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破布經
破布經
小項在成衣鋪做了兩年的夥計,自認對這家店有深厚的感情,他的家人也都為這份工作自豪。要知道給大人物店裏做工是能力的一種體現,但最近,他的工作不再是為達官貴人裁剪布匹,反而變成了為一群貧民稱量破布。
最讓他難堪的是為了防止有人在破布上做手腳,他要忍着惡心仔細檢查破布的質量與尺寸。每天做工回家,他總覺得自己的手上附着許多黏膩的髒污。
他每天醒來都幻想着東家能收回這個決定,好好做布匹生意,再不濟換個負責人也好,但在他向管事求情時,那人冷漠地拒絕了他,甚至想将他辭退。
收破布總比沒工作強,他悻悻回了工作崗位,又要面對那些饑黃的臉龐。好些的破布不在這裏收,他們這兒只招待沒錢買布的人。
他有時在想,高家收這麽多破布做什麽,是不是想将這些惡心的萬一再做成布匹,賣給他們這些買不起高級錦帛的百姓。
“下一個。”小項将眼前人帶來的布匹量好,給人發了塊牌子,如果這事一直由他來辦,他得想想家中還有沒有破布,過來換些東西也好。
唐西妗站在隊尾觀察,她瞟了眼正神游的高觀,“收多少布了?我最近總聽到有人說高家收破布是為了再賣給貧民,你不打算回應?”
“讓他們想去,這幾天我們的布帛生意反而好了不止一點,連那幾個大家族都會來采購。”
實際上高家已經解釋了許多次,奈何與四天時間就傳遍揚州的破布生意一樣,離譜的流言傳得沒完沒了,除了讓高家名聲差了些,還沒有別的威脅。
更加離譜的是,揚州另幾家同做布帛生意的家族不知情況地加入了這場破布争奪戰。有時高觀會想,他父親是不是把對手想得太過複雜了,無腦跟風,破布到了他們手中能有什麽用,難不成真要挑出好的繼續賣?
仔細想想,以那些人的節操,或許會将破布翻倍賣給高家,順便打聽這布的用途究竟是什麽。但有他在,高觀繼續神游,有他堅守着,那□□商絕對沒法從他這裏賺到一分錢。
他可是有獨家的磨坊,還有祎安和那位神秘的唐公子幫忙,他的造紙坊亟待開業,接下來,高家将要同時把持布匹與造紙這兩大行業。
可唐公子接下來的話把他拉回了現實。
唐西妗本想等着高觀做完夢,奈何他想象力實在充足,換布的人換了一茬還沒回神,她忍無可忍,“喂,回神了,水車有問題,要找工匠加固,還有主轉軸太細了,力氣不夠,搗筒造好了,你那邊布發酵得怎麽樣?”
高觀捂臉,認命找人處理。他們又往工匠那邊趕去。
起初高觀完全沒搞懂需要破布發生什麽變化,只等到浸濕的破布變得更加黏膩,他才稍微懂了些。托揚州氣候的福,冬月仍能進行發酵過程,雖說沒發酵完全,但作為第一次的範品也還能說過去。
他已經命人将這些初步有了變化的東西送到磨坊,所幸這東西沒什麽味道,除了外貌讓人有些生理性惡心。
“布已經送過去了,今天就能試嗎?”高觀帶着匠人往磨坊趕,唐西妗坐在一旁,還在看窗外的景象。
“能,我昨天去看過,磨坊裏的東西完全夠了,今天去定下具體的流程,天還早,咱們多試幾次。”
高觀直抽嘴,他手腳都有些慌亂,片刻用氣音問道:“老天爺,具體流程都沒定下來?我還以為你在梁州試過了。”
他要知道這是第一次嘗試,絕對不會這麽輕易的開始規劃高家磨坊的建立,至少也要等到唐西妗把崔家的磨坊建好再說。
唐西妗咳了聲,鎮定移開目光,“一定沒問題,最多會讓紙的品質差點,一點點調整就好了,反正造紙就那幾個步驟。”
磨坊外立着許多木桶,裏面泡着破布,幫工正兩兩一組吃力搬着。這不是重點,唐西妗領着造水車的匠人往河道走去,她指向幾個木軸,“能加幾個杠杆嗎?我看着這邊太細了。還有轉軸上的刀片有些不穩,用鐵釘試試。”
工匠全部應下,拿出工具箱忙碌起來,唐西妗在一旁看了會兒,轉身進了磨坊。
這處磨坊所在位置極佳,若水車出了問題,高家的布坊能看着些,附近住着不少匠人,手藝都不錯。
磨坊內空間很大,從內到外分別是紙漿池、儲放桶、吸水毯與懸挂室。儲放桶內放有木質骨架制成的成型器具,器具上包覆着銅絲網,它能在吸附一層紙漿的同時瀝去水分。
由工人搖晃濾網使其上的紙漿均勻分布,待紙漿開始幹燥後交由鋪工将紙漿薄膜取下,攤平在毛毯上吸取水分。
懸挂室是空間最大的地方,前後通風,抹過塗料的紙張懸挂在此處風幹。為了使室內空氣流通,有工人在一旁扇風。
