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十月除了要迎接冬季杯循環賽的到來,開放日、校園祭和三方會談也是接踵而至,所有人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三份來用。
開放日的下午,更衣室裏的三年生們七嘴八舌說着上午的那節公開課,美其名曰是校方在第二學期的三方會談開始前想要先了解同學們自己的意願,但看起來更像是為了前段時間文部科學省發布的“高等學校應當更關注考生心理狀态”的指标。
枭谷是東京地區排得上號的私立學校,這種“熱鬧”必然要第一個湊。
“問卷第一條竟然是問人生有過什麽重大挫折嗎,講一講是怎麽克服的,”櫻庭把頭從隊服領口中鑽出來,甩了甩頭發說,“我只覺得我的人生處處是挫折,步步是下坡。”
“所以我寫的是我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挫折,阿門。”風間擡手挂好制服,雙手合十又看向正在目不轉睛看漫畫的橘利佳。
“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的橘把書丢進櫃子裏,傻笑似的回複道,“我寫了‘誰讓天才之路總颠簸’,嘿嘿。”
“當我沒問。”風間一皺眉頭轉過身,其他人也都跟着陸陸續續推門走出去。
外頭嘈雜的聲音吸引了橘的注意力,她匆忙戴上發帶,随意抓了抓劉海,快步趕上大部隊。
今天的表演賽一共分三場,東區有一號體育館的男排比賽和二號體育館的女籃比賽,西區則是早早便開始的棒球賽。
隔壁的木兔從前一天就開始興奮了,說是要給未來的後輩們留下超級深刻的印象,赤葦忍了忍還是沒有提醒他,等新生來隊裏的時候,他已經不在枭谷了。
和往常不一樣,橘并沒有和木兔一起進入狂歡節狀态,但其實每年的開放日她都不會很激動,這對于一個從早到晚都情緒高漲的人而言,實在有些奇怪。不過頭兩年她不是主将,上面還有個西田莉香鎮場,自然就沒人在意。
背對着體育館的看臺,橘站在板凳前簡單做了兩個伸展運動,這次來觀看表演賽的初中生比往年多了一倍不止,不用多想,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沖着澤北來的。
距離比賽正式開始還有一會兒,臺階扶手旁站着的是幾所同枭谷關系友好的中學球隊的監督,另外還有兩個熟面孔在IH決賽也出現過,大概是日體大的老師,他們都在和澤北客套地打着招呼。
穿着白色隊服的橘在左邊半場熱身,她靠近籃筐的時候,看臺的女孩們欣喜地尖叫了兩聲,擡頭看見了母校山吹的制服,她下意識笑着和她們揮手,而下一秒的一句“安靜點”卻瞬間凍住了她的笑容,橘發洩怒火似的把籃球砸在地上,任由它彈向場外。
扶手最邊上那個戴着半框眼鏡的男人擡手将球撈起,四十歲上下的年紀,肩膀很寬,中等身材,他的視線落在橘的身上,那不是師父看徒弟的眼神,像是存着傲慢的憐憫,用無理的權威和過去那三年一樣,給橘一個又一個無聲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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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仿佛從前每一次因此留下的疼痛都同一時間爬滿了全身,橘眼眶泛紅,耳朵更是燙得厲害,然而心跳卻是出乎意料的穩定,在哨聲響起時她指向自己的後輩,換回不可一世的笑反擊着那份傲慢。
她說:“你們可別太安靜了,為我歡呼吧。”
接着在球到手的同時迅速側身,從二人間突破進內線,相當幹淨利落,橘宛如天生的焦點。
漂亮的動作讓人沒去留意她的表情,澤北榮治在她低頭的一剎那察覺了不同,步伐、姿勢、連回身時的發絲擺動都太過漂亮了,而她卻一點都不快樂。
小紅毛沒有在打小紅毛的籃球,她在打“完美無瑕”的球。
盡管籃球帶給橘利佳的價值要遠超過可以用言辭表達的部分,但她還是會承認在這之中痛苦曾經占據了一定的比例,甚至是很可觀的比例。
更加諷刺的是,正因為她對籃球的熱愛,才讓痛苦顯得更銘心刻骨,好比問卷的第一條題目,她腦海裏出現的是中學的三年,是沖刷着操場跑道的大暴雨、散落一地的獎杯和玻璃碎片、小臂上的月牙傷疤,然而不存在“克服”的階段。
所有人中只有木葉知道她的傷疤是來自前輩的刁難,她當時摘下護肘指着手臂說得坦然,但還是抹去了事情的所有細節。
那天傍晚三個人堵住最後準備離開更衣室的橘利佳,兩個人死死将她按在長凳上,被頂替的女生上手扯住她的頭發。
“你知道高良監督說什麽嗎?”
