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放映第九場

第9章 放映第九場

空氣很靜悄悄,走廊外有人放輕腳步路過,伴着很弱的蟬鳴。教室裏鴉雀無聲,只有筆尖蹭在紙上的細微沙沙。他嗓音很散,也壓低了,其他同學都沒坐在第一排,距離有些遠,所以他那兩句話,溫橙是唯一聽見的。

這個認知讓溫橙臉熱,輕輕咳嗽了聲,努力僞裝着坦然。他戳穿她的事實叫人耳紅,但情緒向來不由她控制,本該尴尬和窘迫,北冰洋汽水去了酸,只剩下甜,延綿不絕地從喉嚨淌到心髒。

畢竟,段枞有在關注她,哪怕是以老師的身份。

“……段枞同學,”溫橙淺聲應,語音有些顫栗的焦愁:“不會寫。”

“知道了。”

段枞起身走到講臺,換了種別的講題方式,将這道題重新講了次。溫橙聽得分外認真,拿出十足的精神和專注力,再加上他的新方法适合基礎競賽生,她這次聽懂了。

他站在臺上,頂光徑直打下,蓬松柔順的頭發澆上些陸離的光點。溫橙坐在臺下,眼睛一眨也不眨。

段枞講完後便下臺,他也沒再來問她是不是聽懂,或許是從她的表情中知道了,又或者是懶得再問,畢竟如果連這種方法也聽不懂,那是沒救了。

晚上騎自行車回家,胡步青已睡下了,溫橙學習了會,重新整理腦袋的物理知識,十一點半,桌上的北冰洋空瓶裝滿了水。

她柔和地笑了下,拿起瓶子抿了口水,清清的像泉水一樣好喝。

手機有新的信息傳來。

溫橙點進Q.Q群聊物理競賽小分隊。

考場是在深海一中。梁池在群裏說明天一塊坐地鐵去,在三號站門口集合。溫橙眼睛眨了下,她明天是準備騎自行車去的,但說不定明天段枞會在三號站,思及此,她抱手機,迅速地回複了個“好的”。

第二天早上,胡步青難得沒起,溫橙沒舍得叫醒她,簡單熱了塊三明治後獨自走路去了地鐵三號站。藍天白雲浮現在頭頂,手裏拎的書包沒什麽重量,路邊的小貓還在睡懶覺,待會就能見到段枞。

溫橙興奮地加快腳步,到後面幾乎是小跑着去的。果然,和喜歡的人見面真是要跑着的,風都是難以控制的清揚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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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高峰時期,三號線站口人群鼎沸,梁池和四名同學蹲在電線杆下,見到溫橙招了招手:“走吧。”

段枞不在。

風變得燥熱,溫橙走過去:“……就我們幾個嗎?”

“對啊,”梁池撓了下脖頸,“段枞不和我們一起,人到齊了我們進去吧。”

“喔,這樣啊。”溫橙失望地點點頭,和五名同學坐電梯下去,進了地鐵站。

沒有人知道,她期待了很久能和段枞一起坐地鐵。期望落空的滋味并不好受,可這對溫橙來說是常态,偷偷喜歡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心情起伏全由着他來,無人知曉。

深海一中離地鐵站隔得不遠,一行人下地鐵走了幾百米就到學校。溫橙和段枞考場離得近,是對面。

和這六位同學分開後,溫橙來到了考場的過道。

太陽還沒升起,一樓走廊沒什麽光亮,綠蘿藤蔓縱橫圍繞窗底,是很暗沉的底色,像老電影才會出現的舊鏡頭,

段枞站窗邊,被幾個男生圍住,身上穿的黑色衛衣,帽檐扣在脖頸後側,微偏了些頭,很禮貌地在聽別人說話。流暢分明的下颌線浸泡欄杆細微透下的陽光,颀長勁拔的身形沾白茫茫的光,點亮了影片裏惟獨一抹彩。

溫橙不認得圍着他說話的這些人,進考場前習慣性要上一次廁所,衛生間在走廊對面,一定要經過段枞。她将紙巾放到口袋,腦袋望向段枞的方向。

不如,主動打個招呼吧?他當了她這麽久的老師,于情于理,打個招呼也是應該。

溫橙校服下的雙手握成圈頭給自己鼓勁,揪着心髒朝他走過去。

有兩個過路女生悄悄指着他們:“哇噻他們居然認識啊,競賽圈最頂的這幾位。段枞來這種競賽是來降維打擊我們的吧?誰不知道他高一就拿過獎。”

“我和段枞高一是同班欸,要不要打個招呼?”

