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第39章 039
◎小三元◎
039/木雲木夕
月光映照在皚皚的白雪上, 少年桓颢墨黑的眸色翻湧。
“哥哥不是說,以後都要聽我的嗎?”桓玉珠伸手拽住桓颢的手,拉他上車。“上車罷。我找了你一整天啦。”
少年看着那只拉着他的白玉似的手, 發怔,他抿了抿幹燥得起皮的嘴唇, 蒼白的唇瓣滲出一抹殷紅的血跡, 痛得他微微蹙起了眉頭。
“髒。”默然半晌, 他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
他在外流浪三天三夜, 意識模糊不清,被人搶光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當他漸漸恢複意識的時候, 發現有人正在脫他的衣裳。
他下意識地把人推出幾仗遠,吓得那人屁滾尿流, 趕緊跑了。
衣裳已經染上斑駁污漬, 頭發也亂糟糟的,他覺得沒臉見人, 便用兜帽把自己遮起來。
已經轉過身去的桓玉珠身形一頓,臉上的笑意僵在嘴角。
是啊,她怎麽把這個忘了呢?
兩輩子,桓颢都是潔身自好, 最愛幹淨的一個人,他怎麽能忍受別人看到他狼狽不堪的一面呢?
她回身, 定定地看了兜帽下的少年一眼,松開了手。
墨色瞳仁黯了一瞬,唇角抿得筆直。
下一瞬, 一個溫暖的懷抱圈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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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颢:……
“這下, ”桓玉珠圈住少年的瘦腰, 壞笑,“我和哥哥一樣髒啦!咱們誰也別嫌棄誰,好嗎?”
眼眶發熱,有什麽東西堵在心口悶悶的,漲漲的,又暖暖的,少年轉了轉眼珠子,看向別處。
“好。”他聽見自己輕聲道。
喜春和陳婆子都扒在車窗邊看着他們,兩人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
陳婆子眼眶裏還浮起了一層亮晶晶的水花,喃喃道:“好人有好報啊。咱們姑娘真是仙女一般的人品啊。”
喜春點點頭,“嗯。”
桓玉珠推着桓颢上了馬車,陳婆子主動下了馬車,喜春坐在馬車邊沿,他們一行人,就這麽回去了桓國公府。
*
馬車搖晃,桓玉珠看着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桓颢,怔怔地出神。
桓颢別開眼神,靜靜地靠在馬車壁上,肚子叫了一聲。
撲哧一笑,桓玉珠從荷包裏掏出了幾顆雷公栗,一邊剝殼,一邊道:“除夕守歲那晚炒的。當時看完煙火,我一回頭,哥哥就不見啦……我以為哥哥只是不喜歡熱鬧,所以回房去了呢。”
“栗子放了幾天了,已經不怎麽香了。”吸了吸鼻子,她把剝好的栗子遞了過去。
桓颢深看了玉珠一眼,眸光微動,想說他手髒,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伸手準備接過來。
桓玉珠卻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栗子往他嘴裏一塞,然後掏出自己的手帕,給他細細地擦手。
桓颢一怔,看着玉珠捏着他的手,細致地擦拭,輕輕咬碎了口中的栗子。
确實已經硬邦邦的了。
然而卻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栗子。
她給一粒,他吃一粒。
一路上都是桓玉珠在絮絮叨叨。
說着說着,她忽然生氣了,瞪着兩只亮晶晶的杏眸奶兇:“哥哥,其實我生氣了。你知不知道,你失蹤的這幾天,我也跟着吃不香、睡不好,夜裏還做噩夢啊?你下次再這樣,一聲不吭走掉,我、我可不保證,我一定會來尋你。”
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又斜睨他一眼,一副你快來哄我、我馬上就不氣了的神情。
“嗯。知道了。”少年啞聲道。“下次讓你知道。”
桓玉珠:……好像有哪裏不對?
