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死者名叫柳況,男,28歲……”
鄭佑整理着資料,腦中不自覺浮現出現場的情形。
起因是本地氣象臺預計後兩日會有強風襲來,物業叮囑住戶将窗臺上的花盆雜物等先收到室內,避免強風來襲導致高空抛物。
物業已經通過業主群和廣播幾番通知,偏偏在巡邏到這處時,還是看到了遺忘的花盆。
無論是私信和電話聯系,還是上門敲門,這戶業主都毫無反應。
眼看強風即将來襲,物業情急之下報了警。
警方電話聯系無果,找到他就職的公司時,又發現對方一早辭職。
情況似乎有些蹊跷,他們幹脆直接破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一具屍體。
作為新入職的警察,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到命案。
緊張之餘,他又有少許興奮。
屍體并沒有發生太嚴重的腐敗,根據法醫現場鑒定,死亡時間不超過72小時。
死者的右手握着一塊碎瓷片,邊沿沾着血跡,左手手腕有較深的豎狀割傷,暫未發現其他傷口。
看起來,像是典型的割丨腕自丨殺。
碎片旁,有半塊被咬過的煎蛋,在口中也有發現少量食物殘渣。
一個決心赴死的人,為什麽還有心情用餐?
如果想把它當成最後一餐,為什麽不将它吃完?
看起來,更像是早餐吃到一半,受到了什麽刺激,沖動下動了手。
奇怪的是,在另一側的桌上,放着完好的一份餐點。
盤中裝着一枚煎蛋和土司,旁邊放着一杯牛奶。
餐點完好無損,碗筷和杯子都放得很正,杯口也沒有奶漬,毫無用餐的痕跡。
那時候,死者的對面應該還坐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導致他死亡的原因。
看着很像自丨殺,但真相有待進一步勘察。
屋子的陳設看起來簡潔尋常,除了死者附近,其餘房間并未發現魯米諾反應。
玄關鞋櫃裏有一半是女鞋,而衣帽間裏也有幾個櫥櫃放着女裝,再加上主卧洗漱間的雙份洗漱用具和女性護膚品,初步推測,當天和他一起用餐的應該是一位女性,兩人是親密到同居的關系。
洗手臺邊和牙杯裏還有少許水漬,兩人那天應該還一起在這裏洗漱。
鄭佑打開側邊的壁櫃,動作忽而一頓。
裏面放滿了假發,各種顏色有直有卷,但最短的長度也過耳,都是女式假發。
“這麽多假發?”同事忍不住湊上前來看,“看着都挺逼真的,應該不便宜吧。”
鄭佑沒搭話,挨個打開了其他櫃子。
他來來回回找了兩三遍,眉頭皺起:“少個東西。”
“什麽?”同事不解。
“發網。”
一般人要戴假發,須先用發網将自己的真發壓實。
死者雖然是短發,但從長度和厚度來看,直接佩戴假發很不适宜,而這裏也并未找到其他固定用的夾子。
“說不定,和他同居的是個光頭女裝癖。”同事靈機一動,“嗐,這種人還是很多的。”
同事比他早入行幾年,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
鄭佑沒說話,取下一頂假發作證物後,繼續勘探其他地方。
鑒于物業催得心急,衆人先将窗臺上的花盆取下,原來種的不是花,是幾枝小番茄,其中一根上面剛冒了果。
小番茄此時還是青色,不過已經圓潤可人,看起來不日便能成熟。
“冬天還能結果的嗎?”有人不解。
各個都是城市裏長大的,對農作物的生長幾乎毫無常識,沒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快來看!”有同事在不遠處招手,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部手機。
手機剛剛充滿電亮屏,鎖屏裏的男人赫然就是死者。
但他的表情和動作,看起來非常之怪異。
男人只占了屏幕左半邊的位置,微微咧嘴作吃痛的表情,連眉頭都配合地皺起。
就好像,有誰在旁邊揪他的臉似的。
為什麽會拍這麽奇怪的照片,還當成鎖屏?
