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第27章 027
◎【一更】菩提香與天香囊◎
027/木雲木夕
秋意微涼, 院子裏的銀杏樹葉開始染黃。
和桓玉珠今日穿的鵝黃襦裙一個色。
桓珍珠領着桓玉珠來到了學塾。
學塾裏已經來了不少人,老仆人執着竹掃帚在灑掃庭院中央的空地,一下又一下地揮舞着掃帚, 發出沙沙的響聲,他佝偻着腰, 神情嚴肅地做着手上的活, 旁若無人。
進到上課的大課室, 不少人看向桓玉珠。
見她明亮燦爛, 小仙女似的,都不覺為之一呆。
桓玉珠沖他們抿唇笑笑,惹得他們竊竊私語地望着她笑。
大房的桓頌, 和二房的桓項、桓寶珠兄妹也來了。
“三妹妹,你自己随便找個空位坐下罷。”一身素衣的桓珍珠冷淡道。
方才, 那些人眼底的豔羨和欣賞, 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些投向玉珠的眼神刺痛了她,讓她心裏悶悶的, 有些堵。
說完她朝桓寶珠走去,和她打了聲招呼,在她後面坐下。
桓玉珠環視了一圈課室,偌大的房間陳列了二十來張書案, 案下鋪着一張簟席。
Advertisement
小郎君坐在左邊和中間,小娘子坐在右邊。
桓預、桓項和桓頌坐在中間一列, 按順序一溜兒排下去。
桓玉珠沒有看到桓颢,眨了眨眼睛,便自己找了個空位坐下了。
她把筆墨紙硯一項一項從書袋裏掏出來, 在書案上整整齊齊碼好。
桓頌走了過來, 手上拿了一本《對相四言》, 遞給玉珠道:“三妹妹,你還沒有開過蒙罷?這本書圖文并茂,是蒙學教材,給你用。”
桓玉珠接過書,烏黑水潤的眸子望向桓頌,甜甜笑道:“謝謝大哥哥。”
“三妹妹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可以随時來問我。”桓頌微笑道。
玉珠點點頭,嗯了一聲。頭上梳着兩個丸子,綁了大紅的絲帶,随着她的動作輕輕地飄動起來,莫名乖巧。
桓項和桓寶珠兄妹還在為上次桓颢的事情鬧別扭,桓項沖玉珠做鬼臉,可玉珠連個眼風都不漏給他。
桓項覺得無聊,一只小胖手托起下巴,沖前面的桓預道:“預四弟,你說他今天會不會來?”
雖然他沒有明說是誰,但桓預卻知道他指的是誰。
桓預撲哧一笑,“項三哥,你怎麽這麽關心颢二哥啊?”
“胡說。誰說我關心他了?”桓項撇撇嘴道。
玉珠拿出描紅紙,開始認認真真地描紅。
重生之後,她一直也沒有碰過紙和筆,以前不覺得,此刻卻覺得分外親切。
前世,她懶得練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她的字介于好與不好之間。後來,嫁到吳王府,看到世子謝彥宰的一手好字之後,方覺自慚形穢。
她也動過把練字撿起來的心思,可惜到底錯過了打基礎的關鍵期,總也不成氣候。
如今,她有機會重新學習,她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旁邊有不少小娘子和小郎君都對小玉珠很好奇,見她小小的一團,生得粉雕玉琢,可愛的緊,又見她姿态端正,真的在認真寫字時,不免都探了腦袋,去看她寫字。
“诶,你看,她真的在認真寫字诶!”
“嗯。寫得還挺好的。”
“預四叔,她是誰呀?”一個長相皮實的小郎君問桓預道。
他是桓家的旁支,名喚桓芃,輩分比桓預等人小一輩。
桓預哦了一聲,“她是我們三房的妹妹,在姊妹中排行三,你可以叫她三姑。”
問的人哦了一聲,在嘴裏喃喃道:“三姑啊……”眼睛裏的光頓時熄滅了。
來了個這麽好看的小妹妹,結果竟然是他姑。
桓玉珠自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寫完一個字,把毛筆擱在筆架上,方扭頭看了那人一眼,嗯了一聲,睜着兩只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問他“你有何貴幹”。
桓芃忙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三姑好。”
玉珠撲哧一笑,小大人似的沖他颔首道:“你也好。”
桓芃一下子紅透了耳尖,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她規矩怎麽那麽好???