“你是說,你還會離家出走?”桓玉珠總算抓到了重點,雙手扶額,重重地嘆息了一聲,演戲道:“佛祖,你騙我!說好的給我一個會寵愛我一輩子的哥哥呢?嗚嗚嗚……”
“我這裏病了,三妹妹。”桓颢眸色翻湧,用手捂着心口的位置,半晌從唇間吐出這句話。唇角微勾,延出一抹委屈的笑。“我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消失的念頭。”
以前大夫給他看診,說他打娘胎裏帶來的病根,身患幽憂之疾,性子孤僻,悲觀厭世,只要好生調養,強身健體,身體自會痊愈。
所以他一直都勤練騎射,這麽多年,一天都沒有落下,就是為了壓制這個病根。
久病成良醫。
後來他發現,只要他情緒大悲大喜,或是感染風寒,都極容易誘發木僵之症。
這一次,他更是發現,原來比木僵之症更可怕的,是他心裏的病。
木僵之症阻止他去死,而他心裏的病卻想殺死他。
桓玉珠眨了眨鴉羽般的眼睫毛,花了一點時間去理解他說的話。
所以前世,他拔劍自刎,也是因為得了這個病,所以控制不住想要自我傷害?
“除夕夜……到底發生了何事?”桓玉珠往裏挪了挪。
桓颢沉默不語。
那些難聽的話,他難以啓齒。
“是不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過分的話?你告訴我,我去替你收拾她。”她再次往裏挪了挪。
“是金珠。”面對三妹妹那雙清澈明亮而又執拗的眼神,桓颢捏緊了手指,猶豫過後,似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終于緩聲道。
他既答應了她,日後要做一個寵愛她一輩子的哥哥,他就得試着對她敞開一部分心扉。
他不知道該怎麽做,但他曾經見過桓頌哄金珠,也曾見過桓項哄寶珠,都是妹妹要什麽,便給她什麽。妹妹哭了,要哄她高興。妹妹想知道什麽,自然也要告訴她實情。
不用問,桓玉珠都能想象得到,到底是什麽樣惡毒的話,能把人逼得離家出走,生無可戀。桓玉珠氣得拳頭都硬了。
“哥哥,我替你出氣。”她伸手拍拍桓颢的肩膀。
“不用。”桓颢搖搖頭。“她還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說那些話的人,另有其人。”
“大太太?”
“嗯。”
“那我連她一塊兒收拾。”
“甄氏慣會做戲,三妹妹不是她的對手。”桓颢抿唇輕笑,看了她一眼,眼睛裏閃過一抹光亮。“此事到此為止,我心裏有數。三妹妹權當不知道,可能答應我?”
桓玉珠點了點頭,過了半晌,又噘着嘴委委屈屈道:“可我還是好想打爆金珠和大太太的狗頭哦,怎麽辦?啊,不對,來安是條好狗,不能打狗頭,那就打爆她們的豬頭罷!”
桓颢輕嗤出聲,笑得瘦削的肩膀都顫抖起來。
“哥哥,你笑起來真好看啊。”桓玉珠呆呆地看着桓颢的臉出神。
桓颢挑了挑眉,唇角抿得平直。
“除了她們母女之外,還有別人嗎?”桓玉珠正色道。
“嗯。”桓颢咬唇,似乎越發難以啓齒,“金珠說,還有大老爺也說了。”
“我不信!”玉珠搖搖頭,杏眸圓睜。
桓颢唇角微扯,似笑非笑,半晌,方道:“我不知道。他恨我。”
沉默席卷了馬車的車廂。
低頭想了半晌,桓玉珠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桓颢,只好伸手撫着他的胳膊,喃喃道:“大伯父恨哥哥,是大伯父的問題,不是哥哥的錯。”
桓颢看着她手足無措的模樣,輕輕地點頭,“嗯。我知道。”
其實他不知道。他在騙她。
他一直都無法接受,也無法明白,為何自己的父親會恨他。
馬車拐進了龍須街。
“哥哥,舊年我送你的老壽星面人,你是不是扔了?”桓玉珠假裝生氣道。
“沒有。”桓颢看她一眼,無奈道:“修好了。”
“真的嗎?真的嗎?”桓玉珠拍着手掌哈哈大笑起來,“那你為何要說謊?”
