知是冷汗還是雨水。他擡手拭去迷蒙的眼,踉跄退回書房。

書架上的卷軸中,放着幾個匣子。張九齡熟練摸到其中一個, 摸出鎖匙, 手顫抖着, 試了好幾次,方打開鎖。

匣子裏放着一個荷囊, 張九齡從荷囊裏拿出一段紅線,系在了手腕上,奔出書房, 端正跪坐在正屋門口,雙手合十, 虔誠叩拜。

此刻惟有拜托神靈,方能撫慰內心的惶恐不安。

張九齡從未這般無助過,雖無确切消息,他能肯定,冥冥之中好似有條線,系在了他與譚昭昭身上。

如在長安的新年夜,系在他們彼此手腕上的紅線,他們就算被人群沖散,她都能再安穩無虞回到他身邊。

雨,不知不覺中停歇,伸手不見五指的天空,逐漸轉為清灰,太白金星閃亮無比。

有鳥兒鳴叫,涼意中夾雜着草木的清新,撲面而來。

張九齡心底的那股不安,莫名其妙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咚地倒在葦席上,擡手蒙住疲憊的雙眼,手心一陣熱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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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雨疏風急,馬蹄聲與嘶喊聲,穿透了雨聲,隐約傳來。

屋內衆人皆心驚膽戰,産婆白着臉立在那裏,紮着手想要上前攙扶撐在牆壁上急促呼吸的譚昭昭,雙腿卻像是有千斤重,怎麽都擡不起來。

張大牛前來同千山說,大門外已經過了好幾隊兵馬,坊裏有人家的大門被兵丁踹開,他從門縫裏偷看過,兵丁押送着蒙着油布的板車經過,血腥濃得雨水都沖不散。

千山不放心,前去同他一起守在了大門處。

眉豆努力克制住恐懼。端着熱水晃晃蕩蕩進屋,往架子上放時,熱水潑了好些在地上。

雪奴不由得看過去,眉豆的嘴唇慘白,她死命咬住,都已經滲出了血絲,雙眼中透出驚惶。

羊水已經破了一陣,陣痛間隔縮短,譚昭昭待一股劇痛過去,她總算好過了些,擡眼看向屋內的她們,緩緩往塌上走去,努力輕快道:“究竟是誰生孩子啊?”

雪奴趕緊上前,幫着譚昭昭躺下,想擠出絲笑,臉太僵硬,她幹脆放棄了,道:“九娘說得是,我們真是太沒出息了。”

譚昭昭在軟囊上靠好,集中精神,叫來雪奴低聲問道:“外面情形如何了?”

雪奴思索了下,譚昭昭此時雖兇險,屋內衆人包括她都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以譚昭昭的聰慧,如何能瞞過去。

将張大牛先前回禀的情形說了,雪奴顫抖了下,道:“九娘,外面的兵馬過了許久,沒想到我們居住的坊內,也有人家被牽連進去。”

歷史的記載只是些大人物,只寥寥幾筆,背後不知多少人被牽連進去。

譚昭昭想到了張九齡,要是他不回韶州府奔喪,這時候應當在洛陽。

長安尚好,洛陽才應當是最慘烈,最緊張之地。

武皇若是退位,第一個被收拾的,除了張易之,應當還有武三思。

裴光庭的妻子是武三思女兒,估計他此時也難過。

張九齡平時同裴光庭有來往這點,譚昭昭倒不擔心。

一來張九齡已歸鄉守孝,二來長安的貴人之間,互相聯姻不斷,張九齡與裴光庭這點子交往,還算不上結黨。

譚昭昭凝神思索了會,厲聲道:“大家都且聽好了,今夜發生之事,你們只當沒聽到,什麽都沒發生。別出去亂打聽,亂嚼舌根!若是出了事,誰都救不了你們!”

大家互相張望着,一幅一籌莫展的樣子。

肚子又開始隐隐作痛,譚昭昭痛苦蹙眉,深呼吸幾下,朝産婆呵斥道:“你還不去洗幹淨手,照着我以前教你的那樣清洗!眉豆,你去拿準備好的棉布!”

産婆回過神,忙跌跌撞撞去洗手,眉豆見譚昭昭能發號施令,一下有了主心骨,拉着阿滿,一起朝外跑了出去。

雪奴自嘲地道:“還是得靠九娘,我自诩見過了大場面,還是這般無用。”

譚昭昭白了她一眼,道:“少說廢話,快去幫我拿些蜜水來,我又餓又渴......還有讓阿滿煮碗酪漿,多加奶酪!”

