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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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設在乾清宮的偏殿。

因着人數不多,一個偏殿足以容納,再加上鎮南王與太後是舊相識,算起來還有遠親這一層關系,彼此間也沒那麽多講究。

“琮兒,這是你皇兄,皇嫂,快些行禮。”鎮南王領着少年介紹道。

吳琮跟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樣的行了禮,但眼神仍舊時不時的飄向姜寒和蘇纖柔,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姜寒沒怎麽在意,蘇纖柔卻多看了兩眼,微笑着朝他颔首。

鎮南王跟先帝是遠門的親戚,當年跟随先帝鞍前馬後,才有了後來的鎮南王的封號,但倘若細算起來,兩家人連姓都變了,關系也算不上多麽親近。

蘇纖柔所有所思的收回視線,安靜的坐在姜寒身旁用膳,而旁邊那人也好像突然昏了腦袋,竟殷勤的給她布起菜,一度看得鎮南王目瞪口呆,忍不住擦起眼睛。

年幼的吳琮更是紅着臉,收起亂瞟的眼神,連多看幾眼都覺得冒犯。

姜寒絲毫不覺得有異,只在仔細挑完魚肉上的刺後,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下蘇纖柔,下巴微微揚了下,雙眼中滿含期待。

蘇纖柔萬萬沒想到他布菜還有報酬,面無表情的幫他夾了一塊肥肉,在桌子底下狠狠怼了回去,吃痛的姜寒微微色變,卻還是雲淡風輕的吃完肥肉。

目睹一切的鎮南王只恨自己長了雙眼。

“紅羽雀在西南的确現過蹤跡,”鎮南王錯開話題,眼神飄起來,“但捉不住,那鳥性子烈,便是捉了也養不熟,恐怕得餓死。”

姜寒而今的心思早就不在什麽紅羽孔雀身上了,他想起宮裏那頭食量驚人的巨象,又想起搶了土匪頭子做相公的鎮南王女兒,語氣中不由得帶了些許憐憫:

“王叔,你準備如何跟太後交代?”

鎮南王一怔,臉上劃過些許不自在:“太後娘娘心善,怎麽會跟我計較?對了,她今兒怎麽沒來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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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身體不适,”姜寒委婉着說了一句,接着又道,“不過也有可能是懶得見你,萬一你們二人再吵起來怎麽辦?”

鎮南王心虛的點點頭,實在道:“也是,不見便不見。”

恰在這時,舒晴走過來,湊在蘇纖柔耳畔說了幾句,她的目光立刻移到吳琮身上,随意的應了聲,接着專心致志的用膳。

姜寒掃了眼蘇纖柔,又看向鎮南王父子,心底有根弦莫名緊繃起來。

“這竹筍保存的不錯,很嫩,是京城特有的品種,西南怕是嘗不到,”蘇纖柔輕聲笑道,“琮兒嘗嘗看,若是你日後留在京城,許是能吃到更新鮮的。”

吳琮不知她為何突然提起這種話,小臉一懵,緊接着便說道:“不能久留的,皇嫂,我在家養了綠孔雀,下人照料不好他們。”

“琮兒這是第一次來京城?”蘇纖柔看向鎮南王,目光中帶着詢問。

鎮南王面色不變,輕輕拍了下吳琮的肩膀,說道:“算是,我老來得子,也不想叫他折騰,好在西南天氣暖,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蘇纖柔不置可否,姜寒卻從中察覺出一絲異樣,他想起吳琮還沒請封世子,便主動問道:“王叔,琮兒年紀也不小了,也該嘗一嘗世子爺的苦楚,你覺得呢?”

“……琮兒他,”鎮南王神色複雜,嘆了口氣,“不急,琮兒年紀還小呢。”

世子大多是嫡出的血脈,可鎮南王發妻早亡,後來的妾室也一無所出,只有這麽一個庶子,将來的世子之位肯定要給吳琮。

只是請封世子需要交代清楚母親的來歷身份,這對于而今的鎮南王來說,是一件難事。

姜寒眼底劃過些許涼意,有些不忍的別開眼,他實在不願相信自己的王叔會是那種人,可擺出來的事實卻叫他不能忽視。

難道吳琮就是所謂的四皇子?可這,根本不可能。

姜寒縷不清心底的思緒,蘇纖柔卻沒那麽多顧忌,沒過多久便直接起身說道:“無塵叫得厲害,似是病了,臣妾過去看看。”

“朕跟你一起去。”姜寒下意識的說道。

“不必,皇上陪着王叔多飲幾杯,臣妾稍後便來,”蘇纖柔輕笑着說道,接着又看向吳琮,“坤寧宮裏還有一只綠毛鹦鹉,琮兒可願去看看?”