比他娘還要好。
是因為她是三姑的緣故麽?
因為是三姑,所以比別人更有派頭?
*
玉珠沒有理會桓芃,轉頭,執筆,繼續描紅。
別人說什麽,她只當聽不見。她是新來的,別人對她有好奇是正常的。習慣了之後就好了。
陸續有人來,桓玉珠每次都會用眼角的餘光偷瞄一眼,但都不是桓颢。
她心裏沉了沉,有些擔憂,莫非他還沒好麽?
伴随着上課的鈴铛聲響起,一位微微佝偻着腰,年逾五旬的夫子走了進來。
玉珠擡頭看去,見夫子穿一身半新不舊的深藍色襕衫,手上拿着課本和戒尺,晃悠悠地踱了進來。
她眨了眨眼睛,心道,桓颢是不會來了。
她默默地整理好描紅紙,準備安心聽課。
其實這些基礎課,她不聽也可以,但她覺得,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好好學習罷。
夫子走向講臺,所有人頓時鴉雀無聲,都看向夫子。
夫子掃了一眼桓玉珠,知道這是三房的小姐,三房的庾夫人已經派人來和他打過招呼了,還送了他三斤碧螺春、一方上好的端硯和一把古董扇子,都是他平生最喜歡的物事。
“你是桓玉珠對罷?”夫子眯起眼睛道。
桓玉珠忙起身,福道:“回夫子,小女正是桓玉珠。”
夫子滿意地撫了撫他那稀疏的山羊須,颔首道:“很好。老夫姓桓,名侃,表字慎之。他們都尊我一聲桓夫子。”
“是,桓夫子。”玉珠從善如流道。
“桓玉珠,你下學後,留下來,老夫單獨給你開蒙。”
“是,”桓玉珠一怔,似是沒有料到這頭一天見面的桓夫子竟會主動要求給她補課,可她并不想留堂呀。“多謝桓夫子。”
桓侃示意玉珠坐下聽講,他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課。
他講的內容是四書中的《大學》,前世玉珠多少學過,有些基礎,要聽懂并不是難事。
只是她沒有課本,只能認真聽講,又不能做筆記,畢竟她才第一天入學,在外人眼中,她也不可能就會識字了。
聽課倒是津津有味,只是許久沒有跪坐這麽長時間了,桓玉珠只覺得自己腿麻得厲害。
第一堂課結束後,是吃早飯的時辰。
學生們早已餓了,像桓項和桓預這種調皮的孩子,早就偷偷摸摸在課堂上吃了幾塊點心,才不至于餓得前胸貼後背。
桓玉珠第一天來,老實巴交地餓着肚子聽課,肚子裏的饞蟲叫了一圈又一圈,她都強忍着。
這會兒可以吃早飯了,她自然很高興。
揉了揉膝蓋和腳踝,拖着兩只小短腿,跟在桓珍珠和桓寶珠等人後面。
進了食堂,小娘子和小郎君領了早飯,端着填漆小托盤,各自找位置吃飯。
男女七歲不同席,來上學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也是分開吃飯的。
桓玉珠跟着桓珍珠、桓寶珠坐在一旁的長條食案上吃飯,她餓狠了,只顧埋頭吃飯,一口稀飯,一口包子,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
桓珍珠和桓寶珠兩個人在咬耳朵,玉珠也不去理會她們。
隔壁桓頌、桓項和桓預他們坐一桌,有桓頌這個老大在,桓項也只能規規矩矩吃飯,不許發出聲音。
但其他的小郎君,畢竟年紀尚小,難免不交頭接耳,因此,食堂裏時不時發出點叮叮當當的勺子碰瓷碗的聲響,又或者是小孩子特有的竊笑聲。
忽然,門外閃過一角寶藍撒花緞面衣料,一個瘦高的小郎君逆着光影走了進來。
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
桓玉珠擡起眼眸随意一看,還不忘往嘴裏塞一口包子,不由得心頭一跳。
是桓颢。
*
大家看向桓颢的眼神都充滿了畏懼和厭惡,不少人慌裏慌張地拿了包子就從另外一扇門逃走了。
那些留下來的人,都瑟縮起來,吓得連話也不敢說了。
小桓颢腰杆挺得筆直,唇角線平直,墨黑的眸光自動屏蔽了所有人,他徑直往廚子那兒走去,領了飯,端去一張無人的食案坐下,沉默地開始吃飯。
桓玉珠看着自己已經吃得見底的粥碗,端起托盤,邁開小短腿,又去打了半碗稀飯。
桓珍珠對桓寶珠低笑道:“她好能吃啊。”
寶珠點頭,撲哧一笑:“是呢,比我們吃得還多。”
她們亮晶晶的眸子裏溢滿叽嘲,直到她們看到玉珠端着托盤走向桓颢,她們才瞪着四只眼睛,喃喃:“三丫頭瘋了嗎?她去他那兒做什麽?”
