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038

第38章 038

◎文案劇情一◎

038/木雲木夕

次日一早, 桓玉珠帶着喜春去花園剪了一束含苞待放的結香花,送到桓颢房裏,給他插瓶。

但她去的時候, 桓颢人已經不在房間裏了。

丫鬟說二郎一大早便穿了練習騎射的服裝,帶着楊七出去練武場了。

她看了一眼書案上的面人, 也沒有了。

桓玉珠眨了眨眼睛, 心道, 莫非在抽屜裏?

可她拉開抽屜, 卻發現抽屜上鎖了!

她心裏悶悶的,桓颢還是拒絕她的親近,沒關系, 只要他好好兒的,她也不是非要親近他不可。

她不想給他造成額外的負擔。

她撫了一下焦葉琴, 最終還是決定把琴留下, 這至少可以成為她下次再來的借口和理由嘛,桓玉珠在心裏這麽想道。

誰知, 傍晚的時候,楊七竟冒雨把焦葉琴送到了西院。

“面人……哥哥修好了嗎?”桓玉珠讓喜春把琴收了,斂去杏眸中的失落,輕輕問道。

“二郎說……”楊七有些尴尬地撓了撓頭頂的黑色軟帽, 不敢直視三小姐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他不喜面人, 所以扔了。”

“哦。”玉珠眨了眨眼睛,淡淡地點了點頭,“知道了。那我下次給哥哥買別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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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娘, 你就別在我們二郎身上花心思了。他天性冷淡, 捂不熱的, 到最後,傷的還是三姑娘。”楊七急道。

玉珠眼瞳一擴,點點頭,沒再說話。

她回房,打開那張九九消寒圖,在上面塗了一半紅色,一半青色。

青色的部分比紅色的還粗。

喜春湊在一旁看,一眼便瞧出了端倪,笑道:“姑娘塗錯啦!今日分明是天晴的時間比較長,傍晚才下的小雨呢。”

是啊,春雨潤如酥,細如絲,如何與一整天的好春光相媲美呢?

“嗯。”玉珠收起紙筆,背着手,起身走到外間,彎腰撈起地毯上的雪團,撸了一把,“錯了便錯了罷。不改了。”

喜春跟出來,知道小姐心情不好。

原來小姐每次塗,都吐得一絲不茍,分毫不差的,今日卻塗反了,不用說,是因為颢二郎冷着小姐,小姐心裏頭不痛快了。

一連數日,桓玉珠都沒有見着桓颢。

知道他是故意避而不見,她便也知趣,不再前去打擾。

*

轉眼,又到了開學的日子,桓預、桓玉珠和桓寶珠仍舊去學塾念書。

幾個大的,桓頌、桓颢和桓項都去江寧書院讀書了。

因為學塾的桓夫子只是秀才功名,而江寧書院的杜夫子可是舉人出身,學問功夫自然又在桓夫子之上。

桓夫子給孩子們啓蒙,送到杜夫子那裏去學兩年,就要開始下場考試,縣試、府試、院試,一層層往上考,先取得童生的資格,之後便是秀才,有了秀才的名頭,才能夠進官學,參加科考。

從學塾散學回來,下午桓玉珠再去老太太的壽安堂,接受洪嬷嬷的教導。

老太太特意叮囑了洪嬷嬷,說玉珠琴技過人,是個好苗子,讓她千萬好生栽培。

于是,洪嬷嬷便打點精神,每日多留玉珠半個時辰,專門教她彈琴的技法,如今她那首《無垢》早已彈得像模像樣了。

桓母喜歡聽玉珠彈琴,常常留玉珠在她身邊用晚膳,還時不時賞賜西院一些吃食。

這讓庾夫人對玉珠是越發滿意。

東院的秦姨娘和桓珍珠自然是眼紅日盛,卻也拿她們無可奈何。誰叫庾夫人偏幫着西院那對母女呢。

就連桓敦,也是比起東院,更喜歡去西院的。

漸漸地,西院的沈姨娘也成了桓國公府不容小觑的人物,下人們見風使舵,再也沒有克扣之舉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玉珠在日複一日的描紅寫字、讀聖賢書、練琴和繡花中一點一點長大了。

