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病房
病房
期末考試前一天,邵季舒帶着陳窈去醫院檢查腳踝。
她傷勢其實已經好了很多,然而邵季舒依舊每天堅持背她上下學,久而久之,陳窈竟也習慣了這份沉默的寵溺。
正是夏季,陽光刺眼,陳窈趴在他背上,嚴肅的跟他說:“邵季舒,明天期末考試,你千萬不要棄考啊。”
這是他們高一最後一場考試了。
陽光被樹葉割成碎片,灑了滿地,邵季舒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陳窈想起第一次月考的時候,邵季舒故意攔她不讓他走,便問他:“那個……邵季舒,你是不是很早以前就……就喜歡我啊?”
她現在隐約摸到了一點邵季舒的性格,知道他并不是她以為的單純善良,可背後是什麽,陳窈有點怕,也不太敢去想。
僅僅是見到邵季舒把張煜城打成那個樣子,其實就已經夠教她害怕了。
邵季舒眼眸平視着前方,察覺到背後傳來的柔軟,呼吸有點亂,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
他見她第一眼,大約就是存了不好的心思的,于是後來忍不住繳械投降。
然而他沒料到陳窈性格會這樣柔軟,這樣溫柔的對待他,于是漸漸愈陷愈深,到如今泥足深陷,抽不開身。
陳窈實在是個很好的姑娘。
畢鑲浙給她拆了腳踝上打的石膏,讓陳窈走動走動給他看看。
邵季舒一直盯着她的腳踝,看到石膏去掉的那一瞬,他呼吸微滞。她足踝纖細,腳背白皙,不足一握。他想把她鎖起來,這樣陳窈一生都只能依靠他。即便他殘缺,陳窈也沒有理由嫌棄他。因為那時,他将是她的唯一。
一個多月了,陳窈終于再次下地走路。她慢慢的在地上挪動步子,回頭沖畢鑲浙笑:“畢醫生,已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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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時邵季舒悶頭不理人,陳窈拿着手機複習考試重點,也沒說話。
的士到小區門口,陳窈下車,正想輕盈的往前小跑幾步,邵季舒卻皺着眉頭看着她,她心下不解,卻也沒問什麽。
陳窈小心翼翼的往前小跑幾步,忽然察覺到腳踝處傳來一股輕微的疼痛。
她彎腰去摸,擡眼看見邵季舒在給她比劃。
【他說不能快走】
陳窈沮喪的嘆口氣,蹙着眉問他:“那我什麽時候才能跑步啊?”
邵季舒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
陳窈哦了一聲,站起來,小步小步的慢慢往前走。
哎,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還是老老實實遵醫囑吧。
邵季舒走在她身側,雙手虛扶着她。
陳窈手機忽然響起。
她接起,看見來電人的名字,手指輕顫,滑動了接聽:“喂?”
電話是陳曼凝的主治醫生打的,那邊的人說:“是陳窈嗎?”
陳窈嗓子忽然發啞,沒來由的心慌:“是我。”
“剛才我去查房的時候,發現你媽媽割了手腕,失血過多,已經入昏迷。現在她正在搶救中,你能來一下市中心醫院嗎?這邊需要她的親屬簽字。”
陳窈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嗡嗡叫,她好像聽明白了對面的人在說什麽,卻又好像聽不明白。
割了手腕是什麽意思?
前幾天她才聽人說朱月悅自殺了,那時只是聽說,即便她親身經歷過死亡,可到底是重生了,前一世發生的事情對她而言恍然若夢。
然而此刻,電話對面的人告訴她,陳窈,你媽媽割了手腕。
割了手腕。
失血過多。
陷入昏迷。
每一個詞她都聽得清清楚楚。每一個詞她都明白其中意思。
可組在一起,怎麽就不明白了呢?
陳窈眼睫垂下來,輕輕搭在下眼睑上,勉強笑了笑:“醫生,您在說什麽呀?”
一張口,眼淚就滾落下來。
她不過是得了癔症,慢慢治總會治好的,為什麽要自殺啊?
