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054
第54章 054
◎“哥哥,我難受……”◎
054/木雲木夕
桓颢喂完桓頌解藥之後, 十二個人的屋子陷入了沉默。
此時已到了三更天。
甄夫人歇斯底裏地哭過一場後,整個人都有些虛脫,她趴在紅木雕花八仙桌旁, 頭發已然松散,仍舊不甘心地瞪着那道墨藍的身影。
嘴上喃喃道:“這不可能……一定是你……是你故意害了大郎, 想用他來威脅我……”
桓颢墨黑的眸光靜靜地看着她, 并不辯解。
“大太太, 你不要以己度人, ”桓玉珠最見不得別人污蔑桓颢,忍不住嗆了回去,“颢二哥壓根就不知道你們把藥淬在勺子上……大哥哥勺子掉了, 這才用了颢二哥的勺子,雖然很不幸, 但這或許就是上天對你所做惡事的警醒!害大哥哥的人, 不是颢二哥,是你自己!”
“不、不是我!”甄夫人雙目失神, 搖晃着腦袋,失聲笑道:“你瘋了嗎?我怎麽可能害我的頌兒?頌兒可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死也不可能害自己的兒子的。”
“若非颢二哥,你已然成功地害死自己的兒子了。”桓玉珠壓住心頭的怒氣,盡量溫和道。
“不, 你胡說!不是我!”甄氏神色癫狂,似乎因為受了太大的刺激, 而有些神經錯亂了。
劉大娘子輕咳了一聲,“此事……雖駭人聽聞,但上天有好生之德, 颢二郎能深明大義, 救了桓大郎, 總算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剩下的,要如何處理,乃是你們府上的家事,我不便插手……”
“妹妹,”劉大娘子走到甄氏身邊,語氣輕緩地喚了一聲,“你這麽聰明的人,如何辦出這麽糊塗的事兒來?雖說颢二郎不是你親生的兒子,但到底,你們大房的好處,全落在了你兒子身上,你還有什麽不知足,要對人下狠手,結果把自己的前程全都葬送了?我觀孩子都是好孩子,唯有你這個母親,不配做母親……你葬送的,除了自己的前程,還有你的兩個孩兒,以及阖府上下的臉面……”
甄氏翻了翻死魚眼似的眼皮,猶自逞強道:“不要你管!你走開!走開!”
劉大娘子嘆了一口氣,提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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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夫人且慢。”桓颢沉緩道,他往前走一步,朝劉大娘子躬身揖道:“今日之事,還望劉夫人多多周全,莫要宣揚出去才好,颢二郎感念夫人大恩。”
劉大娘子颔首,“颢二郎,你放心,此事我會處理好,斷不叫府上遭人非議。”
“多謝夫人。事情鬧成這樣,真是過意不去,改日再登門道謝。”
“如此甚好。”劉大娘子伸手虛扶了桓颢一把,滿面堆笑道:“我便在府上靜候光臨了。”
其他三位公子、四位小姐,都紛紛向劉大娘子行了一禮,以示感謝。
劉大娘子關門出去了。
屋裏只剩下桓國公府的人了。
桓項看了桓颢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低聲道:“二哥,咱們都回房去罷,明早再回金陵,請大夫診治,也省得引起別人懷疑,對外只說大哥哥受了風寒,身體不适便是。”
“嗯。”桓颢低沉應道。他手裏還握着那個青玉小瓷瓶,回身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暗暗希望他能早點醒過來。
“把趙奶娘捆起來,扔到馬車上去,明早直接拉回去,叫大老爺處置。”玉珠看了一眼趙奶娘,眼神冷然道。
桓項點頭答應了,“好,這件事交給我。”看一眼玉珠站的地方,下面還在滴着水,“三妹妹還沒回去換衣裳罷,趕緊回去,別着涼了。今日多虧了三妹妹。”
桓寶珠趕緊過來,拉着玉珠出去了。
桓珍珠早已被今晚的事情給吓得魂不附體了,身上寒浸浸的,也難受極了,忙綴在玉珠身後,出去了。
金珠看一眼母親甄氏,又看一眼哥哥桓頌,似乎有些迷茫,不知該何去何從。
她看着桓颢離去的背影,眨了眨眼睛,忽然喊道:“二哥,對不住!”
聲音哽咽,眼淚刷的一下從眼睛裏湧出來。
“七年前,是我蠢,是我壞,是我……對不起你!”