桓颢:……
*
次日早膳後,桓母站在院子裏消食,玉珠特意在一旁陪着,因為她有話要說。
桓颢人雖然找回來了,但這次動靜鬧得這麽大,桓大爺倘或一時生氣,再被甄夫人挑唆幾句,又要打他,他那身子骨,如何經受得住?
她得為他擋擋煞才行。
桓府能鎮得住桓大爺的,就只有桓母一人了。
桓母盯着一株紅梅出神,半晌方道:“這好好兒的,大年三十,一家人團團圓圓,颢哥兒怎麽突然發了瘋,走出去三天三夜未歸?我倒是沒料到,他氣性這樣大,竟一點兒也沒有公侯之家貴公子的涵養,往日我也是白疼了他了!”
“回祖母,孫女倒是知曉其中的內情,只是不知當說不當說。”玉珠看了一眼旁邊的冬梅,柔聲道。
“不礙事,冬梅是我身邊第一得力之人。玉丫頭,你知道什麽,說罷。”
“除夕那日下午,孫女也曾去過長甘樓,只是當時,我聽到金珠妹妹在說一些很難聽的話,我便躲在殿內,沒有出去。”玉珠頓了頓,繼續道:“我聽到金珠妹妹是這樣說的,她說……”
昨晚回去,玉珠躺在床上,把金珠所能說的最惡毒的話,想了一遍。這會兒,她便一臉回憶的神情,把那些話一股腦兒全都倒了出來。
桓母聽了,半晌沒言語。
“我想,對颢二哥傷害最大的,根本就不是這些話,而是金珠說,說這些話的人,是大老爺和大太太。”玉珠觑着桓母臉上的神色,緩聲道:“颢二哥生病,本身已是在遭罪了,旁人嫌棄他,诽謗他,他從不放在心上,也不分辨。可見颢二哥不是一個心胸狹隘之人。可他畢竟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孩子呀,正是孺慕父母的年紀,卻從自己的親妹妹口中得知,原來自己的父母在背後詛咒他,希望他去死……這換成任何一個十歲的孩子,恐怕都受不住,要發瘋的罷。”
桓母臉色大變,“金珠果真是這樣說的?以我對大老爺的了解,他斷不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祖母說得對。”玉珠趕忙補了一句。“孫女也覺得,大伯父不是這樣的人。”
“金珠小小年紀,竟能對兄長說出如此惡毒的話,可見甄氏平日裏是怎麽教導她的!”桓母沉吟了半晌,不覺動了大怒,“金珠還說了謊,禍水東引,這絕不是她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想得出來的計謀,定是甄氏那毒婦,想借金珠之手,逼死颢哥兒!”
“祖母,還有一樁事,孫女憋在心裏很久了,對誰都沒有說過。”玉珠見桓母已對甄夫人起了疑心,便乘勝追擊,一臉惶恐不安道:“那年我剛入府,也是中秋節,孫女去大房找頌大哥哥玩兒,順便去找颢二哥,但颢二哥的房門鎖着。孫女和頌大哥哥都推過他的門,沒有推開。我們便以為,颢二哥在房內,只是不願見人罷了。”
桓母看向玉珠,一臉探究。
“父親讓我給大伯父捎句話,我便去了大伯父的書房。說起颢二哥,”玉珠故意頓了頓,“大伯父這才想起,颢二哥還在祠堂罰跪,于是帶着我一起去了祠堂。颢二哥果真在祠堂裏跪了一整夜,身上起了熱,已經發病了。我們帶着颢二哥回房去,結果那門輕輕一推就開了。孫女一直想不明白的是,為何那扇門先前打不開,是從裏面鎖着的,後來一推就開了呢?”
桓玉珠一張小臉眉頭輕蹙,眨巴着疑惑不解的目光,看向有智慧的祖母,祈求得到一個解答。
聽得桓母眉頭深鎖,陷入了沉思。
“哦,還有一樁,我是聽喜春說的。”玉珠恍若偶然想起,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小聲道:“祖母要聽嗎?”