*

桓颢他們去江寧書院讀書,寄宿在書院,每月上、中、下旬的旬日,可放一天的假。

每次旬日放假前一天下午,謝夫人早早地便打發了兩輛馬車前去書院等着,接小郎君回府。

但桓颢從不回家,馬車便從兩輛減至一輛。

一晃過了兩年,桓颢也迎來了十周歲生辰禮,他生日的第二天便是中秋節,書院也正好放假。

桓大爺親自去書院把兒子接了回去,一路上,桓大爺再三打量兩年沒見的兒子,心裏漫起的思緒異常複雜。

兩年沒見,小兔崽子又抽條了不少,臉上的稚氣也褪去不少,仍舊是沉默寡言,他問十句話,他答半句。

聽杜夫子私下裏和他講,這孩子天資聰穎,且又勤學苦讀,別人玩鬧,他總是安安靜靜地讀書,是以,他的學問是同齡學生裏面最出挑的。明年二月便可下場參加縣試,試試水。

“二郎,”有很多話要對兒子講,可話到嘴邊,桓大爺卻發現很艱澀。他捋了捋胡須,笑道:“今日是你十歲生辰,你可有什麽願望沒有?說出來,為父盡量滿足你。”

誰知小郎君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有。”

十年了,才想起來要給他過生辰,太遲了。

他早已習慣不過生辰了。

一番好意遭到拒絕,桓大爺的笑僵在嘴角,眨了眨眼睛,心頭泛起一股苦澀的滋味,終是什麽都沒有再說。

話不投機半句多,桓大爺無奈地想道。

兒子的生辰,是先夫人秦氏的祭日,桓大爺心裏總覺得別扭,心裏有道看不見的坎兒,過不去。

兒子性子孤僻,沉默寡言,和他不親,桓大爺心裏也有氣,天底下沒有老子去求着兒子的道理嘛。

桓大爺忍了兒子兩年,終于還是決定寬宏大度一點兒,親自去接兒子回府過中秋,可兒子呢,卻對他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着實寒了桓大爺的心。

于是,桓大爺提前下了馬車,去找一位好友喝酒去了。

*

回到公府裏頭,桓颢才發現,桓頌已經從大房的院子裏挪出去住,有自己單獨的院子了。

桓颢也十歲了,他也要挪出去單住。

甄夫人早上臨時接到這個任務,便給桓颢挑了一處僻靜的院子,安排丫鬟婆子過去收拾幹淨。

桓颢沒有意見,回去給老太太請過安,便在自己的院子裏看書。

“這裏離主院也太偏了些。”楊七一邊給主子倒茶,一邊小聲抱怨,“我才去瞧過了,大郎的院子比這裏氣派多了,又大又敞亮,離主院也近。太太真是偏心。”

“她偏心由來已久,你又何必氣憤?”桓颢手握着一卷書,端坐于書案前,目不轉睛,心平氣和道。

楊七扁了扁嘴巴,沒再吭聲。

晚膳遲遲未見仆婦送來,楊七去院門口張望了好幾眼,他嘀咕道:“今日可是二郎十歲生辰,就算沒有生辰宴,好歹也該吩咐廚房,置辦些像樣的吃食送來呀。這樣冷冷清清,連飯都不給準備,是什麽意思?”

楊七去下房找馮奶娘,誰知馮奶娘被甄夫人打發出府辦事了,還沒回來。

也就是說,連那碗長壽面都沒有了。

二郎這次肯回來,無非就是為了馮媽媽那碗長壽面。

大太太這是故意要斬斷二郎對府裏的一切念想啊。

楊七氣得咬牙,打發一個丫鬟去廚房領二郎的晚膳,誰知那丫鬟推說自己身上有大太太的差事,讓他找別人去辦這個差事。

楊七又抓了一個粗使婆子,那婆子也說自己走不開。

不得已,楊七只好自己跑去廚房問。

一問才知道,原來廚房的人壓根就不知道二郎回來,沒準備他的晚膳,更別說做幾樣他愛吃的菜了。

楊七登時氣得倒仰,讓廚房管事劉家的趕緊做兩樣菜出來,“劉嫂子,幫幫忙,今日是我們二郎生辰,他還餓着肚子呢。”

“不是我不幫忙,”劉家的面露難色,“如今府上的飯菜都是可着人頭做的,今日的份例早已用完,明兒又是中秋佳節,廚房沒有收到上頭的指示,不敢自作主張動用官中明日的份例。小哥若是不嫌棄,不如把我們的吃食,勻一份出來——”倒也使得。

“嫌棄!”話音未落,只聽楊七沉着臉道:“便是我家二郎不嫌棄,我也替他嫌棄!好啊,二郎不過在外讀書,兩年不歸家,你們這起捧高踩低的奴才,便合起夥來作踐他!他日二郎有出息了,自然還在你們身上找回來!”

