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無用的陪伴
無用的陪伴
□□飄在半空看着自己的身體。現在九點十分,一會兒女兒會來,給他做按摩,也給他的妻子送飯。
這麽飄了三個月了。三個月前他擦窗戶的時候意外墜樓,沒死掉,也醒不了,深度昏迷,成了植物人。
其實那窗戶也不是很髒,要是沒忽然想起來去擦窗戶或者要是沒穿拖鞋爬上去就好了,對,都是拖鞋的鍋。
他其實很着急。家裏他是頂梁柱,兩口子就一個女兒,還在上大學,他跑大貨車,妻子在家開個小店,小日子過的也算滋潤。就是妻子這些年一直為他開車擔心受怕,每次出車無論夜裏多晚回來都會等他,沒想到最後沒折在車上,栽在這了。現在他躺下了,經濟壓力還是其次,妻子的精神都垮了。現在只是因為他需要照顧而強撐着。女兒大四,本來正在找工作,談個男朋友也是本地的,本來想着畢業就給他們張羅着把事給辦了,現在全耽誤了。
錢是大把大把的花出去,重症病房一住就是個把月,每天早晨護士都在門口貼催繳住院費的名單,每次都有他,後來換了普通病房才稍微好一點。
現在他是既回不去,也離不了自己的身體太遠,還不能碰實物,想自己把管子拔了也做不到,實在是憋屈。
妻子本來有染發的習慣,現在天天照顧他哪還有心思打理自己,白發蹭蹭的冒出來,看着紮眼。女兒一直喊着減肥,多少年了也沒見真減掉,這幾個月眼見着瘦,臉就剩了巴掌大。便宜女婿有日子沒來了,不怨人家,誰能跟你這樣的無底洞耗下去呢?都怪他,怪他。
開始他每天都努力往身體裏回,就是進不去。後來他看見有鬼差來帶人,又拼命往上湊,也到不了跟前。天地間仿佛就剩了他自己,被落下了。
這也沒什麽,就是太拖累人了,這麽半死不活的吊着。妻子伺候的精心,每兩個小時就給他翻身,他本來生的高壯,還好躺了這些時日也瘦了些,但架子還在,妻子瘦弱,每次都很費力。他想跟她說,別翻了,別治了,管子一拔,嘎嘣了算了。
妻子不,妻子每天給他翻身按摩擦洗,比小時候帶閨女還精心。累的狠了就在床邊椅子上歪一歪,那麽小那麽硬的椅子,哪能真睡好呢?蜷吧着将就而已。開始她還不想讓女兒沾手,覺得男女有別,怕她不好意思,後來實在是家裏沒人,女兒老妻就輪番來。
店也沒法開,這些日子花的都是積蓄。本來打算給閨女買房子的錢都填進去了。他每次看閨女去交錢都恨不得把錢搶回來。
能活誰不想活呢?可誰想這樣活着呢?
誰也聽不見他,誰也看不見他。
這天周西去醫院看個朋友,正巧路過□□的病房,看見□□在門口蹲着,看出他是個魂,身上卻沒有死氣,不免就多看了一眼。就這一眼被□□看出了不同,立馬就沖過來了。
“小夥子,你能看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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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你能聽見我說話?太好了,你進去跟我老婆說,別給我治了,別再花錢了。”
“……”如果周西真敢進病房對他家屬這麽說,你猜他會不會被打出來。
周西擡腿想走,□□扒着他不讓。本來只是意思意思做個扒的動作,結果驚奇的發現自己真的能扒住眼前這人,□□更不願意撒手了。
這時候□□女兒來了,見周西拎着水果站在病房門口躊躇,還以為是哪個親戚家的同輩,就問他:“你找誰?”
周西硬着頭皮跟□□擠擠挨挨進了病房。
□□慫恿他直接去拔呼吸機的管子,周西裝作看不見也聽不見,只跟他老婆女兒閑聊問病情。
忽然一陣異響,□□轉身就往病房外沖,周西趕忙跟張家人告辭出來。原來隔壁正巧有位老人陽壽盡了,于是輪回門大開。嘿,這可方便了,走哪開哪。□□在醫院蹲守久了,是見多了的,周西還是第一次見,只見這正式的輪回門果然煌煌大氣,一時門閃了個縫兒,從裏面鑽出一個一身白衣戴着口罩COS醫生的小人兒,正跟鑰匙精一般大小。小人兒走到隔壁病房,牽着一個老人的新魂送進門裏,隔壁病房瞬間哭聲大起,然而活人哭他們的,已死了的實則懵懵懂懂,萬事不知了。
□□扭身也往門裏撲,被皺着眉頭的小人兒一指頭定住。又發現一旁的周西,口稱着“守門人”就上前寒暄起來。周西找遍自身也沒發現自己身上有哪個地方寫了守門人的标記,竟能叫這小人兒一眼認出。小人兒自稱佑吾,是鬼界一名普通鬼差,今天正巧當值。
看□□實在可憐,周西拱手問小人:“鬼差大人,能不能麻煩您查查這個人是什麽情況?”