“你說。”桓母颔首,臉上神色越發陰沉。
“說是去年中秋,大伯父接颢二哥回家過節。前一日恰好是颢二哥十歲生辰,”玉珠努力回憶着當時的情境,疑惑道:“但楊七說,颢二哥回府住進新院子的那天晚上,他們主仆倆,就連一粒米都沒吃上。楊七去廚房問過,管事的劉媽媽說,上頭沒有吩咐,所以不給做。楊七又去上房請示大太太,結果不湊巧,大太太身上不爽利,沒見他。”
“颢哥兒十歲生辰,竟連一口熱飯都沒吃上?”桓母氣得發抖,眼睛裏含着一些晶瑩的淚花。“甄氏這個毒婦!竟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使壞!作踐我桓府的孫兒,真是豈有此理!”
玉珠惶恐地點點頭,“祖母若是不信,可以叫楊七,或者廚房的管事媽媽來對質,或許就知道了。”
沒過多久,桓大爺便被桓母叫到了壽安堂。
桓大爺瞥見母親一臉怒容,便戰戰兢兢請了安。“母親叫兒子來,想必是有事吩咐兒子去辦?”
桓母沉着臉,斜睨了他一眼,半晌方道:“颢哥兒打小便體弱多病,生母秦氏又早亡,你做父親的,平日裏未免太過疏忽,對他失于管教,也是有的……甄氏又為人奸猾,雖挑不出大錯,但難保背地裏不使些陰鸷手段給颢哥兒苦頭吃。不然,你細想想,除夕那日,颢哥兒下午才把煙火架子搭好,晚上便離家出走,好端端的,總得有個緣故,不是?”
“母親對甄氏多有偏見,這甄氏雖說有些驕縱,但對兒子還是一片真心,何至于使那些小手段,來對付一個孩子?”桓敞忙賠笑勸解母親,見母親臉色不虞,又忙附和道:“母親說得是。那煙火架子,确實搭得甚好,一看便知他們兩兄弟是用了心的。也不知二郎到底發生了何事,竟那樣大的氣性,要鬧到離家出走!”
“此事,須得你自己慢慢去訪。”桓母欲言又止,想到正月裏,倘或鬧起來,一則,傳出去,整個桓府都跟着沒臉,恐影響二老爺的官聲;二則,甄氏做得極隐秘,沒有切實的證據,也治不了她的罪,反而叫她有了戒心。“但只一件,現在是正月裏,不許你打人,聽見了沒有?”
桓敞只得領命退出。
是夜,桓大爺和甄夫人溫存畢,甄夫人小手搭在桓大爺的胸口,徐徐地給他吹枕邊風,讓他罰桓颢時,桓大爺也不知怎麽了,忽然就沉了臉:“母親吩咐了,正旦裏,不讓打人。”
随後便側過身去,留給甄夫人一個背影。
甄夫人一怔:……老太太什麽時候管這事兒了?