“別吧,打招呼這種事情最尴尬了,在他那裏,你可能就是一個沒說過幾句話的陌生同學吧?這根本就沒到路過打招呼的關系啊。”

溫橙像被人踩住尾巴的小貓,僅有的一些勇氣被呼啦呼啦踩走,只剩下踉跄一路的貓爪印,路過段枞,他還在一邊聽別人講話一邊翻看手裏的白殼筆記本,完完全全沒有看到,也忽略了她。

是喔,她和他的關系還不到路過打招呼。

溫橙假裝看欄杆外的藤蘿,被無視的感覺有些難過的茫然,指尖被綠植漾得發疼,腳步跟着加快了些。

上完衛生間出來,段枞還在走廊,圍住他的人更多了。溫橙在人群裏被淹沒,是找也找不到的普通。她吸了吸鼻子,低着頭路過受盡吹捧的天之驕子。

下一瞬,段枞叫住她,瓦解掉悶熱:“溫橙同學。”

溫橙腦袋空白了一下,沒想到他會主動找她說話。

段枞黑色衛衣下的冷白手指拿住物理錯題本:“最後一頁是昨天那道題,我寫了更具體的步驟,你要看嗎?”

“……”溫橙慢一拍接過錯題本,手指發顫:“好啊,謝謝。”

溫橙低頭看筆記,臉被日光照得紅了些。

段枞嗓音清醇:“不緊張吧?”

“不緊張,”溫橙撚住幹淨的紙頁,慢吞道:“你不吓人。”

“嗯?”段枞輕笑了下,明亮肆意:“我是問待會的考試。”

“……”溫橙身體迅速繃成一條直線:“……不緊張,考試也不吓人。”

離進場只有十幾分鐘,她看了會便把筆記本還給段枞,走向了自己的考場。心跳聲後知後覺籠罩住整個人,回頭望了眼。

他已經進考場,走廊空蕩蕩的沒人。窗邊的綠蘿新鮮生動,藤蔓綠枝抽芽似的嫩,像早年印象派的美術作品,一不小心就讓人心情變得很好。

溫橙彎了下眉,整場考試考得非常順利。“叮叮叮——”時間到了,兩位監考官讓考生起身:“收卷了,出考場,不要逗留。”

溫橙出考場,拎起放在場外的書包,找了一圈段枞沒找到,看來已經走了。就連早上都沒和他一起坐地鐵,現在更不可能吧?

手機Q.Q彈出消息:【物理競賽小分隊@全體人員:來深海一中門口集合!】

溫橙合上屏幕,拎書包到了校門口。

“溫橙!”梁池本來在和段枞說着什麽,見到溫橙招了招手:“這兒,過來。”

溫橙看見段枞,書包拎得更緊,咽下喉嚨,不一會兒人到齊,梁池走在段枞身邊,問那道壓軸題。

稍後的幾個女生興奮面面相觑:“段枞和我們一起坐地鐵?”

