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建齊十一年,春,北楚公宮晔攜幼女一同出訪南燕。
髫年小姑娘在宮女的簇擁下上了馬車,默不作聲的跪坐着,雙手疊在腿上,半垂着眼簾,形似雕像。皇後派來的管教嬷嬷一直在她身旁虎視眈眈,對于她這個人憎鬼厭的“野孩子”總要時不時挑出些錯處,責罰一頓。
諸如“若不是南燕沒有公主,這等好事怎麽輪得到你身上”,“不過是個野丫頭,還真當自己是個公主”,“擺着個臭臉給誰看呢,自己掂量着,別想耍很麽花招”……在這一路上,她都聽得耳朵要起疹子了。
待到要下馬車之時,宮羽雙腿已是跪得發麻。嬷嬷等不得她,幹脆推了一把。像提前約好了一般,本該守在馬車旁攙扶的侍從,一下子散開,她生生從馬車上摔了下來,像個破包袱一般砸到了地上。
許是她耽擱得久了些,前頭來了人。她面前立刻圍了人,把她擋在了後頭。
“陛下派人來問,公主為何還沒跟上?”
嬷嬷捏着她的肩膀,像提溜了一條半死不活的魚一般把她拉了起來,笑眯眯地答道:“公主水土不服,待老奴服侍公主換一身衣衫。”
“莫誤了時辰。”
她又被塞回了馬車,簾子挂落前露出一張狗仗人勢的老臉:“識相的話,快快換了衣服滾出來。”
小姑娘垂眸不語,卻也手腳極快地褪了外衫。手肘和膝蓋都在方才落地時磕破了,滲出了血絲,布料摩擦中透出了嘶嘶痛麻。她檢查了一下,便迅速套上了衣衫。
然還未綁好腰帶,那嬷嬷又掀簾進來,拉着她的手臂拽了一把,剛好抓到了她的傷處。宮羽眉頭動了動,表情仍是呆滞,任着那嬷嬷一邊抱怨一邊幫她打理,期間又趁機掐了她好幾把,都是在腰間那些不容易看出傷的位置。
她一聲不吭地忍着,直到被領到了宮晔跟前,與他一同進了南燕皇宮,才算是脫離了那嬷嬷的擺布。
那個在她面前如山一般的男人像看到什麽髒東西一般,只瞥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漠然得讓人詫異:“帶你來,便是為了與南燕聯姻。若不想過上從前的生活,自己把握好機會。”
建齊十一年,南燕國力強盛,連十年後統一大陸的北楚也稍遜一籌。
然南燕朝堂此時也暗潮洶湧,南燕王起了尋仙問藥的由頭,太後退居後宮不幹涉朝政,德元皇後重病,前太子太傅、三朝元老的國丈被南燕王當衆折臉,回去後抱病在床,不久後一命嗚呼。以此開頭,皇後的母族遭到打壓,朝堂上又是一番勢力清洗。加之太子未立,大皇子體弱,二皇子争權,三皇子蟄伏在旁,伺機而動。
在此情形之下,宮晔竟親自帶上年僅七歲的公主前往北楚,大張旗鼓,意欲聯姻。如此不符尋常,可嘆南燕當年卻無人看出宮晔的野心,只謂他是畏于南燕鋒芒,而委婉求全。
她自幼早慧,喪母後在皇宮中更是見多了爾虞我詐,趨炎附勢,雖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暗嘆了一聲,宮晔用她做交易并不虧。表面上,她有着極好的出身——北楚公宮晔唯一的女兒;實際上,由于皇後的幹涉,她在後宮中的地位連個殿前服侍宮女都比不上,名義上的生父更是在生母病逝後視她為無物,若不是這次“聯姻”,他怕是都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女兒。
若說真有個萬一,令她能成功嫁入南燕,她也不認為自己能過上好日子。宮晔視她為随時能夠犧牲的棋子,而南燕一方若真把她待價而沽,只怕等來的就是個笑話。
但她沒有選擇。
七歲的小姑娘比同齡人都要矮小得多。宮羽低下頭,默默地跟在宮晔身後。
小小年紀,是沒必要塗脂抹粉。可笑的是,她臉上此時正塗了厚厚的一層,唇色也染得豔紅,頭上也插滿了朱釵,似是要表明她有多受寵愛。
可再華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瘦弱,層層衣裙下是她如火柴棍一般的四肢,加上她因營養不好而蠟黃的膚色,素手之下掩藏着凍瘡和舊疤,就像個走錯了地方的饑民偶得一聲绫羅。
見慣了燕瘦環肥各色美人的南燕王,只草草掃了她一眼,便讓人把她領了下去。按例需要到皇後宮中走一輪,然德元皇後有恙在身,并未接見她,賞了些物件後,又讓人把她領走。
宮羽一直垂眸不語,跟着領路的宮女。直到路上那宮女被人喊走,她換了一人領着,被引到了一個小花園。
“您先在這兒歇一會兒,待咱家去領個差。”
宮羽未做聲,擡頭默默地看着他。那眼神愣是碜人,實不像個才七歲的孩子該有的。但這是他地頭上,那太監也不懼,暗罵了一聲,直接轉身走了。
宮羽抿着唇想跟上,卻發現自己被圍住了。同是幾個穿着太監袍子的人,中間簇擁了兩個年紀相仿、穿着光鮮的少年,一人國字臉,眉眼有些平淡,不過不失。但也寫滿了盛氣淩人,一人落後了他半步站着,要清秀些,斂了眉目,看似溫順卻又透着乖張。
見她一臉木讷,那國字臉少年有些無趣,但被拉了下衣袖,還是往前跨了一步,一挑眉:“這是哪來的小宮女,長得這副相貌也敢出來丢人?”
