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節目錄
賣鲞郎和石匠
001
崔洋至今還記得再見陸峰時的情形。
那年他十八歲,陸峰二十,農家的孩子不興弱冠這種說法,陸峰還沒得大名,還是照着小時候的名叫陸大牛。
那是一個三九嚴寒天,冷得要死,稀稀拉拉落下的卻是雨,江南的冬天就是這般冷到骨子裏的濕。
崔洋是個賣鲞郎,鲞是江南百姓餐桌上最常見的食物,白鲞(黃魚鲞)、醉瓜鲞(米魚鲞)、鳓鲞(鳓魚鲞),價格不一,貧窮富貴都能吃得起相應價格的鲞。
制作鲞在每年的深秋初冬之際開始,從海邊進來單抱(也就是上過一輪鹽的意思)過的海魚,在壇裏腌制,不同品種制作時間不同,約莫到三九嚴寒的時候,所有品種的鲞都制作完畢了。
賣鲞的就會挑着擔挨家挨戶的賣。
崔洋出身在海邊,後來随父母遷至越州城,最初他們家不是做鲞的,但發生了場大變故之後,只剩下崔洋一個人,他無以為繼,加之還有幾個認識的朋友住在海邊,有進海魚的門路,便學了制鲞的手藝。
他本就勤勞,又繼承了他母親的靈性,非常擅長制作食物,很快他制作的鲞便在越州城內打出了名頭。不少達官貴人常年進他店裏的貨,還從不拖欠銀錢,到了過年更是一筐筐的定上等白鲞。
照說這樣規模店的老板不需要親自挑擔下鄉賣鲞,越州城往南全是丘陵,一個個村落位于不同的丘陵處,下鄉就得整山整山的翻着走。
可崔洋沒計較。
他一直在找一個人,小時候他家的鄰居陸大牛家,當年那場變故的時候,那人一家幫了他們家很多,崔洋很想找到他們。
當初剛回越州城時,他便打聽過那家人,可惜那一帶幾年前遭過大火,原本的居民都搬離了,後來就被城裏的官紳占去了地,造了個大宅子。
崔洋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聽到陸大牛一家搬去了鄉下,具體是哪處就不知道了。
陸大牛的爹是個采石匠,江南多雨,路面泥濘不堪,先輩們就地取材從周圍的山上采出一塊又一塊青石板鋪路,鋪過的路幹淨不少不說,還耐磨,各種車馬經過也不會碎。
越州城裏當采石匠的百姓不在少數,陸大牛的爹還是個不大不小的石匠頭,平時待人寬厚,又仗義,崔洋家那事剛起的時候,陸大牛的爹還幫趕走了不少人。
采石匠若是搬去鄉下定也離不了采石場,崔洋專挑有采石匠的山區走,一處接一處的尋。
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讓他找到了。
陸大牛長得跟他爹真像,高高壯壯的,五官很好看,但因為性子好,愛笑,所以乍眼看下來有些敦厚老實的感覺。
和小時候一樣,崔洋心底一笑,挑着擔子向崔溪走去,吆喝:“鳓鲞,醉瓜鲞,白鲞~~”
雨中的山澗空曠,崔洋的聲音格外明顯。
陸大牛幾乎在瞬間就聽到崔洋的聲音,山裏常有挑擔下鄉的各種貨郎,風雨無阻,賣完了才會回去,沒賣完就随便找個山洞歇息,或是借住農家的柴房豬圈。
吃食也是随身帶的冷飯,能讨到熱水的就讨一些兌着吃,讨不到的就起個火放在火旁随便熱熱,下飯的菜就更簡單了,一塊黴豆腐,一些黴幹菜。
眼下正是最冷的時候,寒風夾着細雨,穿再多的衣服都不夠,崔洋便是披着蓑衣帶着鬥笠也依舊看起來非常單薄。
陸大牛心好,平日裏對那些來往的貨郎就很好,借住的也不讓住柴房,直接喊着跟他睡一屋,也不讓吃冷飯,一定想法子給人家熱,要是家裏正好有熱菜,還會勻一些給他們。
