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撿到的孩子

撿到的孩子

吳若梅手裏拎着一個黑色購物袋,塑料材質的,這袋子已經跟了她很久,每次她複診,就拎着這個袋子,裏面是三年來她的所有檢查單子,其實很多檢查結果都是三個月或半年就無效了,但她還是習慣收集這些。為了讓新換的醫生了解她的既往情況。

雖然每個醫生都是一樣的,異常忙碌,排隊三小時,看診兩分鐘。她常常根本沒有說話或翻出記錄的機會,就被打發去做新的檢查。

看的生殖科。

她三十四歲了,本身結婚就晚,結果三四年都沒孩子。開始沒往上想,以為是時間不對,于是監測排卵,開始是排卵期,後來精确到天,再後來精确到小時,有次她到了排卵日,恰逢出差,火急火燎坐了三個小時車跑回家趕工,趕完了又坐車回出差的城市。沒效果。後來覺得姿勢不對,于是她開始墊枕頭,後來墊被子,到拿大頂。拿的她脖子都差點折了。

後來開始去醫院。一開始遮遮掩掩的,從小廣告上找的私立醫院,說從男人開始查。查出一堆活力弱之類的小毛病。錢花了不少,孩子連根毛也沒見到。

後來豁出去了,開始跑公立醫院。醫生兜頭問她一句,得過闌尾炎吧?問的她一臉懵逼。

開始檢查,真疼啊,真受罪啊,真羞人啊。褲子一脫,躺在機器上,自己捏根管子往裏打藥,這樣才能拍出清楚的片子。做彩超,別人的探頭是往肚子上放的,她的探頭是往身體裏戳的,據說這樣能更深入的看到子宮情況。

結論就是沒的治。那時她太天真了,她跟她媽說,大不了就做試管嬰兒呗,還能來對雙胞胎。

打了有一百多針吧,還是兩百多針。她那麽怕疼的人,自己拿着針,往自己身上攮的輕描淡寫。

原來真的有人做了試管也不行,原來不是誰都能成。

幾年掙的錢全扔進去了,孩子還是沒來。還因為頻繁的傷害性檢查和各種激素藥帶來一堆新毛病,月經不調,卵巢囊腫,盆腔炎症。

她奔波忙碌着,根本就看不到結果,看不到未來。有時排隊檢查時看見別科,比如患癌的病友,她居然覺得羨慕,起碼人家知道,自己多治一天,就多活了一天。

剛才又換了家醫院,醫生還是直搖頭。她成了老大難。同期的病友有如願以償苦盡甘來喜獲麟兒的,有半道離婚的,有領養孩子的,還有想通了跟丈夫兩個人快樂逍遙順其自然的。就她,看不破,放不下,參不透,還掙紮在路上。

她男人叫陳兵,是個幹力氣活的,沒什麽錢,脾氣也大,唯獨這事上,從不多說一句,一直默默配合。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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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感恩。

孩子一直不來,她有時候看見別人抱着孩子或者大着肚子,就非常羨慕,漸漸又有點嫉妒,後來就非常自卑。也不敢去抱別人孩子。也不敢參加別人婚禮,怕給人家帶來晦氣。

她有時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堅持什麽,她自認為自己不是個多愛孩子的人,年輕的時候她很少像別的女孩一樣對小朋友母愛泛濫,看見孩子也沒有去逗的沖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才沒有緣分。

正想着一會回家再煮鍋黑豆吃,網上看的偏方,說每天吃47顆黑豆,有利于懷孕。黑豆很難吃。她吃的直脹氣,還是每天吃。

忽然就撿到了一個小孩,看着有七八歲了,瘦骨伶仃的,衣服也破舊,身上還有傷,她還以為是誰家孩子被拐賣了又跑出來的,忙忙的想領到派出所去報案。

結果孩子抓着她衣角,嘴角撇着想哭,她恍恍惚惚不知怎麽的就把孩子領回了家。

她沒養過孩子,看孩子瘦,想着給孩子弄點吃的,又怕傷了胃,那孩子一看就很久沒吃過飽飯,就先燒了一鍋稠稠的小米粥,等孩子吃了一碗陳兵也下了工回家,進門愣了。

“大梅,這誰家的孩子?”陳兵把她拉到一邊問。“我也不知道,路邊撿的,看着可憐,我就帶回來了。”“報警了嗎?”“沒有。”聲音小下來。“你看孩子身上還有傷,等傷好了再報警吧,這麽大應該記得家在哪了。”“那人家父母得有多着急啊。”“那好歹先給他洗個澡,你去給他洗。”“我哪會給娃娃洗澡。”“哎呀,就洗洗頭,搓搓澡,你別使勁,他瘦的很。”“知道了知道了,你趕緊去買兩套衣裳,不然穿什麽。”“對對對,我給忘了,買多大號啊?”“你去店裏跟人家一比劃,人家就知道了。”