桓項更是氣得把勺子一摔,發出哐當一聲響,咬牙道:“三妹妹是不是傻?!”
桓預斜睨玉珠和桓颢一眼,繼續若無其事地吃飯。
“項弟,”桓頌瞪了桓項一眼,稚嫩的臉上顯出兄長的威嚴,壓低聲音斥道:“不可無理取鬧!”
桓項撇撇嘴,并不是很服氣,橫着腦袋,不說話了。
“颢哥哥,”桓玉珠端着小托盤,揚起腦袋,看着坐在那裏的小郎君,“我能坐在這兒嗎?”
食堂外頭的窗戶邊,桓颢的貼身小厮楊七目睹了這一幕,心頭一熱,竟比自己得了賞錢還要激動。
二郎來學塾這麽久,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願意和他坐到一起吃飯呢。
眼眶發酸。
食堂內,小桓颢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玉珠。
是她。
她又想幹什麽?
可憐他?
大可不必。
“不能。”他道。
語氣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玉珠一噎,瞪着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一時有些下不來臺。
“別人都看着呢。”小玉珠壓低了嗓音用氣音和他道。“颢哥哥,你這樣,我很沒面子。”
她賭他是一個心地良善之人,必不能見死不救。
誰知,下一瞬,她聽到那人說:“與我何幹?”
桓玉珠就很氣啊。
什麽叫與他何幹?
雖然很氣,還是壓着火氣,把托盤輕輕地放在桓颢的對面,然後爬上凳子,坐下。
楊七在外頭激動得眼眶發紅:太好了!終于有人陪二郎吃飯了。
堂內一衆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呆愣了片刻。
很快就有人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桓玉珠是不是傻呀?”
“她是新來的,肯定不知道桓颢有病。”
“咱們以後也別和桓玉珠玩了。”
“嗯。”
……
玉珠才不管別人怎麽看,怎麽說呢,她旁若無人地吃起來。
也不理對面那人冷得和冬月裏茅檐下倒豎的冰淩子一般無二的臉。
濃烈的眉眼,半垂着,卻将食堂內的所有情形都納之眼底,包括對面那只鵝黃色的小團子,她的一舉一動。
外耳也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将旁人那些閑言碎語悉數聽進了耳朵。
放下勺子,起身,端起托盤,小桓颢徑自走向了另一張食案。
那裏原本還坐了兩個小郎君,見桓颢黑着臉走來,忙端起托盤,撤了。
看熱鬧的衆小孩&守在窗外的楊七:……
桓玉珠臉上一熱,沒想到桓颢居然會當衆給她沒臉。
她低頭,舀了一口稀飯,在心裏默念:桓颢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是病人,是受害者,他不是故意的,他是個好人,我不能和他計較……
*
桓玉珠被桓颢拒絕,這引起了其他人的同情。
桓頌起身,端起托盤,走到桓玉珠身邊,輕聲道:“三妹妹,一會兒用完早飯,我教你算數啊。”
玉珠一怔,偏頭瞟了桓頌一眼,“啊?”