手機裏,應該有很多重要信息。
鄭佑将它放進證物袋裏封好,留待回到警局解鎖。
書房裏,衆人發現了一副對聯。
從色澤來看,應該是新寫的。
進門前,大家就有留意到門上貼的對聯,字不太好看,但還算工整,一看就是自己寫的。
只是眼前這副……
“年年有餘,歲歲平安。”同事讀着對聯的內容,“詞兒不錯,就是這字也太醜了吧。”
不,不僅是醜。
門上挂着的字也不太好看,但基本的結構還在。而眼前這副字體松散,結構混亂,行筆有明顯抖動痕跡,已經不是醜不醜的問題了,看起來就像是初學漢字的人所寫。
死者看起來也不像是文盲的樣子……
鄭佑用自帶的記錄用紙筆随意寫畫,他故意抖動手腕,寫得潦草些,但看起來都不像。
畢竟寫了二十多年,就算再怎麽故意寫醜,內裏的形還是在的。
鄭佑筆尖微頓,将左右手紙筆互換。
第一個字落筆,他逐漸睜大眼。
末了,他将本子遞給同事:“這副對聯應該是用左手寫就的。”
同事将本子放在對聯邊,也瞪大了眼。
兩邊的字雖然明顯不同,但很有共性,那過分寬大的結構,出其不意的行筆,以及難以自控的抖動,都分外相近。
“為什麽要用左手寫對聯?”同事不解。
就算是練習左手寫字,哪有直接拿對聯紙練的,而且再翻找看看,好像只練了這八個字。
鄭佑搖頭:“不知道。”
這間屋子裏,有太多疑點了。
這處還沒看完,不遠處又有同事連聲嗆咳。
衆人趕上前,被傾倒一地的垃圾袋驚呆了。
這是臺內嵌儲物櫃,位于房子角落,然而裏面裝的卻是一袋袋垃圾。
拍照留證後,衆人對其進行簡單翻找。
都是些尋常的生活垃圾,非說有什麽奇怪的,便是裏面有大量食物——
大量完整的食物。
米飯看起來是整碗倒出來的,還保留着碗壁的形狀,包括整個兒的玉米、雞腿、面包、水果……
它們看起來像是被好好清洗烹饪過,又直接丢掉。
衆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想起了餐桌上那盤未動的早餐。
顯然,這個男人身上,還藏着很多秘密。
本以為能輕松結案的自丨殺案,現在看起來有些撲朔迷離。
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和他同居的那個人。
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對方應該和本案有着密切聯系。
衆人先找到了和死者對門的鄰居,對方表示,自己才搬來一個多月,和死者從未見過面,也不知道他家有其他人。
另一邊,已經和物業取來了電梯間的錄像,卻并未找到可疑人士。
幸而,這位鄰居的門前也裝了監控,雖然是對着自家門前,但從角落也能窺見死者家大門的一角,解決了他們對樓梯間死角的疑慮。
然而,衆人頭擠着頭看了整整一個月的記錄,除了鄰居本人,便是外賣員,別說疑似和死者同居的人了,連死者本人都沒有見到。
也就是說,死者起碼一個月都沒有出門。
倒是和那滿櫃的垃圾呼應上了。
取證完畢後,一行人趕回了警局。
從法醫的解剖結果看來,死者正是由于腕部尺動脈被割裂,失血過多造成的死亡,胃部和血液尚未查出可疑物質和成分。
現在的問題便是,是他自己割了腕,還是他殺僞裝成自丨殺,抑或是他人刺激其自丨殺。
然而,在瓷片上僅檢測出死者的指紋,走向和現場情況相符,不像是為了僞裝後印的。
包括另一側無人動用的餐碟,也只檢測出死者的指紋。
而在女士護膚品上,倒是找到了不同的指紋。
還有女士衣物和鞋物上,都印着相同的指紋。
不過,衆人将一袋袋垃圾翻找了一番,卻并未找到疑似這位同居人士的指紋。
對方看起來似乎真的存在過,但在某一刻突然消失了。
另一邊,手機密碼已被順利破開。
雖然壁紙裏的死者也做着奇怪的表情,但從相冊裏看,他确實有個正兒八經的女朋友,而且兩人似乎談了很多年。
不出所料,她就是和他同居的那位。
然而,女友的電話無人接聽。
警方在庫裏進行查找,卻發現其女友已在一個多月前登記死亡。
事情好像漸漸有了眉目。
在死者的通話記錄裏,除了死者已故女友,以及公司和快遞外賣等,聯系最多的是一位女性。
鄭佑和同事找到了她。
對方名叫佟冉,32歲,是市人醫胃腸腫瘤科的一名主治醫師。
三人在她的辦公室見了面,一落座,鄭佑便開門見山:“柳況去世了,你知道嗎?”
佟冉驚訝地睜大眼:“自丨殺嗎?”
對方下意識的反應,讓鄭佑覺得很有意思。
“你為什麽覺得他是自丨殺?”他問。
“可能因為,之前就有這種預感……”佟冉垂下眼,不住地搖頭,似乎還在消化這突如其來的情緒,“自從他的女友去世後,我能感受到他的狀态不對。我有試圖安慰他,但他似乎很抗拒和外界接觸,再加上我又忙,本來打算過兩天春節放假再去找他,沒想到……”
鄭佑目光銳利,觀察着她的每一個表情。
末了他道:“能詳細和我們講講你們是怎麽認識的,以及他女友離世的情況嗎?”
