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真相

真相

阿修羅王失蹤了。

阿修羅城內的宮殿裏亂成一團。據服侍阿修羅王的侍女講，前天夜裏，王沒有召喚任何人，連晚膳也沒用，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室。沒有王的傳喚她們也不敢兀自靠近，所以不知道王是否整晚都呆在寝室裏，亦或是悄悄離開了修羅城。

十二神将焦慮地在殿內走來走去，身後雪白的披風飒飒作響，臉上寫滿不安。他們的王已經失蹤整整兩天，就在今天早上天帝的心腹文官還來傳召，說晚上有花都使者來訪，希望阿修羅王能夠到場。他們把早就編好的理由——阿修羅王身體不适——告訴傳召大臣，對方一臉懷疑，但這裏畢竟不是他能呼風喚雨的善見城，他只好板着臉說會向天帝陛下傳達，然後扭着肥胖的身子，從阿修羅城與善見城接壤的那個專門接待外族訪客的殿廳內離開，消失在金色的結界中。

“恐怕天帝陛下又要起疑心了。自打從北方邊境歸來，天帝對王的态度越來越惡劣，這樣下去很不妙啊！”

摩羅那說道。其他神将也贊同地點頭。

“可是王他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就在他們毫無頭緒、一籌莫展的時候，阿修羅王出現了。

他穿着平日那件繡有金色蓮花的雪白袍子，看上去與平常別無二致，除了滿臉憔悴的神情，和一身肉眼可見的疲憊。

“王——”

“剛剛是誰？”阿修羅王沒有理會下屬擔憂的呼喚，表情默然地問。

“是天帝的心腹，說今晚有花都的人來，讓您也去。”

“我知道了。”

阿修羅王淡淡地說，雖說他平日裏也是一臉淡然，但那種淡然是柔和而溫馴的，不像是今天這樣冷漠。

阿修羅王甩着寬大的袍子離開衆人，眼尖的摩羅那發現，王那被高高豎起的領子遮蓋住的脖子上，似乎隐現着一些顏色深淺不一的傷痕。

果然是在城外和什麽人起了沖突。

可惡，王為什麽什麽都不和我們說，摩羅那攥着拳頭，望着阿修羅王漸行漸遠的背影，強忍住想大吼的沖動。

阿修羅王回到寝宮，脫下袍子，在鏡子前看到自己的身體上布滿了各種屈辱的傷痕。神族的恢複能力遠不如魔族，脖頸處被撕裂的肉還沒有完全長好，他只能把它裹在繁複的高領之下，借以掩蓋自己早已被撕爛的尊嚴。

晚上，他照舊出席了天帝的晚宴。

看着四座的賓客臉上堆滿虛假和谄媚的笑，身上綴滿耀眼奪目的珠寶玉石，貌合神離地談笑風生，他心中陡然升起一種厭惡感，一種想放火燒掉一切的解脫感。

帝釋天也在其中。他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時而兀自飲酒，時而與毗沙門天，或者其他湊上來的貴族交談。偶爾他會望向阿修羅王，但視線很快便移開，就像蝴蝶的翅膀輕輕擦過風平浪靜的湖面。

那天，阿修羅王清醒時已将近黎明。天空泛起魚肚白，枝頭鳥雀啾鳴，林間刮着初秋清晨特有的涼風。他在一片寒冷中醒來，赤身裸體躺在被撕成布塊的黑色鬥篷上，身上的血已經凝固，像是貴族婦女間流行的那種粘花一樣，粘在白皙修長的軀體上。

周圍沒有其他人，若不是滿身傷痕和那只被叉死在地上的野豬，他都覺得昨晚的一切是一場噩夢，因為帝釋天的身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動便是撕心裂肺的痛。他無法這樣狼狽地回到王城，便躲在一頭熊的洞裏面，等大部分傷口差不多恢複時，才悄悄返回寝宮，換了件幹淨的袍子，出現在驚慌的族人面前。

宴會一如既往地毫無新意，阿修羅王在天帝的揶揄視線中強打起精神，目光不時游離，一不小心就會想起那天晚上的細節，每當意識不由自主觸碰到那段記憶時，他都要緊咬牙齒，強制将它轉移到其他地方，比如吉祥天公主純真的笑靥，比如乾闼婆王流水般的琴聲，可那一幕一幕就好像皮球一樣反複不斷地彈回來，并且變本加厲地，更加鮮活地在腦中呈現。

最後宴會總算結束了，天帝似乎想留住他，被他婉拒了。這幾乎是他第一次拒絕天帝，天帝眯起眼睛細細打量他，最後含義不明地哼了一聲，讓他離開了。

從躬身行禮的人群中走過時，他看見帝釋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沒有理會，拖着厚重墜地的禮袍，走出依舊人聲鼎沸的大殿。

外面月色迷離，籠罩着整座王城。他低頭，看見自己腳下的阿修羅城那宛如善見城倒影般的輪廓。

“王。”