他身後的人也走了出來,仍是挑剔地打量了她一下,眼角卻還是留意着他身旁的人,即獻殷勤,也不會太過谄媚,小小年紀已隐有一番心機,與他一唱一和道:“二哥,你可是看走眼了。她身上的绫羅配飾可不是一般人能夠穿得起的。不過套在她身上,倒像只麻雀硬往身上沾鳳凰毛,也無怪你認錯。”
來人正是南燕的二皇子和三皇子。他們專門讓人把那北楚來的公主引到這裏,就是為了仔細看看,沒想到會是這麽一副模樣。
母妃之前曾交代過他,務必要把這北楚公主娶到手,又說了不少這公主的好話,還跟他分析了利弊。南燕未立太子,大皇子病弱,父皇又有意打壓皇後母族,必不願意立皇後所生的四皇子,想來也就他最有機會,年齡也算合适。娶了公主,若是得了北楚支持,定能順利即位。
可終究少年慕艾,更喜美色,二皇子此番見宮羽不僅貌醜不堪,整個人又一副離了魂似的呆滞模樣,心中落差之大,可都轉化為了厭惡。加之來之前,三弟一直在他耳邊唠叨,讓他以為父皇必會把他選為聯姻的人選,一想到以後要跟這樣的人相處,他就倒了胃口。
“倒是讓我瞧瞧。”到底是氣不過,他嚷嚷着,卻是伸手把人一推。
自是不會有人去扶她,那只無一是處的小麻雀一屁股栽倒在地上,頭低低的,卻一聲不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他神情自若地收了手,倒打一耙:“才一陣風挂了過去,你怎麽連站都站不穩?”
都是她的錯。聽說她母妃可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本要把鳶族滅族的宮晔對她一見傾心,不顧争議要把她帶回後宮。怎麽生出的女兒卻這般醜陋粗俗,連個官宦之女都比不得?莫不是那北楚公根本沒有聯姻的心思,才找了個醜八怪來糊弄他們?
二皇子殊不知自己猜中了宮晔大半的心思,但他未想到的是竟會有父親這般對待自己的親女,任憑她在晚晴宮一呆便是三年不聞不問,期間只有個送飯的老太監,還撿的都殘羹剩飯。因着皇後放縱,宮晔默許,還常有惡奴欺主。這樣的環境下,她如何能長得好?
宮羽看了下手心的幾道刮痕,正是剛摔下時雙手後撐而擦破的。
她又受傷了。知是不會有人來攙扶的,小姑娘避開了傷處,自己撐着站起來。為了掩蓋她的瘦弱,她身上多裹了還幾件衣裳,厚重非常,便是春寒,她此番也蒙了汗。
“二哥,你看!”三皇子突然指着她,“她臉上的粉掉了。”
二皇子望過去,果真見她額頭、鼻尖上落了粉,露出底下暗黃的膚色,鮮豔的紅唇似乎在她方才踉跄之時被袖子蹭了蹭,唇周都花了。
這是公主?二皇子傻了眼,他身邊的宮女都要比她好看。
他怒了:“哪來的冒牌貨?”
三皇子:“二哥,這事定要父皇來定奪啊。”
對,他要綁了她去見父皇,要他評評理,這人怎麽可能是北楚的公主。
二皇子猛地驚醒,吩咐道:“來人啊,給我捆了她!”
太監們得了令,忙伸手去抓宮羽。幾人都争着要給小主子出氣、表功,一時還搶了起來。宮羽被夾在了其中推攘着,咬着牙也不做辯解,傷處不斷被人抓拿,讓她本沒什麽表情的臉上都露了痛色。
“你們在做什麽?放肆!”