等衣服買回來,真進浴室洗澡,陳兵火急火燎退出來了。“怎麽了老陳?”陳兵臉通紅,“那他娘的是個女娃娃,你去!”一番兵荒馬亂給孩子洗好了澡,才看出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問她叫什麽,她只搖頭,問她知不知道家在哪,還是不說話,吳若梅心想,莫非孩子不會說話?又看着孩子乖乖巧巧的樣子,心裏更舍不得把她送走。直到晚上,吳若梅收拾客房,重新鋪了床,把孩子安置好了,準備出去,又被拽住了衣角,“媽媽,別走。”聲音小的像蚊蚋,“好孩子,你喊我啥?”“媽媽。”“哎哎哎,我的好孩子,我的好女兒!”

這麽地,孩子就在吳若梅家裏住了下來,陳兵三次兩次提起要送孩子去派出所,都被吳若梅借口推辭。她還給孩子起個小名,叫娃娃。每天給娃娃變着法弄好吃的好玩的,衣服玩具買了一堆。

娃娃很瘦,抱起來卻軟軟香香。她沒當過媽媽,卻仿佛一下子懂了所有文學作品電影電視裏關于母女的橋段情節,她覺得她願意為這個小小的孩子付出一切。一定是老天看她太可憐了,送給她一個孩子,有時她也覺得,趕緊把娃娃送回她親生父母家吧,這麽聽話懂事又漂亮的孩子呢,每天早晨他們兩口子還沒起來,娃娃就先起來了,自己刷牙洗臉,第一天早晨還打開煤氣做飯,給她吓得,怕孩子被燙到,結果娃娃熟練的很,還會洗衣服,不用洗衣機,就用手搓,她又給搶下來了,但這孩子真是閑不住,不停給自己找事做。她又想,什麽樣的家庭這麽養孩子?這是往家政培養呢?她就天天帶着娃娃出門去,去游樂場,去公園,娃娃看見什麽都覺得新鮮,好像從沒玩過。

她就更不想把娃娃送回家了,她大約能猜到,娃娃在家的經歷應該不是很美好,陳兵再催她去報警,她就把這猜測跟他說了。陳兵也就不再堅持,幹活也更賣力,想攢錢找找人,把娃娃戶口給落了,好送她上學。

她跟陳兵的感情好像比往日更好了,話說的都比以前多。大部分都是圍繞着孩子。

生活好像一下有了奔頭,有了方向。

直到有一天,她帶娃娃去超市,結賬的功夫,娃娃不見了。

她瘋了一樣的找,大喊着讓人幫她找孩子,她女兒丢了。路人都詫異的看着這個大哭大叫的女人。

她頭重腳輕,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汗水細細密密的鑽出來,嗓子癢的厲害。就像在做一個怎麽也醒不過來的噩夢。  有好心人幫忙,她恍惚聽見有人問她孩子的名字和衣着,前臺很快響起通報。還有人去衛生間,去電梯口,去路口幫她找。那麽多人幫忙,結果怎麽也找不到。

陳兵聞訊趕來,報警,調監控。

監控裏只有她自己。她一個人進了超市,一個人買了很多零食玩具,一個人走到收銀臺。

他們在民警和超市工作人員同情的目光裏渾渾噩噩的走出了派出所。

他們說她因為長期沒有孩子所以産生了幻覺,還貼心的建議他們夫妻去看看心理醫生。

回到家裏,屋裏的擺設明明跟從前一樣,看着卻空蕩蕩的。特別安靜。以前也是這樣的,以前她并沒有覺得這樣的安靜如此令人難以忍耐。

夫妻兩人抱頭痛哭。

娃娃來了,娃娃走了。她換洗的衣服明明還挂在晾衣繩上,用過的小碗小勺子明明還在櫥櫃裏。她那麽真實,怎麽就成了幻覺呢?

吳若梅不願相信。

她仍舊在找,身邊的人都當她是瘋了。也有人說她中了邪。

她情願自己瘋了,如果瘋了能有娃娃,那就讓她瘋了吧。她情願自己中了邪,如果能用什麽換回她的娃娃,她願意豁出命。

這天出了一則新聞。

一對外來務工的夫妻被發現死在出租屋裏,死因不明,死狀可怖,身邊還有個三歲的小男孩,雖然受了不小的驚吓,不過還活着。

在這個一向平和安定的小城市,這新聞鬧的沸沸揚揚。

吳若梅也看見了。她正在網上發帖子找孩子,略看了一眼就滑過去了。她的不幸已經令她沉入無邊地獄,別人的不幸她無暇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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