橘掙紮了兩下還是動彈不得,瞪圓了一雙眼睛,驚訝地看着前幾日還和自己在場上有說有笑的前輩。
“他說我們都是你這個天才的墊腳石,”她說得咬牙切齒,“嘿,天才,踩着我的感覺怎麽樣?踩着全隊人往上爬的感覺怎麽樣?”
“閉嘴……”橘深深呼吸了兩下,猛得站起來把兩個前輩撞倒在地,在說話的女生也是一點沒退縮,另一只手也抓上來,用力地把橘的頭往更衣櫃上推。
反應很快地彎下腰,後背抵住了櫃門,橘擡腳将女生踢開。
她們吃痛地爬起來,三個人一起撲過來,幾個人扭打在一起,眼見着有人要摔向還未修好僅用報紙貼着的玻璃窗,橘上前一步兩手把前輩拉向一旁,自己的手捅穿了報紙,碎玻璃窗尖銳的一角嵌進右手臂,鮮紅的血很快流下來染紅了鞋面。
四個人都呆住了,離得最近的人驚恐不已,差點尖叫出聲,橘皺着眉頭立馬捂住前輩的嘴,搖了兩下頭,接着對她們說:“快走。”
見幾個人都不動,她又強調:“在我改變想法之前,快走。”
接過前輩遞過來白毛巾,聽到門關上,那個瞬間橘下定決心,她會用接下來的時間和高良監督鬥到底,絕不逃跑。
因為有這樣一句話,你要弄清楚你恨的是槍,還是拿槍的人。
六年前的迷你籃球賽,高良看中了橘利佳萬裏挑一的身體素質和遠超同齡人的球感,更看中了她是個好孩子,她們這樣的孩子會共情,會心軟,會因此答應一切要求且做到一切。
他要讓她落單,讓她沒有同伴,讓她成為山吹的工具。
可讓高良意外的是,她出現在球場的每一秒都在帶着全隊前進,所有人都會被她吸引,就這樣圍繞在她身邊,一派其樂融融。
于是他開始反向給除她以外的隊員加壓,輸了比賽的懲罰是超負荷的長跑,倒下了一個又一個,橘扶起兩個人,昂着頭走過來同他對峙。
“你只能怪她們和你不是一個級別。”說着又對剩下的人喊道,“跑不完的就走人!三年級的也一樣!”