吳琮愣了下,不解的看向陌生的皇後,本有些不情願,但對上鎮南王鼓勵的眼神後,立刻乖順的點點頭:“好,皇嫂,琮兒陪你一起去。”

待蘇纖柔牽着吳琮離開,鎮南王才幽幽嘆了口氣,兀自斟了一杯酒,猛地灌下去,鼓足了氣勢說道:“皇上,臣……”

“打住!”姜寒聽他這麽說,渾身都不舒服,像沾了一層桃毛,紮人得緊,“王叔,你有什麽話直說,別這麽惡心人,這皇位要不是我那兩位哥哥沒福氣,也落不到我頭上。”

鎮南王早年在京城住過好一陣子,後來才離京,可哪怕是離京,他們叔侄二人的關系依舊不差,這麽多年也未曾變過。

當然,也可以說是,另一個意義上的臭味相投。

鎮南王臉色僵了下,鼓起的勇氣又消減下去,他想了想,又給自己灌了幾杯酒,待到臉色泛紅,才開口說道:“我有件難事要你幫忙,但侄兒你恐怕不能答應,此事涉及到皇室顏面……”

他說到一半,又覺得此事着實見不得人,略顯蒼老的臉上頗有幾分難堪,姜寒卻沒太在意,只說道:“王叔,你只管開口。”

“我這次入京賀壽,想帶走一個人,”鎮南王無奈的嘆了口氣,“與她有些舊怨,上不得臺面。”

姜寒仿佛隐隐間明白了什麽,眉頭微挑,兀自思量起其中利害。

坤寧宮中,一只鳥,一只狗在院子裏鬧騰。

小綠身為一只禽類,懷有雙翅卻故意在無塵面前晃啊晃,每次在無塵将撲倒前,猛地加速離開他的視線,然後立在枝頭上對他罵一句:“傻狗!”

無塵站在院子裏汪汪大叫,對着小綠一頓狗語輸出。

如此來往數次,幾經挑釁,兩只小動物依舊樂此不疲,直到飯點将至,噴香的大骨頭端到臺階邊,無塵才停下叫聲。

吳琮好奇的打量着無塵,接着又看向虎皮鹦鹉,疑惑道:“皇嫂,這只鹦鹉好聰明,比我見過的都要聰明。”

蘇纖柔收回落在窗棂上的視線,漫不經心道:“無塵也不傻,萬物皆有靈,通人言只是其中一項表現。”

“皇嫂,父親也說過這樣的話,”吳琮朝她笑笑,“父親說紅羽雀性子烈,不願居于牢籠,寧願生生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所以才不肯捕捉紅羽雀。”

“便是捕捉了,帶入京城的也只是屍體,”吳琮解釋道,“皇嫂,皇兄會因此生氣嗎?”

蘇纖柔怔了下,眼底劃過絲絲笑意,輕聲說道:“他不會,你皇兄雖然玩心重了些,卻是良善之人,斷不會看着紅羽雀慘死。”

吳琮松了口氣,乖巧道:“父親也這樣說,看來皇兄跟父親關系果然很好,那這次我們許是能如願……”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蘇纖柔聽得分明,卻不解其中含義,疑惑道:“琮兒,你剛剛說什麽?”

吳琮搖搖頭,依舊盯着枝頭的虎皮鹦鹉,偏巧小綠朝他看來,綠豆大小的眼神在蘇纖柔身上停留一瞬,接着便罵道:“皇上笨蛋!皇上笨蛋!”

這一聲,吓得吳琮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鹦鹉。

蘇纖柔不免覺得好笑,她取了鳥食過來,小綠果真拍打着翅膀飛過來,低頭一陣猛啄,接着又仰起腦袋:“皇上笨蛋!常休笨蛋!”