桓颢腳步一頓,墨黑的眸子微微一動,眸色翻湧,他捏住手中的小瓷瓶。
每每回想起那些惡毒的言語,他都覺得刺心,可很神奇地,這次他再次想起來時,忽然覺得釋懷了。
原來他早已不在乎了。
那些曾經說過惡毒的話傷害他的人,他早已不在乎了。因為不在乎,所以他們說的那些話,再也不能刺進他的心裏了。
他只輕輕地嗯了一聲,擡腿便離開了桓頌的房間。
桓項招呼桓預和桓順把趙奶娘捆了,扔在桓府的馬車上。
外面黑黢黢的,只有蕭瑟的秋風打着旋兒,發出一陣陣的嗚咽悲鳴聲。
站在馬車旁,桓預忽然說了一句:“三丫頭怎麽那麽兇狠啊?對誰都笑眯眯的,對我……她竟然……她竟然辱罵我?”
“颢二哥便是三妹妹的逆鱗,”桓項拍了拍桓預瘦削的肩膀,溫聲道:“颢二哥秉性孤傲,受了冤枉,也不屑解釋……七年前,他于除夕之夜離家出走,想來和金珠脫不了幹系,但是這麽多年,你們可曾聽他吐過半個字?三妹妹正是懂他,所以心疼他,護着他,見不得有人誤解他……你呀,就別鑽牛角尖了,比起今晚發生在大哥哥和颢二哥身上的禍事,咱們三個算是幸運的了。”
桓順點頭,“二哥哥真是了不起,大太太那麽對他,他都能勤奮苦學,一路披荊斬棘,考中解元。”
“你們若是看過他的讀書筆記,”桓項忽然壓低了嗓音神秘兮兮道,“你們便不會驚訝,為何他能一路高歌猛進,連中小三元,秋闱奪魁了。”
“項三哥,你有二哥哥的讀書筆記?能借我抄抄麽?”桓順眼睛一亮,沖着桓項拱手笑道。
桓預也滿臉好奇地看向桓項。
只見桓項裝模作樣地點點頭,“我有他全套的讀書筆記。等再過三年,秋闱,我也要考個解元試試。”
“我也想抄一份,可以麽?”桓預讪讪笑道,“我不求考個解元,我只求考個秀才功名回去,堵一堵姨娘和太太的嘴就是了。”
“可以。”桓項攬住桓預和桓順的肩膀,溫聲道:“倘若家裏問起此事,咱們三個可得站在二哥這邊,不要叫二哥白白受了冤屈,有口難辯。”
桓預和桓順都點頭如搗蒜:“這是自然。”
*
次日一早,天還蒙蒙亮,桓國公府的人便都起床洗漱,準備回府。
喜春叫玉珠起床,玉珠只是答應,卻遲遲不起身。
“姑娘,快起來啦,大姑娘都已經準備好啦。”喜春試圖扶起小姐,卻發現小姐身上滾燙,驚得深褐色眸子一擴,驚訝道:“姑娘,你發燒了!”
玉珠含糊地嗯了一聲,眼皮似有千斤重,睜不開,“喜春,你扶我起來,今日得回去,不能耽擱。”
喜春伺候着小姐穿衣,洗漱,給她梳頭。
“姑娘,要施點脂粉嗎?”
玉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一眼鏡中的女子,搖搖頭道:“不必塗脂抹粉,卸妝費事。你只給我點一下唇脂罷。”
喜春答應着給小姐點了一層淡淡的石榴紅唇脂。
劉大娘子知道桓府的人要提前走,便吩咐廚房準備了早點,送到每個人的房間。
玉珠看着熱氣騰騰的粳米粥、饅頭和包子,還有兩碟精致可口的小菜,卻無論如何也提不起食欲來。她便吩咐喜春吃了。
喜春擔心小姐路上餓,便悄悄包了一個饅頭,藏在懷裏。
玉珠扶着喜春,來到會客廳,同桓颢、珍珠等人會合,一起向劉大娘子辭行。
劉信也在。
桓颢代表衆人向劉大娘子和劉信告辭,“劉夫人,多有叨擾,改日再登門拜謝。就此告辭。”
說着,他朝劉大娘子鄭重躬身揖了一禮,又沖劉信也揖了揖。
桓國公府的其他公子、小姐也都跟着桓颢見了禮。
甄氏也在其中,按說她是沒臉再沖到最前頭來的,她只站在桓颢身後兩三步遠的地方,面子功夫總歸還是要做的。
畢竟,她作為桓國公府大房的大娘子,又是這一群人的長輩,她不出面,其他人若見了,恐怕都要生疑。
劉大娘子微笑颔首:“好。靜候佳音,随時歡迎。”
劉信亦回了衆人一禮。
桓珍珠睜着眼睛定定地瞧了劉信好幾眼,有時候她分明看到劉信的眼神要和自己相觸了,奈何下一瞬卻又挪開了。
