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回來

回來

西州,一個最南方的城市,天氣說變就變。

南知從老師手裏解放,再從學校裏出來時還是晴空萬裏,進了地鐵轉了兩趟出站,那烏漆漆的天,便好像要壓下來。

狂風夾帶大雨,突然就來了,洋洋灑灑。

地鐵口擠滿了始料未及的人,南知是其中一個。

她一邊在手機上打字讓人來接一下,一邊側身躲開斜撇進來的雨水。

忽然,她無意識擡了一眼,目光越過馬路,視線茫然地定在對面的小區。

此時的小區牆上挂着一條簇新的大紅色橫幅,或許是刮風的緣故,掉了一邊,在風中狂舞,隐約看見幾個字——祝賀李……

小區門口還立着好些被吹得東歪西倒的花籃。

有好一些像工作人員的人一手遮着腦袋,一手去扶拍攝的機器設備,燙腳似的一股腦鑽進旁邊的車裏。

馬路邊上一溜排開十幾輛車。

好像是……電視臺的記者。

似乎有什麽隆重的大事,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雨打斷,戛然而止。

那是她住的小區,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平靜了幾十年,從沒有什麽值得記者過來。

南知左顧右盼幾眼,狐疑自己是不是下錯了地鐵站。

“小知。”

一道聲音打斷南知的思路。

南知循聲望去,一個高挑的大男生撐着傘,對她擡了擡下巴,“發什麽呆?”

她連忙一低頭鑽到傘裏去,跟男生并肩往馬路對面走。

“那些記者來做什麽的?”南知問。

李焱随意掃了一眼橫幅,一秒後視線不動聲色地挪開,話題忽然拐了個彎:“你班主任家訪的事情,你跟你爸說了嗎?”

“說了,他說要加班,他不會因為這事回來的。”南知混不在意道。

李焱啧了一聲:“也就是你才信他是加班。”

南知盯着他,認真道:“我爸天天加班,一周加七天,一個月四周,一年十二個月,以你的水平都能看得出來他不可能是加班,我怎麽可能相信?”

李焱:“……”

兩個人過了馬路,來到小區前,正準備刷卡進去,南知腳步忽而一頓,頭上的傘險些歪出去。

李焱反應過來,才跟着停下腳步,穩住在風中差點不受控制的傘:“幹嘛?”

南知指着在風中飄的橫幅,咽了一下嗓子,有些狐疑:“我剛剛好像看到一個很恐怖的名字。”

就好似小時候看了恐怖片,有了陰影,長大後偶爾回憶起,突然不敢把腳伸出被窩外,不敢晚上一個人上廁所的感覺。

李焱斜了一眼,沒吭聲。

她拽着他的手臂,來到橫幅前拽住,費勁地拽開團在一起的布,猛地一揚抖出水花濺到身上。

看清楚上面寫的是什麽後,南知哆嗦了一下,神色複雜地回頭:

“他回來了?”

橫幅上寫的是:祝賀李嘉硯同學在第十屆布尼國際鋼琴比賽榮獲第一名。

李焱從喉嚨裏哼出含糊不清的一聲:“嗯……”

随着這一聲肯定,南知腦海裏的記憶似乎一瞬間褪去泛黃,變得鮮活。

南知從小在這個小區長大,十年前她六歲,媽媽還在,爸爸也還是摟着她輕聲細語講話的爸爸。

李焱和李嘉硯是樓上鄰居家的孩子,比她大兩歲,李嘉硯是哥哥,李焱是弟弟。

那時候李嘉硯是他們的孩子王,好像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南知就喜歡邁着小短腿跟在他後面,奶聲奶氣地哥哥長哥哥短。

但南知兒時的噩夢,也來自于李嘉硯。

也是六歲那年,知了亂叫的一個夏天,她看見李嘉硯一個人蹲在小區裏的人工湖旁,專注地盯着一個土坑,她邁着腿慢吞吞挪過去,“哥哥。”

那個坑裏,有蚯蚓。

小小的南知根本不認識蚯蚓,平時跟大孩子們野慣了,什麽都不怕,探手把它抓起來,對李嘉硯笑出兩個酒窩:“哥哥,送你。”

許多年以後的南知忘了李嘉硯長什麽樣,但她還記得他當時的眼神。

湖邊寒嗖嗖的,樹影婆娑,四周幽暗,他冷不丁撇過頭來,笑出一個在南知看來,很是陰森的笑容。

非常吓人。

他壓低聲音說:“摸過蚯蚓,會爛手。”

南知就這麽愣愣地看着他,呆呆把手一松,蚯蚓掉落,那蚯蚓在土裏鑽啊鑽啊,南知圓轱辘的眼睛霎時間就聚滿了眼淚,嗚咽着掉金豆子,哭紅了臉頰鼻尖,特別可憐。

她深信不疑,回到家抱着自己的手哭了三個晚上,就算爸媽說是假的,她也依舊相信李嘉硯。

從此,李嘉硯像上了瘾。

他說,被螢火蟲碰到,會癞頭。

南知晚上睡覺就用被子蒙着腦袋,偷偷害怕,總覺得有螢火蟲飛過。

他說,路邊的向日葵是食人花,中間的瓜子就是它的牙齒,會吃人。

南知每次見到向日葵都繞道。

他說,喝了蘭香子泡的水,會在肚子裏發芽,然後從喉嚨裏開花。

南知從此碰都不碰,連芝麻也不肯吃,火龍果被她順帶讨厭。

一直到她十一歲那年,李嘉硯啃了她的嘴角一下,然後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小區。

南知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只知道她做了三天被狗咬的噩夢,醒來得知他走了,她又哭了。

別人都安慰她說:“你阿硯哥哥很快回來的,他不是不要你。”

眼淚汪汪的南知把腦袋悶回被子裏,哭着哭着笑出聲來……

他們說:“多好的孩子,都傷心傻了。”

總而言之,李嘉硯這三個字就是她的童年陰影,附帶恐怖效果,在她的印象裏,李嘉硯的形象一直是青面獠牙,目光森森的醜八怪。

即便後來的五年裏,李嘉硯的鋼琴之路越走越暢順,偶爾會出現在網絡上,南知也沒想過點進去看看他現在如何。

啪嗒一聲,李焱把雨傘收起來,再抖了抖水。

南知站在檐下遲疑地抿抿嘴角,問:“他什麽時候回來的?”