吳琮記得“常休”似乎是皇兄身邊宦官的名諱。

“皇嫂,這只鹦鹉……”吳琮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的說道,“這樣不好,讓皇兄聽到了,怕是要挨罵。”

蘇纖柔不以為然,笑道:“你皇兄平日裏也沒少罵它,這些話正是小綠跟他學會的。”

吳琮:“……”

蘇纖柔陪他玩了一會兒,這才主動走進殿內,對上站在窗前的孫太妃,淡淡道:“太妃不怕叫人發現嗎?”

孫太妃依依不舍得收回視線,看向蘇纖柔:“将軍府、鎮南王,還有文武百官的支持,想要扶持新帝登基只不過是時間問題,難道皇後現在反悔了嗎?”

“鎮南王與皇上交好,文武百官也并非一家之言,”蘇纖柔搖搖頭,“孫太妃,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未必有那麽容易。”

孫太妃收回目光,繼續望着窗外的少年,輕聲說道:“皇後做好自己該做的事即可,其他事,我自有安排。”

蘇纖柔輕笑一聲,恍然覺得這件事有多麽可笑,且不提鎮南王入京未帶兵馬,便是帶了,京城也并非一時半會就能拿下。

她這番姿态,恐怕連知會鎮南王一聲都不曾,否則鎮南王又何必只身前來?

孫太妃并未将她的話放在心上,目光描摹着少年的容貌輪廓,良久才轉過身去,輕聲說道:“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我不能與他相見。”

“他知道嗎?”蘇纖柔看向吳琮,漫不經心的說道,“十來歲的少年,最厭惡旁人的欺騙,如果他就是太妃所說的那位皇子,怕是的确有些麻煩。”

吳琮對孫太妃的打算似乎并不知曉,鎮南王也不像是有大城府的人,蘇纖柔對孫太妃的底氣越發好奇——她最大的底氣并不是來自鎮南王,哪怕那是“四皇子”名義上的“父親”。

那她的底氣究竟來源于什麽地方?以至于讓她對鎮南王的生死都不甚在意。

當夜,鎮南王與皇上相談甚歡,喝得爛醉,只能被迫留宿在宮中,雖不是後宮,卻難免叫人說上幾句不合規矩。

但鎮南王以及皇上身上,素來不合規矩的事情多了,這一樁似乎也沒那麽起眼。

不等消息在京城以及文武百官間傳開,第二日一早,一則更加叫人震驚的消息在京城沸沸揚揚的傳開。

入京賀壽的鎮南王,竟被皇上幽禁在宮中。

文武百官聽到這消息簡直懵了,跟随小皇帝數年,他們自認對他了如指掌,哪怕近日來頗為勤政,沒再在奏折上畫烏龜,也不像是有宏謀遠略之人。

可他竟然能做出幽禁鎮南王這等大事!!!

禦史臺為之震動,六部官員為之色變,甚至連街上的百姓都覺得他們小皇帝終于、終于支棱起來了!

“鎮南王搞了那麽一頭大象入京,豈不是在向咱們皇上炫耀?能不生氣麽!”有百姓猜測道,“別是為了那麽一頭大象大打出手才好。”

“我倒是覺得,恐怕是咱們皇上藏拙呢,鎮南王若真生出了反心,幽禁了才好,最好不要放出來,別打擾咱的安生日子。”

“皇上雖然性子不好,可品格卻是一等一的好,連皇莊都能給百姓讓出來,還有那青樓——不知有多少人家都毀在了一個“娼”字……”

“可不是,這才安生了多久?二十年?可千萬別再打仗了,邊境來犯咱們打邊境,自己人打個什麽勁兒啊!”

吳琮坐在酒肆裏,身旁跟着鎮南王的心腹,他捧着一杯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山楂蜜水,側耳聽着周遭的議論,臉上卻無絲毫擔憂。

這時酒肆的小二突然送上了一碟冒着熱氣的糖糕:“是那位客官請的。”

吳琮望着盤中的糖糕,下意識的朝小二指着的方向看去,目光不由得一怔,這男子他似乎昨日見過,可卻又想不起名字。

他從荷包中摸出一綻銀子,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讓心腹取了幹淨的茶杯,重新倒了一杯山楂蜜水送過去,權當還禮。

男子順其自然的在他鄰桌落座,他望着吳琮稚嫩的臉龐,眼底劃過一抹柔色:“謝謝你的蜜水。”

“不算什麽,”吳琮指着盤中的糖糕,露出一個笑,“也謝謝你送的糖糕。”

趙文宣輕笑,啜飲了一口酸甜的山楂蜜水,很快收回視線,接着又問道:“小公子,你怎麽會在這兒?”