晾幹後的紙張接受最後的紋理加工,打上水印,再加以燧石打磨,一張光滑耐用的紙張就被造了出來。
唐西妗親自選的水印,那是一道水波紋,在紙張成型後會在紙上均勻排列,由她的磨坊做出的紙就叫做水紋紙。
這個過程在一天內無法完成,唐西妗看人做了前兩個步驟,還算看得過去。後面的流程使用她從外面買來的紙,往上打蠟加水印。
幸而高觀找得都是有經驗的造紙匠,理解十分迅速,都有自己獨特的經驗。唐西妗正身體力行幫着鋪紙漿,工人們提到件趣事。
經驗最老到的師傅稍微一晃就将紙漿攤到恰好的地方,他跟唐西妗炫耀:“這東西跟竹簾差不多嘛,我這一掂量就知道夠不夠。”
另一年輕些的小工回道:“韓師傅厲害,我記得前幾天還有大食商人想請你去大食那邊傳授方法。”
“對,我記得天竺和薩珊的商人也來找過韓師傅,開價特高,在造紙匠中都傳瘋了。”小工面露羨慕,他要做多少年工才能到韓師傅的境地,為人敬仰。
韓師傅此時倒是謙虛地搖了搖頭,“哪有,那都是狼譚虎穴,根本沒你們想得那麽好。”
先開口的小工面露疑惑,詢問道:“先前有不少紙匠都去了,聽他們家人說過得還不錯啊。”
唐西妗也默默支起耳朵,韓師傅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你們也不想想到了那邊,沒有認識的人,聽不懂人家的話,再有錢又能到哪裏花?那不是好去處,跟簽賣身契沒什麽區別。等着看,那幾個紙匠早晚得跑回來,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來。”
“對啊,咱們整天只聽他們家人說過得好,從沒見人回來過,都是大食人來送錢,那錢也沒比高家給得多多少。”
韓師傅将手上的紙漿擦去,感嘆了句:“要是過去給當地的大景人做工還算是個出路,就怕別人蒙你。”
唐西妗默默打消了在大食就地開作坊的念頭,她算是積極對外交流的那波人,但大景跟周邊幾個國家差別實在是大,有了解當地民俗的功夫,還不如直接找專業人指導,将貨物運出去交由本地商人售賣。
“韓師傅當初為什麽那麽久不接工作?我聽說好幾家紙坊都請你,你反而選了最後的高家。”唐西妗适時在一衆匠人感嘆後插話。
“跟前東家簽了契約,他怕我把他造紙的法子洩露了。”韓師傅絲毫不避諱,“那個老摳門,他那法子都是偷別人的,現在主流的造紙方法就那幾個,跟別人稀罕似的。”
“我一想答應他就找人送信來威脅,實在不堪其擾,幸好高家來了,要我說這法子才有簽契約的價值,可比他們的方法好多了,最費力的活計都給省了。”
“哈哈,這裏不會簽契約,若以後師傅們要離開,大可以将這方法告訴新雇主,若能說服他們建磨坊就是你們的本事,我等着看更多紙上市。”
韓師傅起先瞪圓了眼,配着他精瘦的臉十分突兀,接着他哈哈笑了起來,“那也得等我們多幹一段時間,這麽複雜的東西,我可得好好學學。”
磨坊中的氣氛又活躍起來,唐西妗教完剩下的流程,走出磨坊。高觀正在水車旁與木匠争吵,遠遠聽到他們說什麽水車大小的問題。
看到唐西妗走近,高觀也不争了,跑過來與人商量,“比這水車再大些還能用嗎?”
他本來喜滋滋想着這座磨坊建好,他那邊也挖好了溝渠,可以着手高家的磨坊了,誰知這老東西說他記錯了尺寸,剩下的那個水車比這個還大。
他人頓時不好了,眼前水車都有兩個成年男人那麽高,再高些還怎麽運過去。那木匠明擺着是想将麻煩出手,故意沒說清楚。
別無他法,唐西妗又給高家的磨坊改得大了些,不然無法發揮大水車的優勢。
揚州城內,薩珊商人艾盧下船進城,他從南洋來,裝了滿滿一船的香料,本來他的目的地是廣州,但聽說那邊香料堆積太多,價錢已經降了些,他便毫不猶豫換了方向。
他先去了老夥計的店中将香料卸下,還了錢財後,他領着船員在城內尋歡。揚州城燈火通明,與他的故鄉全然不同,他愛極了這裏濕潤的空氣,他為數不多關于揚州的記憶裏,這裏永遠繁華,似乎永遠不會被戰争侵襲。
“嘿,你聽見我說什麽了嗎?”艾盧雇的翻譯正看着他。
艾盧回了神,略帶歉意問道:“抱歉,能再說一次嗎?我方才在想何時返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