一聲怒斥,那些太監卻是認得了人,一下子頓了手,還有幾個機警的忙退了開去。宮羽失了平衡,頓時往一邊栽去,幸好這次倒是讓人服了。
一只修長如玉塑的手服了她一把,又很快收起。宮羽匆忙一瞥,只覺得這皮膚白得過分,竟是一點血色都沒有。
還不待她猜出這手的主人是誰,三皇子便開了口:“大哥,你該不會看上這黃麻雀了吧?為了得到北楚支持,你還真是……”他話說了一半,顯得意猶未盡。
二皇子忙哼了一聲,語氣裏盡是譏諷:“只怕是趕着沖喜吧。”這般一想,反正大哥也沒幾年可活的,若是娶了這豆芽菜也對他造不成威脅。而且……她也才七歲,還得他有命娶才是。
大皇子聞言紅了臉,“放肆”二字一處,卻因太過激動而咳嗽起來,勉強蹦出幾個字:“是誰教兩位皇子說這些粗俗……”
見無人注意到自己,宮羽默默退了下去。
來的路,她都記得,所以她很快找到了人把自己送了回去。
當晚,他們要留宿宮中。
宮晔知道她回來後,并沒有來看過她。皇後安在她身邊的奴才不敢在南燕皇宮耍橫,加之又有新人留守,宮羽難得過上比較清淨的一晚。
嬷嬷不敢與指派來的宮女起沖突,也知不能讓別人看到她身上的傷口,幹脆尋了借口讓她一人洗漱,而她在門口把守。
沐浴時,她審視了一番身上的傷口,除了擦傷以外,淤青也浮了出來,在蠟黃的皮膚上如潑了顏料,青青紫紫尤為可怖。
若不是她每晚都會把記憶回顧一遍,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該是什麽樣子的了。
待更衣,幹了發,她終于蛻了束縛,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着帳頂,怎麽也睡不着。
不是到了一個新地方認床,而是考慮好多好多的東西。她才七歲,即便三歲時開了蒙,能夠讀點書,但一直被困在後宮,掙紮于溫飽,隐隐約約有些懵懂,卻也說不出個頭緒。
“歸根到底,我還是太過弱小了。”所以人人都能欺負她。
外頭的人不知道她受了傷,或是知道了也當做不知道,沒人會給她送藥。掌心的傷口開始發癢,她伸出舌頭,小心地舔了舔。
外面突然起了些聲響。宮羽悄悄下了床,見守在她門外的人似乎不在了。
她猶豫了一下,跑回床邊穿了鞋,再到門邊,推開了一條縫打量了一下。
真沒人。她舔舔唇,把門又推開了一點。
院子處突然“噠”地一聲,落了個石子。她唬了一跳,立刻把門拉上,卻聽到好像有人在說話。
她抵着門不敢動。“噠”地一聲,好像又有一顆石子砸了進來。
一陣子過去了,她終于抵不過好奇心,拉了凳子,踩到窗戶邊上,探出了頭。
“诶。”院落邊上的牆上,有人探出了頭,朝她招招手,“你可算出來了。你再不來,我就要回去了。”
月色太好了,如個圓圓的玉盤異常地明亮。宮羽能看到那雙手搭在牆岩的男孩,他似乎與她差不多大,比今日看到的那幾個小少年都要小上些,五官也要精致些。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身上,他靈得好像會發光,像個小神仙一樣。
她不由地降了警覺,那雙尚且稚嫩的桃花眼帶着幾分愣憧和好奇看着他,聽他說:“你就是北楚來的那位小公主?”
算是吧。她點點頭,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你又是誰?為什麽會在宮裏爬牆?”皇宮裏的牆有那麽好爬的嗎?
他不答,卻又笑着向她招招手:“你過來啊。你過來,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轉眼間,都十年有餘了……
宮羽睜開眼睛,望着帳頂,笑了笑。她還記得月下的那個男孩,比玉要溫潤,比寒梅要清新,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赤誠、明澈,以至于她就這麽相信了一個才第一次見的人。
“我是南燕的四皇子,皇後的嫡子呢!”
“南燕地位最高的,除了我父皇,就是我了。”
“你那麽厲害,為什麽還要爬牆?”
“小孩子不要問那麽多問題。反正你記好了,我絕對不會傷害你的。”
他從懷裏掏了個東西,丢給她。
是上好的傷藥,他知道她受傷了。
這東西一定很珍貴吧,可她沒什麽東西可以回給他的。
怎麽辦呢?她還記得母妃曾教要禮尚往來,別人待你好,你不能辜負他。
于是,她把一直藏在身上的鳶雪玉給了他。那是母妃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是她臨終那天反複囑咐她要好好保管的。可若是一直帶在身邊的話,以她目前的境況遲早保不住它的。與其落在那些刁奴手中,還不如給了這位心善的大哥哥。
“給你。”她不舍地摸着上面的紋飾,終于還是向他抛了去,“你得答應我好好保管它。”母妃說,這是他們鳶族最珍貴的東西。
她力氣小,準頭不好,他是差點從梯子上翻了下去才接到的。
把玉剛給了人就開始後悔的小姑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悶悶不樂,只隐約聽到有人鄭重的說:
“阿羽,我會保護你的。”
想累了,宮羽正要睡着時,牆壁被敲響了。
“睡了嗎?”隔了一層木牆,有人問道。
終于趕完榜了,肝疼……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