佑吾揮手從虛空中召來一本冊子,翻閱一陣說:“□□,陽壽未盡,生魂離體,不在地府管轄範圍內。”
“有什麽辦法能解決嗎?”
小人搖頭聳肩表示沒的辦法。
□□蹲在牆角垂頭喪氣。
眼看着輪回門随着小人兒離開而慢慢消散。周西也忍不住蹲下來陪老張犯愁。
□□的女兒出來刷飯盒,看見周西愁眉苦臉在那兒蹲着,也跟着蹲下來。
“還沒來及問你是哪家的呢,謝謝你來看我爸。我不常回老家,都不認得你。”
“我……我是你父親的朋友。”
“啊?哦,我還以為你是哪家表弟或者堂弟,哈哈。”
“伺候病人不容易吧。”
“還行,吃喝拉撒都有管子呢,可輕松。就是怕我媽心理上撐不住。這段好多了,開始的時候天天下病危單子,我媽都不敢簽字兒。你不知道,他倆感情可好了,我就是一多餘的。”
周西擡頭看了這女孩兒一眼,有些人,并不是他們生性比別人更樂觀或者更堅強,只是平靜的接受了生活致以的惡意,并竭力讓荒蕪的生命開出花兒來。
他又回頭看了老張一眼,問他女兒:“張叔現在什麽情況,能醒嗎?醫生怎麽說?”
“醫生還能怎麽說,盡力呗,觀察呗,看看有沒有奇跡發生呗,還能怎麽說。誰能給你打包票說啥時候醒,問多了還遭不待見。”
“那你怎麽想的?”
“我?我能怎麽想,好好伺候我爸,陪陪我媽。”
“你覺得,人是這樣趟床上受罪,還是真的嘎嘣沒了受罪。”
“那肯定是這樣受罪啊,你看那鼻飼管,嚯,半米多長,我爸吃飯那麽講究一個人,現在天天吃的都是啥呀。我媽照顧那麽精心,我爸都起褥瘡了,老不好,怎麽翻身也沒用,本身年紀大了循環就不好,這又沒知沒覺的,唉。我爸原來多壯實,肌肉都退化了,小腿上皮一拎一層。”
“那……”
“那什麽?拔管子啊?我跟你說,我想着呢,我要是有個兄弟呢,我就問他,拔不拔?他要是說,不拔,那我肯定得想,不拔?不拔你伺候吧。他要是說,拔了吧。那我肯定得揍他一頓說他不孝,然後說不定就一推二就得順着他拔了。那我就我自己,我做不來這個選擇。我知道我爸這樣受罪,可受罪也是活着吧。活着就有指望,活着說不定就有醒的那天,活着這個家就還在,哪怕辛苦些,我還是有爸有媽,我這麽想是不是很自私?自私也沒辦法,我就自私這一回了。”
她說的坦蕩而真誠。周西拿眼去看□□,那壯實的漢子已經淚流滿面。
“你別看我爸這樣躺着,我感覺我們說什麽他都能知道,我媽天天給他講小話,還唱歌,在我面前還不好意思,哈哈。回頭等我爸醒了,我再好好笑話他們。”
“我覺得他也能聽見。”周西看着側耳聽的□□由衷的說。
“謝謝你啊,謝謝你來看我爸,還聽我唠叨。不耽誤你了,我去刷飯盒,一會還給我爸做被動操呢,回見。”
“回見。”
等她走了,周西問□□:“你還想拔管子嗎?”
“不想。”
“不想就對了,你看你閨女多好。”
“臭小子,你是不是對我閨女有意思?”
“我怎麽就有意思了?”
“沒意思你靠那麽近跟我閨女聊天?你別看我現在不能動我告訴你,你敢對我閨女有非分之想我天天半夜去你床頭跟你聊天!”
“……”可見是真不想死了。
有時候呢,你以為別人需要的,可能只是你以為的。你覺得自己是付出,是犧牲,是偉大,可能別人并不需要這份兒付出,犧牲,和偉大。你以為別人會很辛苦,可跟徹底失去你比起來,這份辛苦竟也是別樣的幸福。可能會損失一點兒時間,一點兒金錢,可終究還是有個完整的家。他們需要的,是被你需要,他們想要的,不是你能給什麽,而是你好好活着。
什麽是一家人呢,就是不管遇到什麽事兒,都一起扛過去,都好好的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有未來呢。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