她心底疑惑,又去看劉大娘子,見她望向玉珠那一臉滿意的神情,不由得心中一緊。她用力絞了絞手中的絲帕,黑色的眼眸中浮現一層委屈和不甘之色。
桓玉珠始終美目低垂,臉上微微含笑,在心裏默默數數,“一二三四五……”等待着告別儀式結束,她撐得很辛苦,她身上很難受。
她越是這樣靜默,越是惹人注意。
劉信的目光不自覺就被她吸引了過去。
他打量了她好幾眼,見她膚白勝雪,肌膚質地白皙通透,乖巧柔順,果真如母親所說那般,心頭忽然一動,眼中便多了幾分陌生的柔情。
只可惜,一直到桓府的人離去,她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這讓他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一只無形的貓爪子,在撓他的心肝似的。
劉大娘子母子一直送他們出了大門,上了馬車,這才轉身回來。
桓頌身子還未完全恢複,尚在昏迷中,以防萬一,桓颢和桓項已經把人提前送上馬車了。
*
玉珠一上車,就撐不住了,整個人蜷縮在馬車廂的角落,蛾眉緊蹙,頭靠在馬車壁上,似睡非睡,忍得甚是辛苦。
馬車上,另外三個珠也都心思各異,因此很沉默,完全不似來時,金珠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說個不停。
桓珍珠察覺到玉珠身體可能有些不适,可她心裏正油煎似的,哪裏顧得上去理她,更何況,這是在馬車上,就算她有個頭疼腦熱的,她也無能為力啊。
她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于是她故意往旁邊挪一挪,好離玉珠遠一些。
桓寶珠看了一眼玉珠的臉色,低聲道:“三妹妹這是生病了嗎?”
桓金珠看玉珠一眼,見她臉色蒼白,有幾分病美人的不勝之态,瞳仁微微一擴:三姐姐便是生病了,也別有一種叫人憐愛的韻致。
“嗯。看起來好像是不大舒服的樣子。”金珠道。
“哎呀,發熱了!”桓寶珠往前傾身,伸手在玉珠額頭上探了探,目露驚慌。
“确實是起熱了。”桓珍珠恍若這才發覺似的,亦伸手在玉珠美麗的臉龐上輕輕撫了一下。
她的眸光幾變,不覺暗嘆:為何她生得這樣标致?她這樣的人,總是能輕易獲得別人的喜歡。
一想到自己隐秘的心事,桓珍珠只覺心頭酸澀,忍不住又往旁邊挪了挪,讪讪解釋道:“給三妹妹多留點兒地方。”
馬車一路颠簸前行,桓玉珠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只覺得渾身被火燒一般,便扒開車窗簾,把頭探了出去。
吹吹涼風。
喜春坐在後面的馬車裏,一直很擔心小姐的身體,可又不敢讓馬車停下來。
因為桓頌要躺着休養,桓颢便把馬車讓給他一個人,自己騎了馬跑在前頭。
玉珠睜開朦胧的眼睛,看着前面那一道熟悉的墨藍身影,不覺張了張嘴,小聲喊了一句:“颢哥哥!”
聲音裏帶着委屈和撒嬌。
桓寶珠見她燒糊塗了,哄着把人拽了回去。“三妹妹,你別動,好好坐着罷。很快就到金陵了。吃了藥,就好了。”
玉珠頭痛欲裂,鼻子也堵堵的,不舒服,她覺得馬車裏憋悶,難受,像個火爐,要把她烤化了。
可她不是一個驕縱的人,她還知道自己在路上,要忍耐。
桓颢騎着馬,速度只比馬車略快一點點,他外耳動了動,恍惚聽見了三妹妹喚他,但他又疑心自己聽錯了,三妹妹若是喚他,那必定是聲音洪亮,直喚到讓他聽清楚為止的。
可他分明聽到了。
總不能是出現了幻聽。
他忽然想起昨夜三妹妹站的地方還滴水的場景,不覺眸光一變,登時勒馬回頭,讓馬車夫停車。
馬車夫照辦,馬車驟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桓珍珠擡眼,語氣有些不悅。
桓金珠撩起車簾,發現桓颢在外面,不覺一怔:“二哥,怎麽了?”