李焱擡眼:“今天。”

“今天?你怎麽沒說過?”

“他突然回來的,我也不知道。”

她點點頭,又問:“他現在在你家嗎?”

李焱嗯了一聲,帶着南知往電梯的方向走去,進入摁了樓層,才說:“沒說住多久。”

南知掃他一眼。

從十一歲開始,她爸天天加班,只是給了李家夥食費,讓她一日三餐都在李家吃,整整吃了五年。

但李家父母也都是要工作的,所以,做飯的那個其實是李焱。

李焱說是發小,但南知跟他相處的時間,比跟她爸的時間都多。

電梯很快到了四層,兩人慢吞吞地挪到李家門口。

李焱左思右想,斂眉提醒南知:“雖然你很讨厭李嘉硯,但見了人,客氣點。”

南知笑了,她小時候的長相就是可愛那一挂的,長大後嬰兒肥消退了些,倒也依舊稚氣,酒窩晃眼:“看着你像是比我更讨厭他。”

咔噠一聲,原本在兩人面前緊關的門突然被人拉開,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後,安安靜靜地看着他們。

他身子半隐在黑暗裏,不知道是剛剛洗了澡,還是剛剛淋了雨,頭發濕漉漉的貼着,長度大約到眉眼的位置,全身上下冒着冰涼涼的水氣。

個子挺拔颀長,比李焱高了些許,脖子到肩膀的線條利落幹脆,低調不起來的帥氣,走上地鐵定會被人頻頻張望。

只是瞳色有些淺,像茶色,于是添了些許冷漠,表情也顯得寡淡,看起來很有距離感。

南知克制住上下打量的沖動,跟他對視,氣氛莫名微妙。

這個時候出現在李家,自然就是李嘉硯,只是,跟她腦海裏的那個青面獠牙對不上號。

李焱喉嚨裏的話卡了半天,吐不出咽不下,忽然拍了南知的後腦勺一下,很不厚道地把尴尬轉移到她身上:“快叫哥哥。”

南知嘴角抖了抖,看看李焱,又看看李嘉硯,實在尴尬。

說是小時候認識,可那都五年前的事情了,他離開那年才十三,現在都十八了,還只是鄰居,那麽陌生的關系,輪不到她親昵地喊哥哥。

短暫的瞬間被氣氛拉長。

南知被李焱催促地踢了一下,頓時脫口而出:“李哥。”

李焱:“……”

這十八歲都給喊成三四十的大哥似的。

他連忙轉移話題:“她是南知,小時候我們樓下的小妹妹,你應該還記得。”

李嘉硯徹底拉開門,微低下頭,眼皮懶散垂下,很平淡地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嗯。”

“去哪?我準備做晚飯了。”李焱道。

李嘉硯提了提手裏的袋子,好似對他們在門前說過的話一無所知:“丢垃圾。”

“我來吧,你不知道垃圾桶在哪,”李焱接過他手裏的垃圾袋,然後把南知推進去,“你先進去。”

他給了南知一個隐晦的眼神——客氣一點。

南知胡亂點了頭,從李嘉硯身邊鑽進李家。

空調打開了,一進去涼快得讓人舒爽,南知換了鞋,兩下鑽到沙發上坐着。

李嘉硯坐到她對面,她裝作看手機,偷偷打量他。

他随手在茶幾上的袋子裏拿出一杯雪糕,掀起紙蓋子。

和小時候完全不同了,總感覺他那時候又醜又瘋,還壞,現在像變了個人,整個人頭條發芽了,舒展清朗,氣質也沒再陰森森的。

難怪他一個安安分分彈鋼琴的,粉絲能跟明星比一比。

她那時候知道他粉絲千萬的時候,還以為全網眼瞎。

正想得入神,猝不及防被他一擡眼逮了個正着,南知唰地一下低頭,裝作看手機。

對方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兩秒,爾後收了回去。

南知松了一口氣的時候,忽而聽見他又低又冷的聲音:“反了。”

“啊?”她擡頭。

“手機,拿反了。”他眼睑低垂,把木勺子插在雪糕上。

南知心裏的尴尬像水滴入熱油中,瞬間炸開了鍋,可表面還是一派平靜,她理直氣壯:“沒反,忘了開屏幕方向鎖定而已。”

他輕輕揚眉,也不知道信不信,只是嗯了一聲,然後把插了勺子的雪糕遞到她面前:“雪糕。”

南知盯着雪糕,用盡力氣克制,掙紮不動。

幾秒的寂靜。

李嘉硯慢條斯理挖了一勺,放進嘴裏,道:“沒下毒。”

南知下意識順着他的話:“哦,沒下毒啊……”

李嘉硯:“……”

他懶散的語調裏夾了些許荒唐:“我看起來像壞人?”

他看着很平靜,可南知總感覺暗潮洶湧。

是不是終于要露出他的青面獠牙了?

南知抿抿嘴,磨蹭了一會,道:“我要說真話,你會不會揍我?”

頓了兩秒,李嘉硯微微側頭,眼睛也不擡,漫不經心吃一口雪糕:“那我下手輕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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