這會聽到貨郎賣鲞,又想起自己卧病在床的母親,這幾日胃口不佳。冬天農家的菜色單一,不是青菜就是蘿蔔,肉還沒到殺豬的季節買不到,魚也抓不到,溪灘的水都幹枯,魚早順流跑了。唯一的雞蛋,他娘也不肯多吃,非攢着留給他吃。
賣條鲞回去吧,鳓鲞軟酥,他娘能吃得動,十文錢一條,一塊塊切下來蒸着吃,能吃十來天,劃算的。
便喊住了崔洋:“來條鳓鲞。”
“欸,好。”崔洋開心的答應着,從蓋着蓑笠的筐裏取出一條最大的鳓鲞。
鳓魚被捕撈起來的時候大都是他們回游回江河産卵的時候,那時候的鳓魚個頭都差不多,制成的鳓鲞也就差別不大,因而鳓鲞一直就是按條賣,不按斤賣。
崔洋準備的這條個特別大,是單單給陸大牛準備的,梅念制鲞的時候他都會挑最好的幾條特地做起來給陸大牛,可惜前幾年沒遇到人,最終都沒送出去。
陸大牛拿到時顯然愣了下,他也沒見過這麽大個頭的鳓鲞,比尋常的大上一倍。
崔洋以為陸大牛不接的原因是怕魚個頭大,腌制不入味,就忙拍胸脯保證:“你放心,我家腌的鲞每一條都好。”這條特別好,特別腌制的。
陸大牛忙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這麽大條你也賣十文錢?”
崔洋點頭:“鲞不稱斤,按條賣的,就剩這麽一條,賣完就能回家。”
陸大牛看了眼天,這破爛天的能讓這個身材單薄的賣鲞郎早點回去也是好的,便多數了三個銅板給崔洋。
崔洋忙推辭:“十文就夠了。”
陸大牛沒收手,他确實不富裕,過年的工錢還沒結,家裏娘親一直病着要廢藥錢。可賣鲞郎也辛苦,這三文錢還是要給的。
崔洋只好收下,轉身從另一個筐裏拿出一條醉瓜鲞:“這也剩一條了,你拿去吧。”
醉瓜鲞因為腌制時間短,可以不斷出貨,價格比鳓鲞便宜點,三文錢小條,五文錢中條,十文錢大條,崔洋手裏這條顯然是大條。
陸大牛當然不肯接,鳓鲞已經占了便宜,再占條醉瓜鲞就不好了。
崔洋沒讓陸大牛推辭,笑着求:“大哥,你就算幫個忙,天這麽冷,我賣完了好回家。”
陸大牛聽着笑,只有幫忙買走的份,哪有幫忙帶走的?既然剩下的送人,還不如自己帶回去吃。可擡頭看向崔洋那張被寒風雨凍得發紅的臉,陸大牛改了主意,又數了十文錢要遞過去。
崔洋忙推辭:“大哥別了,你人這麽好,不占人便宜,算我交你這個朋友,也算你幫忙買光了貨我好回家,你就接了吧?”
陸大牛只好接過,還笑說:“我姓陸,叫陸大牛,家住山下的平陽村。”
陸?果然是!崔洋心底更開心了,忙挑起擔笑說:“我回家也要經過平陽村,我跟大哥一道走吧。”
“好!”陸大牛點頭,特意走在前頭探山路的濕滑,還提醒崔洋,“冰凍了,你小心着走。”
崔洋開心的答應着,還跟陸大牛聊起來:“聽說你們村裏有個平陽寺,居然特別神,這個寺不染塵。我都是路過的,從沒進去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嗯,是真的。”陸大牛點頭,“我娘在那供着香,我去過。”
“陸大哥雙親健在,兩老身體可好?”崔洋喜問。
“我爹去世有些年了,我娘……還好。”陸大牛隐瞞了自家娘親的實情,跟個路人就不要說這種不開心的事了。
陸大牛的爹居然已去世,崔洋有些傷心,他還想好好報答一番。
正想着,平陽村已經到了,陸大牛指村口的兩間矮平房:“我家在那,以後你要是挑貨下鄉遇上沒處住的時候,可以來我家。”
“好。”崔洋開心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