*
二月,桓頌、桓颢和桓項将要參加他們人生中第一場正式的考試——縣試。
二老爺桓斂是桓國公府裏爺們一輩中最成器的,兩榜進士第九名。兒子桓項即将要參加縣試,他自然要好生輔導一番。
甄夫人聽聞此事後,便悄悄備了厚禮,去求了謝夫人,希望讓桓頌也能去蹭蹭桓二爺的課。
謝夫人收了甄夫人的重禮,是一方面;關鍵是臉面,她既在妯娌面前得了臉,便少不得在桓二爺跟前替桓頌說些好話。
畢竟是自家子侄,桓二爺也不好推辭,便應承了此事。
桓二爺想起桓颢此次也在參考名單之列,便對謝夫人道:“颢二郎也一塊叫過來罷。”
謝夫人将此事告訴了甄夫人。
誰知甄夫人心裏憤憤不平,意欲壓下此事,不讓桓颢知道。
桓大爺曾和甄夫人說,二郎得了江寧書院杜夫子的青眼,說他是個讀書做學問的好苗子,此次縣試,他大有希望名列前茅。
沒提自家兒子大郎,這讓甄夫人聽了,心裏很是不平。她暗中打壓了那孽障多年,沒想到,到頭來,他竟要爬到自家兒子頭上去了,這讓她無法忍受。
于是她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先是對謝夫人這邊說:“二郎說,他感謝二叔父的一番好意,不過,他還是想自己單獨溫書,就不來叨擾二叔父了。”
謝夫人聽了,自然心裏不喜。
謝夫人只好将此事告知桓二爺,“這個颢二郎真是有眼無珠,擡舉他,都不要。真是給臉不要臉。”
桓二爺聽了,自然也對桓颢頗有微詞,也就不再提起此話。
轉頭,甄夫人又打發琉璃去跟桓颢說:“二老爺原是要單獨給兒子開小竈,和咱們大房不相幹。只因大郎基礎差,死馬當活馬醫,這才舍下大房的臉面,去旁聽;二郎底子好,原不差這一兩日的工夫,就不必同去了。太太生怕你多想,特派奴婢來向二郎回明。”
桓颢聽完琉璃的話,墨黑的眸子眨了眨,淡聲:“知道了。”
桓颢把自己關在院子裏,早起晨練,讀書,做文章,以近乎苛刻的标準嚴格要求自己的作息。
只有當桓玉珠每日捧着自己練好的字去請他指點時,桓颢才會放下書本,耐心地指點她起筆走勢的心得和體會。
一段時間以後,玉珠的字果真有了明顯的進步。
桓颢書房裏有好些話本子和傳奇故事,玉珠開口要借,桓颢也答應了,但是一次只許她借一本,還書的時候他要檢查,若是弄髒了,下回就不借給她了。
每次都要寫借條,上面寫明某年某月某日借走了某書,借書人:桓玉珠。
還回來的時候,再寫上還書日期,然後由桓颢簽名畫押。
這一套儀式搞下來,徹底糾正了桓玉珠每次看閑書,躺在榻上,一面看書,一面吃點心的壞習慣。
*
很快出了宵,桓颢、桓頌和桓項又回到了江寧書院,備考縣試。
二老爺桓斂調任回金陵擔任江寧府知府,阖府上下皆是喜氣洋洋。最高興的,當屬謝夫人,成日裏春風得意,待下人們也寬和了許多。
這天傍晚,桓二爺休沐在家,來給桓母請安。
趕巧桓玉珠、桓珍珠、桓寶珠等姐妹也在場,便都到屏風後面回避。
母子倆敘些閑話。
桓母因笑問道:“幾個哥兒下場考試,準備得怎麽樣了?”
“回母親,考試就在月末這幾日,一共要連考五場。主考官是江寧縣的知縣,監考官是儒學署的教谕、訓導。”桓二爺接過春杏遞來茶,撇着浮沫,斟酌着答道。“兒子輔導了頌哥兒和項哥兒幾日功課,想來要通過考試,總是不難的。”
“怎麽颢哥兒沒去?”桓母臉色一沉。
“颢二郎性子孤僻,不喜人多的場合,兒子叫人去請了,他不願意來。也罷了。”桓二爺道。
桓母點點頭,臉色仍舊不大好看。“颢哥兒不識擡舉,他二叔父可是正經的兩榜進士出身,給他上課,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呢,他倒好!罷了,由他去罷,考不上,吃點苦頭,他才明白自己有多傻。”
整個公府上下都在盛傳,這次府裏三個郎君去參加縣試,大房和二房的大郎,都十拿九穩的,只有大房的二郎,怕是懸了。誰叫他托大,不肯去聽二老爺的課呢。
甚至有人設了個賭局,三位郎君能否通過考試,賭桓項、桓頌贏的人比較多,但是賠率比較低,而賭桓颢贏的人,只有一兩個天性喜歡豪賭的賭徒壓了他,因此賠率最高。
玉珠聽說後,便找母親要了五兩銀子賭桓颢贏。
沈氏自然是支持桓颢的,只是也不免擔憂,他能否順利通過考試,一切都是未知之數。
桓玉珠雖然相信桓颢,未來一定會高中狀元,但她不确定,這一次考試,桓颢會不會折戟沉沙。
為求心安,她下賭注之餘,還日常對着桓颢的長生牌位祝禱,祈求他順利通過這次考試。
一個月後,考試成績張榜貼出,謝夫人早早地便打發會識字的小厮去縣衙前面看自家兒子考過了沒有。
那小厮帶回了好消息。“恭喜老太太,并大太太、二太太,咱們府上三位小郎君全都榜上有名!”