怒哼一聲,楊七氣呼呼地走了。

劉家的讪讪笑道:“這關我什麽事?我一個當奴才的,自然事事聽上頭主子的分派,哪裏敢自作主張啊?”

旁邊一個婆子道:“劉嫂子你別怕,這二郎本身就是個病秧子,兩年沒回來了,回來了又不聲不響,想來上頭太太一時漏了,也是有的。怪不到你頭上來。”

另一個年輕媳婦道:“今天好像是二郎的生辰,他從小沒了生母,又得了怪病,怪可憐見的,不如咱們幾個湊點錢,給他做兩個菜送去?一來,萬一上頭追究起來,咱們也有話支應;二來,與二郎不生嫌隙,将來也好平平安安的,豈不是好?”

劉家的揚了揚眉,半晌沒言語。

婆子撇撇嘴,冷哼一聲,“說你沒見識,你還不信。我常聽人說,那科考難如登天,二郎這身子骨,哪裏熬得過正常人?就算他運氣好,中了舉人,也不一定就能當大官呀,有好些進士還沒官做呢。”

一番話說得那媳婦兒沒了言語。

*

楊七只好氣呼呼回到大房去求見甄夫人,誰知小丫鬟出來告訴他,“琉璃姐姐說,大太太身上不爽利,喝了藥,才歇下了,有什麽事兒明兒再說。”

楊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了二郎的新院子。

此時,已是酉時末,天色已經黑了下來。月亮還躲在雲層後面,地上只有一層淡淡的光輝。

二郎的院子裏還沒掌燈,只有書房裏點着一豆燈火,二郎還在燈下聚精會神地看書。

桓颢肚子也餓了,聽見動靜,偏頭看了楊七一眼,見他兩手空空,墨黑眸光一黯,“怎麽回事?”

聲音清朗,如同雲間皎月。

楊七便把自己這一連串的遭遇,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二郎,說句僭越的話,我覺得大太太就是故意的。她故意讓二郎吃不上這頓生辰飯,好對這府裏越發淡薄,自此以後,再不回府,便是大老爺親自去請,二郎也不願回來,方才趁了她的心願呢。”

小郎君默然半晌,“跟着我,委屈你了。”

楊七扁了扁嘴,“我不委屈,我是替二郎委屈。”

“我也不委屈。”小郎君道。“孟子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甄氏這點小伎倆,影響不了我。”

楊七點點頭,“要不我去找三姑娘,她說不定有辦法?”

“不許去。”墨色瞳仁眸光閃動,小郎君沉着臉道:“不許你去打擾三妹妹。明早就有吃的了。”

“哦,知道了。”楊七耷拉着腦袋道。

後半夜,月光大亮,透過雕花窗照進屋內,主仆倆都餓着肚子躺在床上睡覺。

楊七餓得睡不着,在床上輾轉反側。

桓颢卻照常入睡,一夜好眠。

次日一早,桓玉珠端着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以及她親手繡的手帕,來到了桓颢的新院子。

“颢哥哥,生辰喜樂!”此時已經8歲的桓玉珠笑嘻嘻道。

兩年未見,小團子已經開始抽條,臉上的嬰兒肥漸漸褪去,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去年他沒回來,她托桓頌給他帶去了幾盒點心和一塊手帕,上面歪歪扭扭地繡着他的名字。

小郎君輕抿薄唇,墨黑的眸子裏翻湧着熱意。

眼前這個人,不論他怎麽刻意疏遠,她總是像無事發生一般,一直往他身邊鑽。

他捏着手指,淡淡地看着她,不知該如何面對她。

楊七不等主子做出回應,便從三小姐手裏接過了紅木雕花食盒,把人讓進屋裏。

楊七把面條端出來,放在食案上。

面條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有香噴噴的蔥花,紅彤彤的辣椒油,還有兩個荷包蛋,碎肉末,幾片青菜,看起來很美味。

楊七咽了咽口水,忙請主子去嘗嘗面條。

桓颢聞着熟悉的香味兒不覺意動。

畢竟餓了一晚上,少年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掙紮了一下,小郎君還是走了過去,撩起瀾衫袍擺,在食案前坐下。

“這面是誰做的?”桓颢拿起筷子,滿懷期待地吃了一口之後,不覺皺眉道。

“好吃罷?”桓玉珠笑眯眯道,然後指着自己,一臉快誇我的驕傲神情,“是我做的。”

桓颢艱難地把嘴裏的面咽了下去,半晌,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個極輕的嗯。

“那你可要一根不剩,全都吃完哦。”桓玉珠飛快地坐到桓颢對面,單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他道。

桓颢:……

這碗面,桓颢吃了足足有三刻鐘之久。

楊七很不能理解,這麽好吃的面,二郎又餓了,為啥還要吃那麽久才吃完?莫非是因為三姑娘做的面實在是太好吃了,所以二郎舍不得快點吃完?