在回家的飛機上時,陳窈面容沉靜如水,空姐詢問她是否需要服務時,陳窈都沒有搭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像是聽不見任何人說話。
飛機一個半小時,到京市正好兩點整。
陳窈手指死死抓着邵季舒的胳膊,聲音細弱:“邵季舒,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邵季舒無言,輕輕把她攬進懷裏,拍了拍她的背。
她眼眶通紅,聲音哽咽,邵季舒說不出話安慰她,只有陪伴。
市中心醫院急診樓四樓,陳曼凝的主治醫生等了陳窈許久,她才來,醫生就帶着她去簽字,簽字時醫生看了一眼陳窈明顯稚嫩的臉,皺皺眉,問:“多大了?”
陳窈啞聲說:“十六。不,十七了。”
“十七啊?”醫生猶豫片刻,問:“你家裏沒有其他大人嗎?”
陳窈手指抓着筆,雙眼泛紅,看着醫生,一字一句的說:“我記得,法律上規定,已滿16周歲未滿18周歲,以自己的勞動作為自己生活來源的人,視同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我有自己的收入來源。”
醫生看着她的眼睛,微愣,詫異于少女的堅定,點了點頭。
“也行。”
本來未成年人簽字是無效的,可特殊情況下,正如這女孩所說的,也能視為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而後陳窈在手術室外等待。
走廊上有椅子,她沒有坐,直直的站在外間。邵季舒手搭在她肩上,輕輕地安撫她。
陳窈很平靜,平靜的可怕,簽完字就去交費。只除了在接到電話的那一刻哭了,其他時候她都安靜的像不存在一樣。她漆黑的杏眼看着急救室亮起的燈。
邵季舒不懂這種感情,可是卻心痛的厲害,一呼一吸間,都拉扯着心髒,看着陳窈這樣,心似乎要碎成一片一片。
明明陳窈若無其事,可他卻能感覺到她的難過和擔心。
他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人,喜歡到連心髒都開始疼痛。
他也希望她媽媽沒事。
陳窈和邵季舒在手術室外等了四個多小時,天幕暗下,在他們看不見的醫院外面,風雨欲來。
陳窈垂眸看着手機屏幕,找到藺永年的電話號碼,給他編輯了一條短信。
打打删删,最後什麽都沒發出去。
她冷靜的想,媽媽醒過來肯定很想看見藺永年,可是……她不想藺永年再來玷污她們的家。
她和媽媽相依為命十六年,早已經不需要這個男人了。
和別人不一樣,陳曼凝的手術室外,除了陳窈和邵季舒,再無其他人。她這一生最燦爛時火遍大江南北,多少富商名流拜倒在她石榴裙之下,甘願做她裙下臣,砸萬金換美人傾城一笑。
後來人生跌宕起伏,毀容離婚生子,轉作幕後。
而今病危,陪着的只有一個女兒,以及一個對他女兒心懷不軌的少年。
然而陳窈沒想到,她連最後一句話都沒和陳曼凝說,她就永遠的離開了。
手術室的燈暗下來時,剛才讓陳窈簽字的醫生最先出來,他看見等了将近五個小時的少女時,聲音微啞,取下了藍色的醫用口罩,朝陳窈鞠了一躬,輕聲說:“抱歉。”
一個女護士出來,面容肅靜,看着纖弱的小姑娘,輕聲道:“節哀。”
陳窈明明傷了腳踝,可她卻跑的飛快,撲到了被推出來的病床邊,躺在床上的人身上蒙着白布。
陳窈咽了咽口水,小心的擠出一個笑,“媽媽,不要跟我開玩笑好不好?”
白布沒有絲毫起伏。
“幺兒不喜歡這個玩笑……”
陳窈手臂懸在半空,最終失了力般的垂下,手指掀開了那塊白布。
走廊上的白熾燈冷涼,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面容扭曲,雙唇發白,沒有一絲生氣。
陳窈茫然地擡起頭,翻騰着霧氣的眸子看着醫生,懵懂似孩童:“這個不是我媽媽呀。”
醫生閉上了眼,不忍心再看。
陳窈咬着唇,去看邵季舒,讷讷的問:“邵季舒,我媽媽真的不長這樣的。他們是不是弄錯了呀?”
