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繼承了個啥
繼承了個啥
他趴在方向盤上。從這裏看出去,正好能看到某棟樓,曾經屬于某個人的窗口,那裏曾經一直為他亮着一盞暖黃的燈。
他看了十分鐘,然後發動車子,準備開上四十分鐘回家。這條線他太熟悉,比如下一個路口左拐的地方會有一處小小的颠簸,再下一個路口的紅綠燈稍微有點問題,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并沒有被修好。
其實他有點兒怕黑。即使城市裏燈火輝煌。
當然他覺得假如任何人經歷了他這半個月來所經歷的事情,都會或多或少有點兒怕黑,的吧?他不确定。似乎很多時候他的想法和感覺都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這讓他常陷入自我否定中。
半個月前他一覺睡醒,就從三十四歲回到了二十三歲。好像做了長長久久的一場夢,夢裏他變成了個自己也不太認得的大人,認識了一群朋友,一起奮鬥了一場。就像所有已知的創業故事,有人離開,有人留下,又有新的人來,再走。他當然擁有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有。是誰偷看了誰的笑,是誰沉醉在夏天微醺的風裏,關于金錢,關于夢想,關于忠貞,關于信仰。關于所有年少的隐秘的洶湧的,□□。
他們都走的很遠。也并沒有人回頭。
而這場“夢”帶給他的,好像并不僅僅是多出來的這十一年的記憶。比如此刻,有什麽忽然迎面撲來,撞在車窗上,留下一團血糊糊的手印,如果你覺得那一團能稱之為手的話。前後并沒有車。也沒有人。他面無表情的頂着那團手印繼續往前開,其實心裏在卧槽卧槽卧槽。他覺得不管過多久他也适應不了目前這種狀态。
他什麽都能看見。
字面意義上的。
十點四十八分他到了店裏,跟晚班的趙姐打了招呼就讓她提前下班了。老周給他留下套小兩層半,一樓原本是間雜貨鋪,後來被他改成了更時髦的便利店。二樓是卧室廚房衛生間還有個小廳,頂上有半拉小房子用來充當倉庫和雜物間,外邊兒伸出去一個大平臺。老周在的時候喜歡侍弄些花啊草的,後來他沒了,那些花花草草很快就只剩了一堆精美的盆。
要說他這半個月來最遺憾的,就是怎麽沒能早點醒來,沒趕上老周在的時候。
每次他犯驢,老周就指着他鼻子大罵,要不是老子撿了你,你丫早餓死了雲雲。
對,确實是撿的。從店西邊一個垃圾桶邊上,撿到四五歲的他,于是他就叫周西。老周不是個什麽好人,好酒,暴躁,年輕時也娶過一個媳婦,沒幾年就被打跑了,他樂得逍遙自在,沒有再找。撿到周西,也純屬意外。那天夜裏他喝高了,回家路過,看見垃圾桶旁邊黑乎乎一團,以為是條野狗,想打死吃肉來着,結果石頭丢出去,周西應聲而倒,老周怕惹官非,就捏着鼻子把他撿回家,本打算讓他養好傷滾蛋了事,結果不知道勾起了哪根神經,一養就是十幾年。他從小不愛跟人說話,一說話手腳就哆嗦還結結巴巴,七八歲時老周發現他這個毛病,每天揪着他到路口麻将館裏,逼着他給一群叔叔阿姨大媽大爺講故事,不講就暴打一頓,不得不說成效顯著,在那個“夢”裏的未來,無數的商業談判、訪談、演講、發布會,他永遠都能硬着頭皮出色的完成。
他對老周,也談不上什麽孺慕吧,老周這麽一個猥瑣又有點兒暴力的家長,在少年中二的時代,實在是沒法讓他真心敬愛,兩人的交流,也大多是他闖了什麽禍,老周善後,或者老周喝多了鬧事,他去找警察叔叔撈人。大多數時間,都是他上他的學,老周忙着他自己的小店,隔三差五還不打招呼就門板一上出門打牌會友,十天二十天不回家也是常事。二十二歲,他還在外邊上大學,忽然接到電話,說老周喝多了開車把自己開河裏了,連屍體也沒撈到。他有點兒懵逼,他以為老周那麽彪悍又牛逼哄哄的人,會活上很多很多年,他們也會一直彼此嫌棄到老死。他還攢錢買了條好煙呢,老周都在電話裏邊明示暗示很多次了,老說前街誰誰誰孝敬他爹什麽什麽了。老周是沒讓他喊過爸,但他知道,老周心裏,是真把他當親兒子養的。