對三姑娘其人有着莫名崇拜和喜歡的楊七,收拾了碗筷,把面湯偷偷端到自己的房間,關上房門,滿懷期待地嘗了一口。

楊七眉頭一皺:……這面湯咋這麽甜???

*

同年除夕,二老爺桓斂回家過年。

謝夫人一高興,便命人花大價錢置辦了大量的煙火,在長甘樓搭了個架子,将各種煙火集中挂上去,再一起點燃,屆時場面定會蔚為壯觀。

煙火種類繁多,譬如有金盞銀臺、白牡丹、松竹梅、水瓶花、紫葡萄、竹節花、金盆撈月、大梨花、泥筒花、葡萄架、珍珠簾、長明燈、黃蜂出巢、百獸吐火等品種,要全都分組綁在木架上,再用火藥線按順序連接起來。*

桓颢從小對這些精巧玩意感興趣,便主動提出幫忙挂煙火。

桓頌是長兄,不甘落後,也說要幫忙。

二郎在江寧書院的表現,已經穩穩壓了他一頭,他不能再在這種庶務上也輸給二郎。

此時桓金珠已經五歲,她也跟在桓頌屁股後頭,一起在長甘樓的露臺挂煙火。

桓颢做什麽事都很專注,且極有條理,漸漸地,桓頌便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打下手,遞個煙火什麽的。

桓金珠看了,心裏不服氣,冷冷道:“你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麽說你的嗎?”

桓颢心裏一緊,沒有理她。

“他們說你是怪物,得了怪病的廢物……說你是個災星,克死了自己的母親,又連累咱們公府的名聲不好聽……你怎麽不去死,死了就幹淨了!”桓金珠一臉理直氣壯地瞪着桓颢,語氣輕蔑。

桓颢耳朵有一瞬間的失聰。心裏一顫,一沉,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他堅持做好最後一個動作,才緩緩起身。

桓頌似是才回過神來,喝住妹妹:“金珠!胡說什麽!還不快向二哥道歉?”

“他們是誰?什麽時候說的?”似是不甘心,桓颢問了一聲。

“老爺和太太啊。就剛才在堂屋說的。”桓金珠無視長兄的警告,冷漠道。

“二郎,你別聽金珠胡說,老爺和太太不會——”說這樣的話。

話音未落,桓颢已轉身離開。

是夜,吃完合歡宴,阖府上下,全都聚集到了長甘樓,看煙火。

五顏六色的煙火在空中乍現光芒,有流星飄飛,耀眼的光束射出,有花鳥淩空綻放,龍躍鳳掠,也有亭臺樓閣等景象,燃了足足有半個時辰之久,當真是天花爛漫,美輪美奂,巧奪天工。

桓颢站在一旁的角落看着,火焰在他墨黑的眼眸裏綻放,熄滅。

他看着自己的父親和甄夫人親親熱熱,旁邊站着桓頌和桓金珠,沒有他的立身之處。

耳邊回想着桓金珠和他說的那些話,他墨黑的眼眸越發幽冷,心裏頭所剩不多的光亮一點一點熄滅了,完全被黑暗籠罩。

那些原本被他壓下去的念頭,再次洶湧地肆虐起來。

他覺得活着太累,太諷刺,毫無意義,他想到了死。

也許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此時他還并不清楚,深埋他體內多年的憂郁症發作了。

木僵之症只是表面症狀,甚至還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壓制了他體內的情緒,僵死時間一長,待他緩過來,情緒危機也就過去了。

但這一次,沒有引發木僵之症,他直接被體內狂暴的黑色念頭吞噬了。

他迷迷糊糊地離開了長甘樓,離開了這個不斷刺痛他的家,至于他要去哪裏,那已不是他能思考的事情。

這晚,金陵下了一場鵝毛大雪,桓國公府大房的嫡次子桓颢離家出走了。

桓府上下雞犬不寧,打發人四處去尋找,但一無所獲。

*

找了三天,都沒找到。

大家紛紛揣測,大雪天氣,說不定倒在哪裏,被雪埋了,所以找不到。要等雪化的時候,才能找到呢。

也有人說,死了也好,從此解脫了,一了百了。

西院的人個個都為他惋惜不已,尤其是桓玉珠,她急得好幾夜都睡不着覺,飯也吃不好,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