卻見桓頌沖她點點頭,然後邁步走開了。
有一就有二,桓芃也走過來,給她說了一個笑話。
小玉珠眨巴了幾下鴉黑卷翹的睫毛,一臉茫然:并不好笑啊。
用完早飯,從食堂出來。
楊七叫住了桓玉珠:“三姑娘,你別生二郎的氣,他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他就是這個性子,不喜親近生人。”
玉珠看楊七一眼,認出了他來,當日在東崖山腳見過的。
“嗯。”小玉珠沖楊七抿唇一笑,“我知道。”
光線透過垂挂在檐下的爬山虎,照在小娘子的梨渦上,越發襯得她肌膚瓷白無瑕,嬌憨可愛,楊七不覺一呆。
小玉珠沒等他繼續說什麽,早已邁開小短腿,往庭院前面走去。
她偷偷藏了一個包子在袖子裏,給喜春吃的。
喜春在長滿紫藤蘿花架的長廊下打盹,見着包子,喜得深褐色的眼睛一亮。
玉珠想起桓頌的話,提起裙子,往課室走去。
*
桓頌果然如約來教玉珠算數,還特地為她準備了教學用具——他剛才從桓項和桓預那兒搜刮來的銅珠,一共二十來枚。
桓頌跪坐在小玉珠旁邊,開始耐心地教她數數。
“一、二、三、四、五……”
“一、二、三……”玉珠沒有拒絕,心不在焉地學着,眼角餘光一直在瞟向兩扇門的方向。
桓頌見玉珠學得非常快,很是驚喜,本來只想教她數二十以內的數,結果她不到一刻鐘就全學會了。
于是他試着教她簡單的加法。
“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小小的手指不斷地撥動着書案上的銅珠,唇角不自覺勾了勾。
小玉珠重複了一遍。
“現在,你自己來。一加一是多少?”桓頌滿臉期待地看着玉珠。
玉珠眨了眨眼睛,軟糯小手撥了兩粒銅珠在一塊,一臉呆怔:“二?”
“沒錯!”桓頌喜得眉眼含笑,“三妹妹,你可真聰明!”
比大妹妹和二妹妹都要聰明百倍!
玉珠抿了抿唇,呆呆一笑,多少有些汗顏。
不是她聰明,而是她原本就知道答案了呀。
桓頌熱情洋溢,拉着玉珠繼續算數,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看小玉珠答題。
起先幾道題,玉珠全都答對了。
衆人都忍不住喝彩。
最後一道題,“十九加一,是多少?”
所有人都滿含期待地注視着小玉珠。
此時,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進來。
衆人一看是桓颢,便都四散開來,生怕碰到他。
小郎君唇角平直,墨黑濃烈的眉眼旁若無人,徑直走向中間最後一排。
在他前面,空了三排,沒有人坐。
再往前,是桓頌。
衆人見他走了,才又慢慢聚攏到小玉珠的身邊。
桓芃早已按捺不住,沖到玉珠身邊,腼腆笑道:“三姑姑,你算出了沒有啊?”
桓珍珠也用那種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她看。
玉珠撥着銅珠沉吟半晌,嘴裏喃喃道:“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九等于十……十一加一等于十二,十九加一等于……”
秀眉緊蹙。
桓頌這個給她啓蒙的數學夫子,那是比在座所有人還要緊張,他忍不住又把玉珠的話重複了一遍:“一加一等于二,而一加九等于十,十一加一等于十二,那麽,十九加一又該等于多少呢?”
很顯然,三妹妹冰雪聰明,善于總結,已經摸到規律了。
“十九加一等于多少呢?”不少人跟着起哄。
桓颢抽出書本,翻到上次讀過的地方。
坐姿端直,端的是一派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
然細心一些的人,也許就會發現,颢小郎君的外耳卻在微微地抖動。
也有那算數不好的小娘子,已經在掰着手指頭數數了,似乎越數腦子越不清楚。
也只好圍到玉珠旁邊,看她能不能得出答案。
“十一加九等于二——”小玉珠大聲道,後面拖長了尾音,也拖着衆人的心神,“——十!”
“答對了!”桓項驚喜大叫。
桓頌也拍了一下手掌,“三妹妹真聰明!”