醫生說:“她前段時間又去整過一次容,差點失血身亡。”
陳窈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看着病床上的女人。
“不對。”她語氣輕柔又認真:“你們肯定搞錯了。這個不是我媽媽。”
醫生頭一次覺得難過,見慣生離死別,可是卻受不了這樣的一個少女這樣一聲聲的質問。
“我媽媽肯定還在家裏等我。”陳窈睜大眼,很長時間都沒有眨一下,才走了一步路,就渾身失力,直至往後倒了下去。
邵季舒伸手接過她。
她受大的刺激太大,接受不了事實,暈了過去。
在打點滴的時候,邵季舒坐在病床邊,看着她的臉,良久沒有轉動一下眸子。
窗外雨點敲打窗戶,他腳邊躺着托人買的雨傘,病床邊的桌子上放着兩份飯。他在等陳窈醒來。
她睡顏平靜又脆弱,及腰的長發鋪滿了整張病床,巴掌大的小臉蒼白,睫毛像蝴蝶,安靜落在她眼皮上,微微顫動着雙翼,打着點滴的手腕細弱,皮膚下能看見青紫血管。
這樣柔弱的一個小姑娘,偏偏失去了母親。
邵季舒手指摩擦着她的長發,俯下身在她額頭上吻了吻。
別怕,我陪着你。
他會将她對他的溫柔盡數歸還,用餘生漫長的時間寵她疼她,不教她受半分委屈。
陳窈醒過來是半夜兩點多鐘。
點滴已經打完,邵季舒的手搭在她手腕上,她一動,他就清醒了。
陳窈張了張幹澀的嘴唇,聲音沾染了幾分哭腔:“邵季舒,我想回家。”
他點頭。
陳窈掙紮着從病床上起來,手腕嬌弱無力,邵季舒扶着她的肩,蹲下.身給她穿鞋。
他握着陳窈的腳踝,大抵是見過她崩潰的樣子,這一刻竟難得沒有半分旖旎心思。
只想帶她回家。
陳窈雙腿發軟,走不動路,可她卻堅持要自己走。
邵季舒将她半扶半抱扶下急診樓,出門時,陳窈呆呆地看着漆黑天幕掉下的雨滴,遲鈍的笑:“下雨了啊。”
“嗯。”
下雨了。
陳窈說:“我媽媽和我一樣,膽子特別小,下雨的話,她在家一定會害怕。邵季舒,我們快點回去好不好?”
淩晨三點,醫院門口,下着暴雨。
沒有一輛車經過。
邵季舒蹲下身,要背她。
陳窈虛弱的笑,語氣固執:“可是你背起來我們走的就很慢呀,我自己跑回去,我要快點回家見我媽媽。”
邵季舒跟她比劃。
【我跑回去,你給我指路】
過了一會兒,陳窈眨了眨眼睛,蝶翅般的睫毛撲閃,忽然笑了:“謝謝你啊,你真是個單純又善良的男孩子。”
邵季舒沉默的比手勢。
【別怕】
陳窈卻并沒有看他,而是望着對面的高樓大廈,抿着唇笑,眼睛像破碎了的水晶,星星點點的光。
邵季舒蹲下.身。
陳窈趴上他的背,伸手給他撐傘。
他背了她一個多月,下雨也堅持送她去學校。
而今淩晨三點的京市,空蕩蕩的街頭,傾盆的雨,沒過了腳踝的積水。
單薄的少年背着她,用最快的速度在街頭奔跑。
陳窈的眼淚就這樣掉下來。
她咬着唇無聲的哭,眼淚一滴一滴砸在他脊背上。
她忽然意識到,媽媽真的死了。
死了,就是永遠的消失了。
淚水似乎要灼傷皮膚,邵季舒低低的喘氣,很想跟她說一句別哭。
他剛才比劃的別怕陳窈沒看見,他等了她那麽久陳窈也沒看見,積水沒過腳踝,他拼命地跑,可是陳窈在難過。
她在難過。
他怎麽樣才能讓她不要哭?不要難過?
他喜歡她喜歡到心髒都開始痛,心疼她心疼的想把命給她媽媽。
如果死的是他的話,陳窈是不是就不會這麽難過?
“邵季舒……”陳窈嘴唇嗫嚅,聲音碎在夜風中。
沒有人應她,可是背着她的少年卻似乎在和她說話,陳窈恍恍惚惚聽不清。
我在。
一直都在。
我送你回家。
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