結果就嘎嘣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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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操辦。他都沒看出來,老周人緣那麽好。酒友,牌友,車友,花友來了一大堆。他在渾渾噩噩裏披麻戴孝,摔盆守靈,都說老周這兒子沒白養,親兒子該做的他都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老周在的時候,他連聲爸也沒喊過。
剛回來剛發現自己異常的時候,他還專門跑老周墓前轉悠,去了幾次除了被一群公墓裏的鬼指指點點看稀奇之外,老周連根毛也沒見。後來他又想可能是因為那只是個衣冠冢,就又跑出事的那段河沿上溜達,結果又見了一堆不知年月的水鬼,間或還能見着幾只半拉人形的小妖。
就是不見老周。
後來他又換個思路,在家裏找,經年不開的櫃子抽屜,盆盆罐罐,犄角旮旯,他怕老周變鬼了也會喝多,睡哪兒出不來了。結果你看他找到了啥,一堆小黃書和一串鏽了吧唧也不知道開什麽的鑰匙 ,珍而重之的藏在一個櫃子後面的暗格裏。這就很老周了。
找不見也好,萬一老周死的時候血糊拉拉或者濕濕噠噠,被他看見了就太沒面子了。
這一片沒怎麽開發,大多是自建房和老舊的居民樓,一般晚上過了十一點就沒什麽生意了。“夢”裏這個時候,他應當正躊躇滿志四處尋摸準備大幹一場,現在他就想守着小店餓不死拉倒。
孑然一身的好處在于,沒人從細枝末節發現他換了個老化了十幾年的芯子,沒人哭着喊着要把他送精神病院。
他落了卷閘門,準備一會上樓洗個澡,翻翻老周留下的小黃書,打發打發時間。
書沒翻開,鑰匙先落進了手裏。一共四把,之前感覺鏽跡斑斑,現在凝神去看又好像是錯覺,每把鑰匙上都刻着兩個簡體字,輪回,通妖,賞善,罰惡,還貼心的标注了漢語拼音。簡直不倫不類。
鑰匙上隐隐流着光,他一個晃神,就感覺自己被吸進了一個黑魆魆的空間裏。
“你好,守門人。”一個清脆如孩童的聲音響起,忽然又有了光。
瞧他看見了什麽,一個一尺來長的宋和手辦。猛的看見這張臉,他第一反應是躲起來,又發現無處可躲,簡直要逼出他的焦慮症,起碼現在,他感覺自己捏着鑰匙的手已經開始在抖了。
“你好,守門人?”“宋和”又重複了一遍,語調微微上揚。讓他無法克制的回想起那個人跟他說話又得不到回應時的樣子。
“你是誰,這是哪,什麽守門人,你是什麽東西?鑰匙精?”緊張的時候,他就會莫名的聒噪。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恭喜你,守門人,這裏是門廳,那,看見沒,就是這四扇門,你就負責把該進門裏的送進去,不該進的擋在外面。”鑰匙精說的一本正經。
“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沒有一定要你聽話的意思。不過呢,你現在之所以在這裏,是因為你身上還有點子功德,一旦功德耗盡,你就沒辦法再停留在這個世界。懂我在說什麽吧?重生者?幸運兒?”
“強買強賣?”
“你當然完全可以選擇不幹,等功德耗盡了,你就咻,沒了。其實這份工不錯,幹了就有功德拿,除了能保你的命,還能進賞善門,裏面有好東西。”
“你能換個樣子嗎?你頂着這個樣子說這些我心裏很不适應。”
“很抱歉不能,我并沒有實體,我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這是你腦海中想的最多的一張臉。”
“我以為我想的最多的是老周。”
“老周是誰?他的臉有比這張臉好看嗎?”
“那倒沒有什麽可比性。你剛才說沒了的意思是我會回到原來的世界嗎?”
“你想回去?”
“不想。”
“想也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