“三姑姑好厲害呀!簡直就是神童啊!”桓芃激動得蹿了起來。
桓珍珠咬咬唇,有些不服氣,小聲嘀咕:“說不定,她早就學會了,故意裝傻充愣而已。”
“嗯。可能是罷。這個三妹妹……”桓寶珠噘了噘嘴,啧了一聲,“和咱們都不一樣啊。”
短暫的早飯時間匆匆而過,一直上到未時正刻方才散學。
桓玉珠早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她很想走,可桓夫子早就點名留堂,要給她補課。
她不能走。
桓項臨走前,往小玉珠懷裏塞了一塊用絹帕包着的桂花糕,趴在她書案前,對她道:“三妹妹,你以後不要再和桓颢玩了,他有病,會傳染給你的。到時候,就沒人和你玩啦。”
“你管不着。”小玉珠聞到糕餅的香味,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可她還是把桂花糕還了回去,“你不和我玩,我不稀罕。”
桓項氣得眼珠子都直了,他把糕點丢給了一旁的桓芃,哼了一聲,“你有病!”然後氣鼓鼓地走了。
桓寶珠收拾好文具,招手讓丫鬟進來幫她拎着,經過玉珠身邊的時候,她忍不住,刺了玉珠一句:“你會後悔的。”
桓珍珠看了玉珠一眼,沒說話,走了。
桓頌深深地看了玉珠一眼,欲言又止,最終也帶着書童一塊兒離開了。
課室裏只剩下桓颢和玉珠二人。
楊七走進來,向玉珠行了一禮,然後走到後排,給小郎君收拾書具。
喜春從門口進來,陪在小姐身邊。
她睜着深褐色的眼睛,看着後排的小郎君,小聲道:“姑娘,是他。”咱們天天燒香,給他祈福的人。
“嗯。”玉珠也偏頭看過去,見他仍是周身冰寒,連個眼風也不肯漏給她們,便又扭回了頭,小聲道:“我要練字了。”
打開描紅紙,沒寫兩個字,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一襲寶藍錦袍打右邊過道經過,很快便消失了。
心頭一跳,“颢哥哥——”脫口而出。
小郎君腳步一滞。
楊七拎着書匣子,走在後面,聽見聲音,趕忙快步走上前,笑着提醒小郎君:“二郎,三姑娘叫你吶。”
小郎君轉身,墨黑濃烈的眉眼看過來。
眼神依舊冰冷,無聲的沉默似是在問“何事?”
玉珠咬了咬唇,盈盈笑道:“颢哥哥,再見。”
小郎君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留下一句:“不要和我說話。”會變得不幸。
轉身便離開了。
楊七急得直撓頭,忙笑着替他家郎君賠不是,“三姑娘千萬不要生氣,二郎就這脾氣,他、他沒有壞心眼的。”
“嗯。”小玉珠抿唇微笑,“我知道。”
他只是還沒适應她的存在而已。
她會讓他适應的。
*
桓夫子用完膳,才摸着肚子踱進了課室。
玉珠已經描了兩張紅字了。
喜春見桓夫子進來,便站起身要出去。
玉珠拉住她,示意她留下來。
桓夫子走近,眯起眼睛,瞅了一眼案上的小字,點了點頭。
“桓夫子安好。”小玉珠起身見禮,“學生的婢女喜春,她能留下來,一起聽嗎?”
喜春一怔,看向小姐,心口突突地跳起來,難以置信。
桓夫子捋了捋山羊須,沉吟片刻,最終點了頭。“旁聽可以,但是老夫不再單獨授課,也不得插嘴打斷我,能否學得會,全看她個人的造化了。”
“是。”玉珠低頭,又悄悄拽了一下喜春的袖子,低低道:“還不快謝謝夫子?”