“三妹妹怎麽了?”桓颢騎着馬走近,視線徑直穿越桓金珠,落在角落裏的桓玉珠身上。
桓金珠又是一怔,她在桓颢冷淡的眼神裏看到了擔憂,“三姐姐起熱了。”
“三妹妹燒得說胡話了。”桓寶珠補充道。
“可能是昨晚受了寒,又受了驚吓的緣故。”桓金珠回過神來,覺得自己也該表現得熱絡些,以增加颢二郎對她的好感度。想了想,又忍不住背刺了玉珠一句,佯裝嘆息了一聲:“哎,你們當時不在場,不知道,昨晚,三妹妹一聽說出事了,整個人吓得腿都軟了,差點摔倒……”
誰知,桓颢聽了,墨黑眸光一變,沉聲道:“我帶三妹妹回城去看大夫。”
桓珍珠啊了一聲,半晌沒回過神來:???
莫非長得好看,就連膽小懦弱也成了優點了?
桓寶珠躬身去扶起玉珠,金珠也去幫忙,桓珍珠這才反應過來,也幫着虛扶了兩把,一起幫着把玉珠送到了馬車邊沿。
正在三個珠猶豫着要怎麽把玉珠弄上馬之時,只見那人駕着馬掉了個方向,又往後退了幾步,和馬車廂緊挨着,随後長臂一伸,将玉珠一把撈上了馬,然後駕着馬飛奔走了。
只留下一道風馳電掣的背影。
幾人看得目瞪口呆,金珠忍不住嘆了一句:“颢二哥當真是個神人啊!這都可以!膂力驚人啊!”
“男女授受不親,颢二郎這樣,對玉珠的名聲恐怕不大好罷。”桓珍珠坐了回去,幽幽道。
桓寶珠眨了眨眼睛,吩咐馬車夫出發,沒有答言。
桓金珠一噎,她怎麽沒考慮到這些?只是她今日心氣不比往日,也就沒有反唇相譏回去。
*
馬兒跑得飛快,玉珠只覺得頭疼欲裂,往身後的懷裏縮了縮,熟悉的君子香盈入鼻端,玉珠感到安心不少。
可馬背的颠簸,同樣也讓她覺得難受。
“哥哥,我難受……”鼻子堵堵的,有濃重的鼻音,喘不過氣來,櫻桃小嘴微微張開,像一條涸轍之鲋,還是塗了誘人唇脂的可愛小魚。
懷裏的嬌軟一團火熱,桓颢豈能不知三妹妹難受。
“為兄知道,三妹妹受苦了。”那人只能低低安慰道。
“哥哥,我快死了……”玉珠難受,迷迷糊糊地小聲道。
“三妹妹不會死的,有為兄在,三妹妹不會有事的。”明明知道懷裏的人只是在說胡話,可桓颢的眸色還是染上了一層焦急和心疼。
馬兒又呼呼地跑了許久。
玉珠已經受不住,昏迷了過去,身子開始一點一點地往前栽了。
桓颢擔心她從馬上滾落下去,只能收攏雙臂,将人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懷裏。
明知道她只是昏睡過去,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一路上不停地喚她的小名:“玉兒……”
可是玉兒本人并沒有回應。
進城後,桓颢把馬拴在一家董大夫醫館前面的柳樹下,抱着玉珠大步走進了醫館大堂。
誰知,醫館裏人滿為患,而大夫只有一個。
他急了,把玉珠放在一旁的春凳上,拉了一個跑腿的學徒,請他幫忙看一下,随後便大步流星走到大夫面前,恭敬地揖了一禮,朗聲道:“董大夫,舍妹從昨夜起就發高燒,如今昏迷過去有半個時辰了,一直都喚不醒,懇請董大夫通融一下,先替她看看,在下不勝感激。”
又對坐在後面排隊的人拱了拱手,“抱歉,抱歉。”
那些排隊的病人大多不是急症,麻木地掃他一眼,見他一身錦衣華服,生得器宇軒昂,兼又如此謙恭有禮,心下倒是沒什麽意見。
反而有個別大嬸笑眯眯道:“不妨事,不妨事,敢問公子是哪家府上的呀?”
“在下家住龍須街。”桓颢臉色一僵,平直的唇角微抽,敷衍道。
他不喜歡在外面太過招搖,便只說了家的住址。
那大嬸哦了一聲,還想再問,卻見董大夫掃她一眼,沉聲:“肅靜。”只好乖乖閉了嘴。
董大夫是個積年的老手,看病很有一手,因此也很有威望。
他打量了桓颢一眼,便猜出他是桓國公府的人,眨了眨眼睛,沉吟了一瞬,起身道:“人在哪兒?”