聲音還未響起，他便敏銳地捕捉到了翅膀扇動、收起的聲音。

孔雀落在一座雕像上，紫色眼眸在月光映照下宛若水晶。

“孔雀！”阿修羅王的聲音中帶着驚喜，其實這兩天他最期待見到的人就是這個背生黑色羽翼的少年。

“王——”孔雀猶豫着，但最後還是開了口，“最近您還好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孔雀。”

“您——最近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人或者事——？”

阿修羅王望着孔雀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明白了什麽。

“我前些天差一點被帝釋天殺死。”他沉吟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只不過掩蓋了一些難堪的事實。

孔雀眼中一閃，似乎有些觸動，但又像是早有預料，他從石像上飛下來，落在王面前。

“但那不是帝釋天，至少不是我認識的帝釋天。”阿修羅王咽了咽口水，盯着孔雀的眼睛繼續說，“他的額間還有一只眼睛，一只金黃色的眼睛。”

孔雀嘆了一口氣，臉上泛起一個嘲諷又無奈的笑容。他擡手捋起額前細碎的劉海，緊接着，光潔的額頭上，一個橢圓形輪廓漸漸凸顯，并從中央裂開一條縫隙，像是推開一扇門那樣，縫隙向兩側分裂，露出一只紫黑色的眼睛。

“是這樣的眼睛嗎？”他笑着問，語調中有些詭異的色彩。

阿修羅王怔了片刻，緩緩點頭：“是的，孔雀。”

“王，接下來我說的話雖然難以理解，但都是事實。”孔雀走近了一步，“您聽好，我和您遇到的那個帝釋天都是從未來時空穿越過來的。其實，一開始本來應該只有我一個人過來，可不知為什麽，帝釋天也過來了，我猜可能是因為他也有堕天之眼，而且擁有足夠強的力量，又有扭轉命運的強烈願望，但在時空穿越過程中，他心中郁結的負面情緒被放大了，整個人變得有些癫狂——雖然他以前也沒好到哪去。”

“我們兩個是不能同時出現在這個時空的。打個比方，他出現的時候，我就像是陷入冬眠一樣失去意識無法動彈，同理，我出現的時候，他應該也是這個狀況。我在和他較勁，争奪出場權，可他的力量太過強大，執念又深，我處于下風，好不容易才從渾噩中脫身，所以必須趕快告訴您事實。”

在孔雀說話的過程中，阿修羅王發現他的身體，從少年人的纖細漸漸變得魁梧，最後幾乎是個成年人的模樣。

接下來，孔雀把阿修羅王戰死後的一切簡要敘述了一遍，又告訴阿修羅王，當初他為了阻止兒子成為破壞神，把身體交付于帝釋天，并且讓他吃掉了自己。

阿修羅王金眸大睜，似乎難以相信這一切，孔雀沒有強迫他接受任何事實，只是靜靜看着他，直到他眼中的疑惑漸漸淡去，露出理解的神情。

“所以，帝釋天為了守護和我的約定，孤獨了三百年？他是真的愛着——我嗎？”

“是的。”

“不是為了力量和權位嗎？”

“他真正在乎并且想要擁有的，只有您一人而已。決戰的時候，他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你們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他會像和您約定的那樣成為天帝，而您會成為他的阿修羅王，一起守護天界，等待破壞神降臨。他沒想到您會讓他吃掉您的身體，沒想到您會如此殘忍決絕。但他是如此愛着您，愛到不想忤逆您的任何要求，愛到即便心裏流着血也要像魔族般一口一口吃掉愛人的血肉，把它化成未來抵抗破壞神的力量。”

“是啊，把整個天界拱手讓人，使自己的族人任人屠殺，犯下如此滔天罪孽的我怎麽可能會像沒事人一樣和他共同坐擁天界呢。”

阿修羅王苦笑着，水氣彌漫了眼睛，将面前的景色和紫發紫眸的年輕人氤氲成一道道動蕩不已的水紋。

“其實帝釋天這個男人本性就很殘暴，也沒什麽顧忌，大概沒有考慮到您身為一族之王的決心吧。換言之，換成是他在您的位置，絕對能毫無悔意地從容活下去。”

“王，只要您殺掉帝釋天，那個和我一同過來的暴君也會死掉，命運就會改變。”

“如果命運像你說的那樣容易改變，當時的我怎麽會想不到殺掉帝釋天呢？”

“那時包括您在內的所有人都堅信命運是無法改變的，帝釋天無法被您殺死，他是注定要殺死你的人，您就是太相信命運，才放棄一切抵抗，悲哀地接受。”

“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阿修羅王，請盡快殺掉帝釋天，一切都會改變。您的兒子不會成為破壞神，您也不必死掉。難道您不想親自撫養自己的兒子嗎，難道您想一直以幻影的形象存在在孩子的記憶裏嗎？”

孔雀一步步逼近阿修羅王，他的語氣漸次加重，紫水晶似的眼睛裏流溢着神秘而詭異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