“謝謝夫子。”喜春亦忙施了一禮。
桓夫子示意她坐到玉珠後排去。
桓夫子拿出《對相四言》,開始給玉珠開蒙。
一直上到申時初刻,上了整整一個時辰,玉珠謝了桓夫子之後,帶着喜春回去了。
雖然肚子很餓,但喜春很雀躍,一路上纏着小姐問問題。
到了三房的院子,玉珠先去上房給庾夫人請安。
庾夫人問了兩句話。
玉珠便退出來,回西院去了。
回到西院,把書袋子一甩,玉珠和喜春便狼吞虎咽吃起飯來。
沈氏、紫竹和陳婆子都圍着她們,問東問西。
沈氏把書袋裏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拿出繡繃,繼續繡花。
吃完飯,玉珠又逗了雪團和來安一回。
院子裏有一株金桂,已經開花了,花香馥郁。
濃郁的香氣,讓她回憶起上一輩子,她居住在吳王府月香院時,因為閑極無聊,三不五時便自己調制香料。
那時候,她配置出了一種特別好聞的香,取名菩提香,用梅花香、桂花香、檀香和木香按一定比例研磨而成,用來薰衣裳和手帕,能讓她心情好一整天。
她記得,有一回海棠花宴,她和衆女眷坐在水榭涼亭內賞花。
她多喝了幾杯醉春歸,便扶着丫鬟杜鵑去假山子石那兒醒酒,不小心遺失了手中的軟帕。
上面繡了她名字中的玉字,若是被人撿了去,當作私相授受的證據,她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事後讓杜鵑去找,翻遍了整個園子,卻怎麽也沒找到。
幸而最後也沒鬧出什麽不堪的事兒來,她便将此事抛諸腦後了。
幾個月後,那年府裏吳王的壽宴,她扶着杜鵑入席,途中偶然與一身墨藍錦袍的桓颢相遇,躲閃不及,只好見了一禮。
那人長身玉立,眉眼濃烈,躬身作揖,繡蟹爪菊的廣袖垂散開來。
一股熟悉的香味飄進了她的鼻端。
是她調制的菩提香。
她吃了一驚,柳眉微蹙,盈盈杏眸似是有話要問,卻又礙于禮俗,不好問的。
只得按下心頭疑惑,錯身離去。
卻聽見那人在身後輕輕地嘆了一句:“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
墨藍身影立在原處,他的聲音低淳悠揚,似在耳邊低訴,又似空谷鐘聲,餘音袅袅。
燙紅了她的耳尖。
她表面蓮步款款,端莊大方,實則內心驚濤駭浪。
是他拾了她的手帕?
沒想到他竟也如此懂香,不僅還原了菩提香的配置比例,還悟出了香中的真意。
他一定知道那方手帕就是她的,他還收着不給,這是什麽意思?
桓玉珠提心吊膽了好一陣子,都未見他有任何逾越之舉,也就漸漸将此事丢開。
一陣秋風掃過,金黃的桂花簌簌落下,滿院子充盈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玉珠叫上喜春一起,摘了一簸籮新鮮的桂花,放在廊下陰幹。
又央求紫竹,給她繡八個香囊。
她打算送給公府裏的小郎君、小娘子,當作見面禮。
雖然早已見過了,但她覺得,禮多人不怪,最主要的是,她想送給一個人。
沈氏知道後,便笑道:“也好。回頭我和你爹說說,讓他給你再添點別的香料。”第一次送禮,也不好太寒碜。
“嗯。”小玉珠抱住母親的胳膊,踮起腳尖,在她臉上濕噠噠地親了一口,笑得兩只眼睛彎起來,“阿娘最好了!”
沈氏失笑。
三天後,玉珠帶着喜春,親自給三房所有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送上了自制的香囊,每個香囊上還繡了一個字,對應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她給這個香囊娶了一個名字,叫作天香囊。
桓敦後來偶然得知,大贊其妙,“‘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玉丫頭,虧你是怎麽想出來的?”
“天天都香噴噴的呀!”玉珠眨了眨漆黑晶亮的眸子,撲哧一笑,她自然是不能承認自己也是取自這首前朝詩人的五律。
桓敦失笑,把女兒抱起來,轉了一圈,又問了她上學的情況。“聽你太太說,桓夫子每天都讓你留堂,單獨給你發蒙,你可得好好用功,不許偷懶,知不知道?”
“嗯。”玉珠咯咯笑着,“知道。”
這都是後話。
作者有話說:
嗯,今天上夾子,提前更新啦。
爆更三章肥章叭!!!
-
*出自唐朝詩人宋之問的五言律詩《靈隐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