雪奴抹去了臉上的汗,抿嘴一笑,清脆應了好。

奶酪吃了才有力氣生産,一屋子婦孺弱小,她不得不撐起來。

其實譚昭昭也想軟弱,生孩子實在太痛,陣痛一陣強過一陣。

雪奴端着酪漿進屋,譚昭昭想自己吃,全身上下的骨頭都被敲碎了般,意識中想動,身體卻無法配合,手指都擡不起來。

産婆查看過後,道:“娘子,已經開了五指,娘子要再等一等。”

譚昭昭知道開十指才能生,長路漫漫,她才走到中點。

雪奴舀起酪漿遞到譚昭昭嘴邊,心疼地道:“九娘,你別動,我喂你吃。”

這樣一勺勺要喂到什麽時候去,譚昭昭一咬牙,道:“你将碗遞到我嘴邊,我自己喝。”

酪漿已經不冷不熱,雪奴便遞上碗,叮囑道:“你慢一些,別嗆着了。”

譚昭昭喝了一氣,奶與糖下肚,她好似恢複了些精力,再一鼓作氣,将碗裏餘下的一半喝盡。

一夜風雨未停,陣痛交織,到了後來,譚昭昭只看到雪奴與産婆嘴皮翕動,一張一合。

譚昭昭所有的耐心,都快被耗盡,汗如雨下,全身都被浸泡在裏面,又痛又難受。

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譚昭昭怒吼一聲,尖聲大叫,拼盡全力一使勁:“給老娘滾出來!”

要是這次不行,她就放棄了。

孩子啊,對不住。

張大郎......

張大郎混蛋,她再也不生孩子了!

“生了,生了!恭喜娘子,是個小郎君。”

産婆高興地叫喊起來,雪奴跟着尖聲喊道:“生了,九娘,生了!”

“哎喲,孩子像你呢。”雪奴奔過來,握着譚昭昭的手,又哭又笑。

譚昭昭努力掀起眼皮,看向産婆手上血呼呼的小嬰兒,他手腳胳膊在瞪着,哇哇大哭。

聲音還挺洪亮!

譚昭昭嘴角不由得露出了笑意:“我才不像他這般醜。”

窗棂處,透出清灰的光。

天亮了。

長安城下了一整夜的雨,将昨夜的痕跡沖刷得幹幹淨淨,好似什麽都未發生。

晨鐘如常響起,坊門卻依舊關着,武侯捕牢牢守護在坊門口。

家家戶戶緊閉着大門,街上只有金吾衛等人匆匆經過。

已經兩日過去了,雪奴出去走動了趟回來,打量着譚昭昭還略顯蒼白的面孔,關心地道:“怎地不休息一陣,小郎還在睡呢。”

譚昭昭望着身邊的襁褓,孩子紅彤彤的臉,皺巴巴像個小猴兒,手舉在頭頂,張圓嘴睡得正香。

“我沒事,外面如何了?坊門開了沒有?”

雪奴搖頭,道:“我方才前去看過,還沒打開。要是這般關下去,水與食物都是問題。”

剛生孩子的産婦沒有奶水,除了貴人家請乳母之外,一般家中都磨米漿喂養。

孩子吃了一天多米漿,譚昭昭已經有了奶水,孩子如今吃喝沒問題。

只是,長安的井水鹵化嚴重,河水井水都不能吃,另外開辟了一條河,引進清水供長安百姓食用。

平時家中用水,每日都有人專門送來。坊門關着,城門應該也沒開。

天氣炎熱,再關上一兩日,估計城內就得亂了。

上面的貴人打得再厲害,底下的百姓還得過日子,貴人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不然無法收場。

譚昭昭想了下,寬慰她道:“應該很快就會開城門,水與食物無論如何缺不得。”

雪奴嗯了聲,道:“我家中還有些水與菜蔬,已經讓人送了來。”

譚昭昭生産之後,只用布巾擦拭了下,身上又癢又臭,道:“多虧有了你,哎喲,身上真是癢得很,還有頭,雪奴,你去拿剪子來,幫我把頭發剪短!”

雪奴頓了下,問道:“修發要查看過皇歷......算了,管皇歷作甚!”

将頭發一刀剪到齊肩膀,剛挽在頭頂,眉豆驚喜地走進屋,道:“九娘,坊門已開,可以進出了!”

雪奴握着譚昭昭的頭發,呆了下,吶吶道:“快一步,慢一步皆行啊!”

譚昭昭哈哈笑起來,高興道:“總算可以洗一洗了!”

雪奴被驚了跳,想要阻攔,旋即就做了罷,道:“我也要好生洗一洗,洗去這一身酸臭味!九娘說得對,幹幹淨淨身子才會好。”

譚昭昭用熱水痛快淋洗,頓覺着輕松無比,在屋內緩慢走動幾圈,待累了才倚在榻上歇息。

眉豆再将床榻上的被褥都換過,給孩子換了身幹爽的棉衫,他舒服地哼哼了兩句,又睡了過去。

雪奴洗漱了出來,道:“九娘,我得回去西市,看看鋪子如何了。你要是有事,就差人來同我說一聲。”

這些天雪奴一直守着她,人都瘦了一圈。譚昭昭本想讓她打聽一下外面的局勢,思索了下就忍住了,忙道:“我這邊沒事,你去管自己的事情,記得好好睡一覺。”

雪奴笑着朝她擺手,道:“等晚上我再來,玉姬芙娘她們這兩日被關在坊中,無法出門,等下見到面,我替你将這個喜訊傳給她們,讓她們也能高興高興。”

譚昭昭笑說好,笑着笑着,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她好似又将張九齡忘了,生了孩子的事情,她還未寫信告訴他呢!

剛剛準備吩咐眉豆去準備筆墨紙硯,千山到了屋外,有急事求見。

譚昭昭忙讓他進來,隔着帷帳,千山壓低聲音道:“九娘,宮內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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