她每天瘋了似的在桓颢的長生牌位前禱告,祈求他能平安無事,早點歸來。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派出去找的人始終沒有帶回他的音訊,桓玉珠再也坐不住了,她去求了庾夫人,要去濟安寺燒香祈福。

庾夫人憐惜她,點了幾個得力的小厮随行。

沈氏不放心,命陳婆子跟了去。

濟安寺在東崖山山頂,馬車只能停在上山的石階前面的空地,然後一步一步爬上去。

桓玉珠拎着桃紅夾裙,一步一步往山頂爬,沒多久,她便走得累了,腿也酸了,額頭冒出細密的汗珠。

喜春在一旁扶着小姐。

陳婆子也用帕子擦着汗道:“姑娘,要不停下來歇歇腳再走?”

玉珠搖搖頭,“沒事,我不累。”

她很擔心桓颢随時都會死去。

咬牙登上了濟安寺,桓玉珠在佛前虔誠地禮拜,雙手合十,口中喃喃:“求佛祖庇佑我家哥哥桓颢,保佑他平平安安回家。保佑他遇到好心人,給他提供吃食和住的地方。信女也會幫助其他需要幫助的人。”

她把自己攢的壓歲錢,全都捐給了寺廟。

小和尚看她一眼,捧着簽筒遞向她,“小施主可抽一簽,解答心中的疑惑。”

桓玉珠一怔,随手抽了一簽。

“小施主想問什麽?”小和尚接過簽文一看,微微笑道:“小施主可是想尋人?”

本來玉珠還有些意興闌珊,聽到尋人二字,杏眸一亮,忙點頭,“小師傅,你怎麽知道?這簽是兇是吉?”

“第六十六簽,蕭何月夜追韓信,中上簽。”小和尚看着簽文道,“琢玉先須成利器。自然不必費心機。東西南北從君往。到處相逢遇故知。”

喜春和陳婆子都跟着眼睛一亮,忙道:“人還活着嗎?”

小和尚卻不肯再多說了,只雙手合十拜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玉珠回了一禮,走出寺廟,嘴裏念念有詞。

*

馬車聲辚辚,桓玉珠仍在馬車上苦思冥想靈簽的意思。

進了城,馬車從青鳳街走過,路上有冰雪印痕,兩邊有厚厚的積雪。

時值正旦,路上沒有什麽行人。

喜春一直扒在車窗上往外看,陳婆子等人也都在四處找尋桓颢的蹤影,一個一個瞪得眼睛都發酸,可惜一無所獲。

“東西南北從君往。到處相逢遇故知。是說我随便走哪條道,都有可能遇到他對嗎?”桓玉珠自言自語道。

“姑娘,可是現在天快黑了,咱們沒有時間繼續找了。”喜春回頭,看了一眼小姐道。

“沒事,也許就是要天黑了才能找得到。”玉珠眸光堅定,“蕭何月夜追韓信,說的不正是有月亮的晚上嗎?”

“可是,”喜春點點頭,“姑娘,太太囑咐了,天黑之前一定回府去的。”

“找到人再回去,”玉珠咬了咬櫻唇,語氣堅定,“你放心,有我呢。太太怪罪下來,我會頂着。”

于是,馬車繞着金陵城的各條街道漫無目的地跑了一下午,直到月上東山。

馬車轉了幾圈,一無所獲。

随行的小厮勸小姐回去,“三姑娘,回去罷。太晚了,在外面溜達,恐不安全。”

“再繞最後一個巷子,找不到,咱們就回府。”玉珠安撫道。

途經一條肮髒的巷子,有一群髒兮兮的乞丐圍上來讨錢。

“小姐行行好,給點錢罷。”

玉珠撩起車窗,看了那群乞丐一眼,不免動了恻隐之心,便讓喜春借點錢給她,“算我借你的,回頭還你。”

喜春掏出自己的壓歲錢,下車給了那些乞丐。

乞丐散去,靠牆的角落裏還蹲着一個小乞丐。

月光照在小乞丐的身上,他瑟縮在牆角,腦袋埋在腿上,看起來像是睡着了。

他讓玉珠想起了桓颢。

桓颢在外面漂泊,她希望他也能遇到好心人。

她希望好心人能夠給桓颢足夠多的銀錢,幫助他渡過難關,此時,她便想也給這個小乞兒同樣多的銀錢。

因為,她相信,也許她傳遞出去的善念,會被下一個人接收到,從而惠及桓颢。

“嬷嬷,你借我點錢。”

“姑娘,要多少?”