“對,梁池剛剛還給段枞司機打電話了,讓他別來接。”

“多損啊——”

溫橙聽笑了。多損啊。

多好啊。期望實現的感受,原來這樣惬意。

地鐵站不比早上的人少,午高峰同樣吓人。梁池和段枞進站後排隊在等地鐵,溫橙和小分隊的女生不熟悉,獨自站在這列隊伍最末尾的位置,與小分隊還隔了幾個身形很肥碩的中年大叔。

地鐵抵達,人潮像海一樣湧進,溫橙規矩跟着隊伍進去,依稀看到段枞沒有最先進去,而是依次讓小分隊的人先進地鐵。

段枞是一個很有責任心又有領導能力的人,就算是這種很繁瑣的小事,他也做得很好,但不知道他有沒有看到隊伍最末的自己。

溫橙周圍的大叔戰鬥力驚人,鼻尖翻進很多刺鼻又不舒服的味道,像汗交雜黴味,與潮濕綠意的青苔互相融合。

她踉跄着被擠到一邊,擡頭看向最前的段枞。

不在了。

可能是以為她進去地鐵。

好像又被抛下了啊,以前父母還在的時候,她也是經常被抛下的對象。父親要去公司開會,母親要去參加各種各樣的典禮或者晚會,哪怕最重要的日子,比如每年過生日,她都是獨自一人。以前的小公主生活只是比較富裕,并不包括生活舒适,溫橙從出生開始好像就注定孤單,命帶的形單影只。

車廂裏傳來催促上車的聲音,前面還擠了一撥人,溫橙想和段枞坐同一趟,沒有避讓開,而是選擇跟着隊伍前進。

黑壓壓的一衆頭顱,擁擠和略帶推搡中,有各種各樣的東西碰到手臂肌膚。溫橙咬住唇,寸步難行,卻始終不想放棄。

時間被拉短,像沒什麽質感的電影裏無限壓縮的畫質,以及模糊光圈構成的長鏡頭,一點點在眼皮下緩慢泛濫,直至成沒有盡頭的單行軌道。

有什麽壓在心頭,溫橙被悶得喘不過氣,一向明亮的瞳孔裏泛進恐慌和害怕。她下意識尋找着認識的人,四處張望,沒有找到一個人的身影。

就好像五歲那年,她被母親單獨落在站臺,站在原地看着綠油油的火車轟隆向前走,她眼睛哭得通紅,嗓子都要哭啞,以為母親不要她了。

小溫橙孤零零地在候車大廳裏凍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母親才來尋她,站臺工作人員不解地問:“您怎麽才發現女兒不見了?昨天沒發現嗎?”

母親一時語塞,她忙着工作哪有空看溫橙。

自那以後,溫橙連着做了很久噩夢,夢裏都是永遠看不見盡頭的火車站臺,冷得要命只會刮冷風的大廳,和母親來找她時臉上未曾看見一絲擔驚受怕的神情。

她好像,在哪裏都是要被抛下的。溫橙悄悄握緊拳頭,小時候的陰影對她影響很大,幾乎是不受控地,她渾身出了冷汗,蒼白着臉倒退出去,轉過身沒再擠地鐵,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氣,可身體裏還是有什麽積壓着心髒,眼前好像又出現噪音巨大的綠皮火車不留情面地駛過,她拼命追逐着車廂,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母親低頭看着手裏的賬本,根本沒注意沒有上車的她。

寒冷的空氣唰地充斥周圍,溫橙彎腰撐住膝蓋,心髒突突突地跳,難受地蹲下,用力拍着心髒恢複。

直到——

“溫橙同學。”一道鮮活熱烈的少年音将無望的軌道劈成兩半,溫橙朝聲音看去,很久以後,都記得這一幕。

少年黑色衛衣寬松尺寸剛好,是那種質地柔軟的棉質,直筒的淺色牛仔褲又長又直,像曝光過度的老舊卡片。

那年深海市地鐵貼滿了郁香忍冬的圖片,底下标注寫的是:sweet breath of spring,春日的清婉呼吸。

現在是秋天,貼的是春天的花,一如溫橙好想一直留在十七歲——有他的十七。以後,南轅北轍,兩顆心不會有貼得這麽近的時候。

嘈雜喧鬧的白噪音下,他朝她笑了下要她上車,看見她發愣的表情時揚眉,恣意像才過去不久的盛夏,“你不會以為我不管你了吧?”

溫橙鼻尖莫名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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