“好。”佟冉抿了口水,坐端正了幾分,“我和他是之前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我比他要大幾歲,聯系不算緊密也不太生疏,算是前後輩的關系。
“我先他一年回了國,回國後他突然聯系上我,說他的女友查出了胃癌。”
鄭佑下意識感慨道:“這麽年輕就……”
“是的,很可惜。”佟冉嘆了口氣,“查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期了,雖然我院在這方面是全國前列的水平,但治愈的可能性也很小。
“小姑娘真的很可愛,特別開朗愛笑,每次都甜甜地喊我‘冉冉姐姐’……”
回憶起過往,佟冉面露笑意,但又逐漸抿起唇,輕輕吸了吸鼻子。
鄭佑沒忍心打破這份沉默。
佟冉整理了一下情緒,繼續道:“空閑的時候,我會和她聊聊天,兩人似乎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算是所謂的青梅竹馬吧,在一起這麽多年,感情一直很穩定。
“柳況曾經和我說過,他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對于他來說,麥歲不僅是他的女友,更像是他唯一的親人。麥歲去世的時候,連我都精神恍惚了好一陣子,更別提柳況……所以,聽到你說他去世了,我第一反應就是,大概,他去找麥歲了。”
離開醫院時,鄭佑和同事沉默了好一會兒。
“看起來,應該就是自丨殺吧?”同事率先打破了沉默。
鄭佑:“嗯。”
而單憑一人的證詞,自然無法輕易下定論。
兩人又找到了麥歲生前最為親密的好友。
對方名叫陳柔,得知柳況去世的消息時,她的反應和佟冉很像,驚訝之餘,又下意識覺得他是自丨殺。
“聊聊吧。”鄭佑道,“關于她和柳況的情況,麻煩你都告訴我們。”
陳柔輕輕點頭:“我和歲歲是大學舍友,又是老鄉,畢業後也常常聯系,隔三岔五都會聚一聚。她和柳況好像小時候就認識了,兩個人關系一直很好,我和柳況見面的次數不多,不過柳況每次給她買吃的時,也會順便給其他舍友捎一份。
“本科畢業後,我們一起回到了老家工作,柳況則在國外讀研。然而在她工作一年多後,歲歲查出了胃癌。”
再度聽到了這個消息,鄭佑還是有些惋惜。
“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怎麽就……”
“我大概知道原因。”陳柔嘆了口氣,“歲歲的父母比較重男輕女,所以小時候,她常常饑一頓飽一頓的。據她所說,小學起她的胃就經常不舒服,但是爸媽不關心她,她自己也不敢說,就一直沒去看過。
“等上了大學,她父母給她的生活費很少,但柳況每月會給她打錢,再加上她自己兼職,經濟條件好了不少。大概是為了彌補小時候的缺憾,她經常暴飲暴食,兩次吃到胃穿孔都是我陪她去的醫院。其實、其實我那時候就該覺得不對的……吃那麽多還那麽瘦,分明就是身體出問題了啊……”
說到這裏,陳柔悔恨地捂住了眼,眼淚自指縫不斷滲出。
鄭佑給她遞上了一張紙巾。
陳柔啞聲道了句謝,擦擦眼淚繼續道:“歲歲查出胃癌後,告訴了父母,他們卻表示沒有錢給她治。歲歲說,她其實沒想着要錢,她只是覺得,作為那個家的一份子,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她應該告訴他們。
“見到他們的反應,歲歲也心灰意冷了,就和家裏徹底斷了聯系。那時候是我一直陪着她,她不打算去治,也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柳況。我實在勸不動她,只好擅自給柳況打了電話。
“當時柳況好像碩士畢業沒多久,打算繼續讀博深造吧,得知此事後,他馬上退學回了國。他幫歲歲聯系了國內最好的相關專業醫院,又負擔了她的全部醫藥費。
“他們兩個人真的很愛對方,歲歲常常覺得自己拖累了柳況,有時候病痛發作,她就會故意說分手,但是柳況沒有一次真的抛下她。我有時候覺得,老天爺對他們挺不公平的……”
回去的路上,路兩邊張燈結彩,明天便是年三十了。
到處都是喜氣洋洋,坐在副駕的同事,卻困頓地打了個哈欠。
回到警局,鄭佑埋頭整理着筆記。
這個案子,差不多可以結案了。
無論人證還是物證,都沒有直接證明他殺的證據。
“就是有些東西,還挺奇怪的。”同事托腮道,“女友都死了,為什麽還做兩人份的餐,那個屏保照片,看起來也怪駭人的,還有那副對聯,幹嘛要用左手寫……”
“是精神出問題了吧。”另一位久經沙場的老前輩道,“思念成疾,産生了幻覺,誤以為女友還在身邊,這種情況也不少見。”
“那為什麽最後又自殺了呢?”
前輩聳肩:“那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又是一年除夕夜。
沒了煙花爆竹的參與,總覺得少了點年味,但家家戶戶新貼上的紅對聯,多了添了些喜慶。
樓道內,男人手裏提着大包小包,一旁的姑娘手舉一根糖葫蘆,被凍得直跺腳。
一路走到門邊,姑娘盯着門上的對聯皺起眉頭:“都怪你惹我生氣,害我今年寫得那麽難看。”
男人擡眸打量一眼,唇角含笑:“挺好看的啊。”
“反正我怎麽樣你都會說好看的啦!”姑娘故作生氣地拍他,眼裏的笑意出賣了她。
“本來就很好看。”
……
兩人說笑着,消失在了門後。
樓道的窗戶不知被誰留了縫,“呼呼”的西北風敲擊着玻璃,引亮了頂上的感應燈。
一簇黃光映亮門板,上面貼着歪七扭八的八個大字——
年年有餘,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