桓颢忙把人引過去。
誰知,他竟看到那個學徒正在盯着玉珠的臉出神,似乎随時要摸上去,他心頭一怒,眸色幽深,大步沖過去,一把将那學徒拽到了一旁,攔在玉珠前面,把人擋得嚴嚴實實,皮笑肉不笑道:“方才有勞了。請罷。”
那學徒原也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細看,他其實生得五官周正,猿臂蜂腰,鶴勢螂形,他不是別人,正是昔日南壺巷的張修鳴。
他看着玉珠的臉,一是被她美麗的容貌所驚豔,二是覺得似曾相識,所以一時忘情,便盯得久了些。
張修鳴看出桓颢眼底的不悅,試圖解釋,“不是,我認識她,她是不是——”
話音未落,只聽董大夫沉聲道:“修鳴,你去後頭看看,給病人的藥煎好了沒有。”
張修鳴低頭,猶豫了一瞬,還是答應着去了。“是,師父。”
桓颢深邃的眼神掃了張修鳴的背影一眼,心頭仍然覺得不快。
董大夫早已走到玉珠面前,桓颢回過神來,替他搬了把杌子坐了,給玉珠把脈。
默然半晌。
“受了風寒,寒濕入體,惡寒,頭痛,口渴,脈象浮數,熱已進入體內,病得不輕。兼又受了大驚吓,有急驚風之症。”董大夫捋了捋胡須,慢條斯理道,“須得清熱化濕、解毒息風。老夫這就寫一張方子,桓公子送令妹到後院的廂房去休息,等待藥煎好便是。”
桓颢道了謝,把玉珠抱起來,朝後院走去。
穿過後院的時候,桓颢和張修鳴狹路相逢。
“這邊有空廂房……”張修鳴有些讪讪地指了指西廂房道,手上還捧着一個藥罐子,長腿一邁,走到一間房間門口,用身子把房門擠開,看向桓颢,“這間。”
桓颢墨黑的眼瞳沒有什麽變化,擡腿便抱着玉珠進了屋。
“小姐的藥方子在哪兒,我去給她煎藥?”張修鳴捧着藥罐子走了進來,搭讪着道。
桓颢把人放在榻上,拉過被子,蓋在她的身上,轉身擋在榻前,不讓玉珠被那人看了去。
“多謝指路。煎藥之事,就不勞煩閣下了。”說着桓颢做出了一個請他離開的手勢。
張修鳴一噎,只得讪讪離開,嘴上卻不忘解釋:“公子,你別誤會,我只是覺得這位小姐似曾相識……我家住在青鳳街,離南壺巷不遠,我和南壺巷的孩子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我瞧着這位小姐面熟,很像我認識的一位故人……”
桓颢捏了捏手指,眸光微動:南壺巷?
他明白過來,此人并沒有胡說。
可他還是沒有搭理他,只是冷淡道:“她是我妹妹,住在龍須街,和你說的那位故人不相幹,請不要再騷擾我妹妹,否則我便不客氣了。”
張修鳴只得讪讪離去。
可他忍不住小聲嘀咕:“分明就很像啊。”
像嗎?
桓颢忍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小團子時的情形,再回頭去看一眼躺在榻上的三妹妹,忽然有種光陰荏苒,白駒過隙之感。
三妹妹長大了。
關上門,桓颢去把玉珠的藥罐子和煎藥的小火爐拎到了房門前,搬了把小杌子,坐在廊下,用蒲扇扇着爐子裏的火。
暮秋的光照在他的臉上,光線幹淨又透明。
長長的眼睫毛半覆在眼睑上,在白皙如玉的臉上投下兩道淺淺的陰影。
泛着苦味的藥香汩汩地從藥罐子裏溢出,盈入他筆挺的鼻端。
喝藥的滋味,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只是一想到,便覺得口中泛苦。
他想給玉珠買一包蜜餞佐藥,可又不放心把玉珠一個人留在房裏,更擔心有人會在藥裏動手腳,于是他便希望能來個什麽人,可以委托一下。
看了半晌,沒人來後院,進進出出的,只有張修鳴一人。
“勞駕閣下過來一下。”忍了忍,桓颢終于還是不情不願地開了口,喚住張修鳴道。
張修鳴反倒有幾分受寵若驚,三兩步跑到了桓颢跟前,一臉和氣:“公子有何吩咐?”
“勞駕閣下給我買一包上好的蜜餞來。”桓颢從荷包裏掏出一錠碎銀丢給張修鳴,“剩下的,給閣下買酒喝。”
“我叫張修鳴。”張修鳴接過銀子,笑嘻嘻道。
桓颢挑了挑眉,微微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回頭他倒要問問三妹妹,是否記得這個叫張修鳴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