“有多少借多少。”

“我只有五兩銀子。”陳婆子從自己貼身的內夾層袋裏掏摸出一塊銀子,遞給玉珠。

玉珠又找馬車夫和小厮們都借了個遍,總算湊齊十兩銀子。

她讓喜春送過去。

“喜春,你喚醒他,叫他去找個客棧睡。”

喜春捧着錢,答應着去了。

喜春緩緩走過去,把錢袋塞在少年的膝蓋上,柔聲道:“這是我家姑娘給你的,你去找個客棧睡覺罷。”

說完,喜春爬回了馬車。

“走罷。”玉珠道。

車輪滾地的辚辚聲再次響起。

此時,角落裏的少年終于醒來了。他拿着手裏的錢,睜眼看向駛離的馬車,頓時心中一暖,有人救了他。

他餓了三天,本想就此餓死自己,死得也幹淨。

他在街上晃蕩了許久,沒有人同情他,憐憫他,他覺得這世間冰冷刺骨,和這冰天雪地的金陵城一樣。

誰知,他竟然遇到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大善人。

他掂了掂手中銀子的分量,不輕,得有十兩。

一股暖熱從胸腔中迸發出來,溫暖了他早已凍僵的四肢百骸。

他的父母不愛他,家人嫌棄他,咒罵他,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給予了他厚重的溫暖。

他不能就這麽讓他們走了,他得回報人家。

于是,少年扶着牆艱難地撐起身子,顫顫巍巍地朝馬車追去。

他氣喘籲籲,虛弱不堪,但他咬牙追上了馬車,攔在馬車前面。

馬兒發出一聲嘶鳴,前蹄騰空躍起,桓玉珠等人往後栽了一跤。

“你幹什麽?我們已經沒錢了。身上的錢,全叫小姐搜刮給你了。你還想怎麽樣?”馬車夫很驚訝,也很提防地看着他。

月光下,少年的五官隐匿在玄色兜帽之下,一雙墨黑眼眸熠熠生輝。

他一手捏着錢袋子,一手捏着自己早已肮髒不堪的墨藍錦袍,筆直地跪了下去。

馬車夫怔了一怔。

“我欠小娘子一條命,日後小娘子但有所求,颢二郎無有不從!”少年跪在雪地裏,啞聲道。

驚魂甫定的桓玉珠一怔:颢二郎?

她伸手抓住車簾的一角,正要掀開,前世的記憶忽然湧入腦海。

似乎前世也曾發生過相似的場景。

她命丫鬟杜鵑賞了一個小乞兒十兩銀子,那個小乞兒追上來,攔住她的馬車,跪在雪地裏,許諾以後會報恩。

但那時,她只是一時興起,随手賞的銀子,根本沒放在心上,所以沒有下去,更沒有留下姓名。

所以,她救的人竟然是桓國公府裏偷跑出來的桓颢麽?!

難怪他最後替她手刃了仇敵,替她桓家複了仇,這倒是有點說得通了。

不過,他這回報也太實誠了些,竟然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砍下吳王的頭顱,祭奠她桓家的列祖列宗。

所以,他娶她的靈位,大概也是為了報恩,覺得她太可憐了罷。

桓颢啊,桓颢,真是個可愛的人呢。

啧了一聲,桓玉珠挑挑眉,唇角勾了勾,撩起車簾,跳下了馬車。

“菩薩說,我今日會得到一個寵愛我一輩子的哥哥,想來就是你罷!”桓玉珠解下脖子上挂着的長命金鎖,塞到少年的手裏,扶他起來。“颢哥哥,你可不要食言呀!”

聽到桓玉珠嬌軟的聲音,少年如遭雷劈:……怎麽是三妹妹?!!!

作者有話說:

哎呀~不好意思,玉珠才長到八歲。

為了鋪墊文案劇情的合理發生,一不小心,就寫了這麽多字數了。

咳咳咳,放心,下章一定長得更大更美貌,行不行?

下章重點是寫桓颢考科舉,桓玉珠大概應該能長到及笄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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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種類,引用了《墨娥小錄》《帝京歲時紀勝》《陶庵夢憶》等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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