山吹女籃是豪門,有多少人指着這個跳板進高中,高良掐住了她們的命門。
“所有人都不許跑了!”橘吼得差點破了音,“今天比賽輸了,籃板球是我丢的,我來跑。”
“你知道還剩多少圈嗎?”高良笑道。
橘看了一眼人數,逞強地繼續說:“我不管她們剩多少,我都會跑。”
雖然反抗需要一種獨特的勇氣,但是屬于橘利佳的那份總是看起來有些天真。
那天下了六月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還未正式入夏的天氣,風雨交加、依然刺骨,橘一直跑到路燈亮起,雙眼重影,都沒有停下半步。
監督自然不會松口,更不會放其他人離開,所以她們只敢在旁邊一動不動,沒有一個人上前和她站在一起。
再後來,高良扔出手裏的秒表砸碎了部室的獎杯架玻璃,最新放上的銀色獎牌掉在地上,他羞辱着再次與冠軍失之交臂的隊員們。
膽小的女生已經被吓到開始抽泣,但仍然沒有人敢挪動半步,橘用腳踢開玻璃碎片,蹲下撿起獎牌,用自己的四號隊服背心包住手,将它放回最高處,接着扔下隊服轉身走出了部室。
“你們想學她嗎?”高良冷笑着看向她的背影,對其他人說,“已經被枭谷遞了橄榄枝的天才又不是你們。”
在夏天的末尾卸任,橘就這樣離開了籃球部,停止了和高良的戰鬥。
表演賽進行到了下半場,橘帶領的白方碾壓式地控制着比賽節奏,穿着黑色隊服的風間在被過的一秒從那個眼神裏看到了中學三年級的橘,唯有那一年,她才擁有如此令人膽寒的球風。
“怎麽這麽安靜?”橘一邊單手運球一邊用另一只手指向看臺,又指向高良。
場邊的枭谷一二年生都覺得這個隊長很是陌生,可平時又習慣了愛出風頭的她,便很聽話地為她應援,初中生們也不自覺地跟上了節奏,但只有山吹的學生們沒有人敢出聲。
橘再次笑出來,她将球向半場扔去,自己單槍匹馬沖過去接住,讓這場比賽徹底從枭谷女籃表演賽變成了橘利佳的秀場。
可是如果這不是表演賽,如果所有人沒有這麽關注橘,澤北從上半場結束時就要把她換下場了,她陷進了情緒黑洞裏,她眼裏沒有籃球了,現在已經整個人都淹沒了,他應該拉她出來。
“不覺得隊長今天有點可怕嗎?”吉村小聲地說着。
“她不是一直就這麽猛嗎?”遲鈍的喬安娜毫無察覺。
“但隊長的眼睛,”綠間理子先卡好位然後頓了一下再說,“一直沒有笑。”
本是以觀賞趣味為重的比賽,用一邊倒的比分作為了結局,風間雙手叉腰喘着氣看着記分牌,心情有些複雜,平時慣着她也是因為她有分寸,可今天這樣直接去指責橘又不合适,何況那家夥看起來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
在賽後的交流活動開始前,澤北向橘招了招手:“利佳,你過來。”
兩個人走到體育館後門的樹下。
“我知道阿北會問,可我不想解釋。”橘先開了口,“至少今天不想。”
“那你就答應我一件事,”澤北将手握成拳輕輕敲了她的頭頂,“必須答應我。”
她點頭。
“無論以後發生什麽,不要用懲罰自己的方式打球。”澤北看着她的眼睛,“聽見了嗎,小紅毛。”
鼻子突然一酸,橘仰起頭看了一眼天空,眼淚混在汗水裏從臉龐流下來,裝作沒事似的抿着嘴應道:“嗯。”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沒有“克服”的階段,是因為在她和籃球的相遇中,高良只是插曲,護她前行的從來都是當年的澤北和後來的野原。
雖說是意料之中的眼淚,但澤北還是稍有些慌張地摸了幾個口袋,既沒有找到面紙也不可能有手帕,可惜橘這一刻實在哭得克制,他寧可她和平時一樣像個孩子一般哭鬧,也不願她忍着。
伸手去擦她的眼淚,這算是越界嗎?
讓她倚在自己肩上,這算是越界嗎?
輕拍她的後背安慰,這算是越界嗎?
澤北在腦子裏反複發問後,開口道:“所以現在就好好哭一場吧。”
橘怔住半秒,然後低下了頭,淚水浸濕了澤北的西裝外套。
手裏拿着兩瓶水,剛結束了賽後交流的木葉秋紀邁着輕快的步伐朝二號館走來,有些事看破可以不必說破,于是他停住了腳步,思量了三秒,又繼續向前走。
也恰恰是因此,他才有走上前的底氣。
那是自己喜歡的人,是澤北榮治不可以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