衆人皆喜氣盈腮,随後一怔,“颢二郎也考上啦?”
那小厮點頭,笑得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子了,“颢二郎不單考上了,他還是縣案首呢。”
衆人:什麽???颢二郎是縣案首?!!!
謝夫人震驚了一瞬之後,倒也很快恢複了過來。畢竟自家兒子能通過考試,成為監生,就已經很好了。至于是不是第一名,那也不是最打緊的。
畢竟這才是第一次考試。
甄夫人就不一樣了,她氣得頭疼,她兒子憑什麽輸給秦氏生的怪物?
她兒子還是個小小的監生,而桓颢卻已經取得了秀才的身份。
按說,凡是在縣試或者府試中取得了第一名的考生,是可以不必再參加接下來的院試的,直接獲得秀才資格。
也就是說,桓颢此刻便已獲得了秀才的榮譽稱號,可以直接參加科考了。而桓頌和桓項卻還要老老實實參加府試和院試,只有全都通過,才能獲取秀才名頭。
*
桓颢這一次出人意料的成績,震驚了許多人。
桓玉珠贏了二十兩銀子,喜得合不攏嘴。當即把欠喜春的錢加倍奉還,又賞了紫竹和陳婆子各一兩銀子,剩下的十六兩銀子,她給了母親十兩,自己留了六兩。
那些平日裏看不起颢二郎,說他閑話的人,忽然就減少了一半。
桓敞更是喜得在書房裏用書本捂着嘴哇哇大叫了三聲,眼角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桓二爺也很震驚,沒想到這個平日裏不聲不響的颢二郎,竟然書讀得這麽好,難怪他信心滿滿,不肯來聽他講課了。
也是,肚子裏有貨,不慌。
桓二爺打發人送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給桓颢送去。
桓玉珠蹦蹦跳跳地走進桓颢的院子,見了他的面,便笑嘻嘻地伸手:“恭喜哥哥考中縣試案首,哥哥是不是得給我發紅包呀?”
桓颢輕抿薄唇,掏出一個面人,放到她手心裏。
“哥哥,哥哥,這個面人是我嗎?是你做的嗎?”桓玉珠杏眸一亮,喜得張牙舞爪。
“嗯。”見她喜歡,桓颢唇角勾了勾。
考完試這些日子,他在書院閑着無聊時,便親手捏了這個面人。
“謝謝哥哥。我很喜歡。”她笑出一對甜甜的梨渦,眼角眉梢都沾着歡喜。
次年四月,是江寧府知府,也就是桓斂組織的府試。
桓颢、桓頌、桓項三兄弟又齊齊下場參加考試了。
這一回,府裏賭下人賭桓颢贏的人占了大多數,賭桓項贏的人次之,畢竟他爹是主考官呢,賭桓頌贏的人最少。
甄夫人聽說後,氣得倒仰,命琉璃拿了二十兩私房錢去給大郎下注,賭他贏。
這次考試,一共三場,考試成績也在一個月後在府衙前張榜公示。
這回不用小厮去抄寫成績,桓二爺早早地便打發下人回來告知喜訊:“恭喜老太太,并大太太、二太太,三位小郎君全都通過府試啦!”
謝夫人高興之餘,還不忘問了一句:“颢二郎他……是不是?”後面的話未問出口,但衆人都懷着同樣熱辣的目光看向那回話的小厮。
那小厮與有榮焉地點點頭,喜道:“沒錯,咱們二郎又是府案首!”