“父親讓我在京城好好逛一逛,”吳琮誠懇的說道,“可京城太大了,我怕迷路,只好在街上多坐一坐,權當逛過了。”

他其實對京城的熱鬧并無太大興趣,西南同樣物種繁盛,府城熱鬧至極,連販賣各種山雀的館子都有數家。

趙文宣怔了下,低聲問道:“鎮南王被皇上幽禁,你身為他的兒子,竟絲毫不覺得擔心嗎?”

“父親會無事的,”吳琮望着他,突然眨了眨眼睛,乖巧道,“姐姐很快就要來了,還有我的姐夫,他有很多好兄弟。”

趙文宣心神微動:“鎮南王待你好麽?”

吳琮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些,卻乖乖說道:“父親待我很好,他也會沒事的,您找我說話是有什麽事情嗎?”

“沒有,”趙文宣否認,“只是覺得有趣。”

吳琮從他身上收回視線,捧着杯子喝了兩口蜜水,他雖然年幼,卻生得很秀氣漂亮,與鎮南王的粗犷截然不同。

“我要走了,”吳琮叫上心腹,從荷包裏摸出一粒碎銀子,放在桌子上,主動看向趙文宣,“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我姓趙,名文宣。”

“哦……”吳琮點點頭,眼眸閃動,“我記住你了。”

乾清宮,常休一遍又一遍的通傳着入宮大臣的名單。

姜寒聽到第八位時已有些不耐煩,他自然知道今早捅了多大的簍子,朝中百官的反應不出他所料,但仍舊覺得無語。

找他來說兩句,亦或是罵他一頓,他就會乖乖的把鎮南王放出來?

那必然不可能,倘若罵得急了,說不定還會直接搞死鎮南王,這群大臣到底是想幫他說話,還是想趁其不備害死他?

“都是些什麽人?”姜寒疑惑道,“朕怎麽聽着還有趙相,他不該去找太後嗎?”

饒是趙丞相是兩朝老臣,姜寒依舊跟他不怎麽對付,若不是看在太後的顏面上,他怕是早就對丞相的位子下手了。

常休道:“是趙相,他尋您,似乎是想要為鎮南王說情。”

姜寒心念一轉,說道:“把剛才那幾位的名字全都記上,再叫趙相進來……等等,讓他們全都進來吧。”

不多時,以趙文宣為首的八位官員步入乾清宮殿內,齊刷刷的行禮。

姜寒問道:“幾位是為了鎮南王而來?”

八位官員愣住,似是沒想到他會直接問出口,接着便有人答道:“皇上,鎮南王他到底是鎮守西南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再加上年事已高,您何必這般待他?”

“皇上,西南兵權不可擅動,否則大周危矣!”禦史大夫面露擔憂,直言道,“您若是想平穩更疊兵權,也不是沒有別的法子,如此傳出怕是對您名聲有損。”

姜寒挑了下眉,問道:“您老覺得我還能用什麽法子?”

“臣聽聞鎮南王僅有嫡女,倘若皇上以心腹娶之,便也算拿捏了鎮南王的命脈,或是給鎮南王另謀高就,實奪兵權……”

趙文宣眼皮子狠狠地跳了兩下,上前打斷他:“皇上,臣以為鎮南王不可擅動,此事應當從長計議,不可唐突。”

若是縱着他就此奪掉兵權,那過去的一切仿佛就像是笑話。

姜寒望着八位目光殷切的大臣,沉沉的嘆了口氣,無奈道:“諸位愛卿想多了,朕從未擔心過皇叔,只是這次家醜不可外揚,朕不能随意釋放鎮南王,勢必要給先帝一個交代才行。”

趙文宣心底突然生出一種沒來由的恐慌。

“皇上,不知鎮南王究竟犯了什麽錯?”禦史大夫追問道。

姜寒臉上劃過些許難以啓齒的難堪,接着破罐子破摔,閉上眼說道:“他跟孫太妃,疑有私情,被宮人……”

“不可能!”趙文宣失聲否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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