桓國公府再次沸騰起來,大家私下裏紛紛議論,颢二郎不發病的時候,其實生得是頂頂好的模樣,又這般會讀書,将來只怕是前途不可限量呢。
那廚房的管事劉家的聽了,也有些犯愁,忙自掏腰包,添了幾個好菜,親自給桓颢的院子送去。對着楊七說了一通好話,求他在颢二郎跟前幫着美言幾句,楊七心裏別提多痛快了,一頓飯吃得打了十幾個飽嗝。
被桓颢比下去的桓頌臉上無光,他走到桓颢的院子,和他說,“二郎,如今,縣試和府試,你都拔得頭籌,名震金陵,接下來的院試,你大可放松放松,沒必要再去參試了罷。”
總得給他留幾分顏面呀,這樣被他追着一路吊打,桓頌的心裏着實不好受。
誰知,桓颢搖搖頭道:“不行,我答應了一個人,我必須得去。”
“你答應了誰?”桓頌大驚。“可你這……分明是沒有必要的考試,你又何必非得……讓我難堪?”
桓颢不答。
桓玉珠再次登門,索要紅包。
手一伸,桓颢便給了她一個紅包,裏面滿滿當當的。
玉珠掂了掂分量,得有十兩銀子,她抿唇笑道:“哥哥給我這麽多錢作甚?”
“給你買花戴。”桓颢看着已經十歲的三妹妹道。
又一年的八月,桓颢等人參加由各省學政主持的院試,桓颢再次考中院案首,成為本省連中三次案首的小三元,一時成為熱門話題。
桓頌和桓項也都考中了秀才。
至此,他們算是通過了童試,獲取了科舉考試的名額。
*
桓颢、桓頌和桓項從江寧書院畢業,獲得了進入金陵學宮讀書的資格。
金陵學宮是一所官辦性質的儒學學堂,因學堂、文廟和文昌宮組合在一起,所以又被稱為廟學。
在這裏擔任訓導、教谕的夫子,最起碼得是舉人身份往上。
桓府三兄弟在金陵學宮學了三年,于第四年的八月,下場參加省裏面組織的鄉試,各省主考官由皇帝欽派,因為是秋天,所以又稱秋闱。
這場考試,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科舉考試,考中了,稱為舉人,半只腳已經踏入了官場。
此時的桓颢虛歲17,正面臨着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考試,而桓玉珠也于這年的春天舉行了及笄禮,成為一個待嫁的閨中小姐,盡管她實際上只有十四歲。
桓颢考試之前,桓玉珠細細地給他準備了考試要用的東西,也給桓頌和桓項各送了一小包參片,讓他們在考試的時候,含在口中,有補氣提神的作用。
甄夫人嫌棄玉珠送的參片寒碜,丢在一邊,“什麽破爛玩意兒,也敢往這裏送?”
此時的桓金珠已經十二歲,出落得倒是頗為嬌俏,她拿起那包用荷包裝着的參片,打開一看,輕嗤一聲:“三姐姐如今越發狡猾了,分明只和二哥哥好,卻又裝得一碗水端平的樣子,真是惡心死了。”
桓頌看了一眼,沒言語。
反觀二房的桓項,在桓寶珠說“三妹妹這禮物送得真不怎麽樣,哪有人會在考試時用得着這個呀?”時,便将參片搶了過去,收進書匣子裏,“三妹妹素來心細如發,她送的都是有用的東西。”
桓寶珠氣呼呼:“難道我送的紫毫筆不是有用的東西嗎?”
“有用,當然有用。”桓項只得忙安撫妹妹道。
“哥哥,我預祝你蟾宮折桂,諸事順遂。”桓玉珠合上書匣子,轉身到桓颢面前,盈盈笑道。
此時的桓颢,早已長成一個芝蘭玉樹,清風朗月般的少年。
墨黑眸子望向如今早已娉婷婀娜的三妹妹,輕輕點頭,“嗯。”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