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十七歲的第十
第23章 十七歲的第十
少年眉睫稍濃, 蓊郁眼睑不是純正漆黑,瞳孔勻淨浸泡汽車內昏黃,手指骨節淡白壓在蛋糕盒上,另一只手拿溫橙準備的白色勺子舀了口表層的動物奶油:“你自己做的嗎?”
溫橙沒想到段枞會吃她親手做的蛋糕, 一下子緩不過神, 空氣悄悄然播撒讓人愉悅和幸福的未知名因子, 鼻尖吸進他衣服上橙花和清新海水交融的洗衣粉氣味, 獨特又好聞蕩漾在空氣裏。
“對,”溫橙手指在暗處絞在一起,指尖摩擦校褲邊緣略微突起的白杠, “昨天晚上剛做的。”
段枞校服衣領松散地落一顆扣,他低頭,手指漫散拉了下領子扣上, 垂下的長睫濃密鋪爍,聲音是那種純散随性的清爽淺笑,“謝了啊溫橙, 蛋糕挺好吃的。”
溫橙習慣性看向窗外, 眼睛很輕微眨了下,唇角彎彎:“生日禮物哪用謝的, 大家都送你禮物了。”短暫頓了下, 她不好意思撓了撓眼皮, 認真道:“不過對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吃蛋糕,所以才做了蛋糕。”
段枞側臉, 朝溫橙看過來。溫橙到現在還是覺得段枞的目光帶有極強烈攻擊性, 像太陽光輝, 她不敢與之對上,假裝看路邊忽閃忽亮的燈, 語氣躊躇:“怎麽了。”
段枞在笑,嘴角往外擴了些:“溫橙,這沒什麽好道歉的吧?”
溫橙很喜歡段枞叫她名字,這讓她有種心髒撞擊夏夜清風的奇妙感覺,空氣裏仿佛響起叮叮當當風鈴聲,敲得耳鼓回旋音浪。
他告訴她不用道歉,溫橙笑了笑:“好。知道了。”
段枞又低頭吃了口蛋糕,漆黑發旋蓬松柔軟,是很好的發質。空氣裏的風帶花香,溫橙靠在汽車棕色軟皮座椅,雙手輕松壓在大腿下,嘴角不自覺翹了起來。
有十幾個文字在腦內自動排序占據一寸天地,她輕吸了一口氣,意識泛散地思考。段枞不是不喜歡吃蛋糕嗎,那他為什麽吃她的蛋糕?
今天他過生日,惟一吃的蛋糕好像真是她做的。溫橙五指散開貼住軟皮座椅,瞳孔仿佛小貓在黑暗處放大,腦袋被這個問題占據得滿當,幾乎留不下一絲縫隙。
段枞的聲音很快在耳邊響起。
“不過我确實不太喜歡吃蛋糕,”他雙眸閃進車廂外的黃白光線,上挑的眉和唇都帶着好看的弧度,“抱歉啊溫橙,只能吃兩口嘗下味道。”
段枞目光平等地放在對面女孩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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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真讨厭吃蛋糕,但溫橙不像黎聽和他認識很久,是比較好的朋友,他總不能一口也不吃溫橙的吧?這也太不禮貌,也太不尊重她。
“沒事。”溫橙眼裏閃過失落,打起精神笑了下,“我知道的,你不喜歡吃蛋糕。”
喔,原來吃她的蛋糕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為了禮貌起見。
梁池和幾位男生的說笑聲不斷靠近,他們大概快要上車,段枞把塑料勺子擦拭幹淨放進禮盒,禮貌說了句會帶給家人吃,溫橙笑着說好,外面風太大,她擡手把車窗關掉,車廂內空氣一下子變得不再流動,像徹底靜止下來。幾個男生有說有笑地上車,汽車勻速朝下山的方向駛去,溫橙靜靜坐在角落,聽段枞和那幾個男生說話。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說得還是很對,溫橙發現段枞的這些朋友帶給她的感覺都很好,是很有抱負且禮貌謙卑的一類男生,家境雖都富裕但卻都不是纨绔,反而富有朝氣,讓人覺得青春期的男生好像也不是每一個都讨人厭。
短短二十分鐘的路程,男生們陸續下車,到最後汽車內竟然只剩下溫橙和段枞。
右邊的車窗不知被哪個男生打開一點,有清風陸續飄來,把溫橙頭發吹着貼在脖頸。窗外的路燈飛速而逝,路過的行人留下模糊的半片衣影。
除了蛋糕的事情,溫橙還很清楚地意識到,今天的生日聚會,是因為岑梨拜托段枞,他才會邀請她來。等待段枞生日的這兩個周,她一直以為是段枞想要邀請她,雖然結果是一樣,但這兩種意義對溫橙來說決然不同。
畢竟——如果岑梨不找段枞的話,她今天也只能站在路燈下為暗戀已久的男生默默許願。想到這兒,溫橙拉起的嘴角軟趴趴地跌下去,棕色座椅好像變成固體的苦咖啡,喉嚨浸漬幹燥的澀。
司機的聲音把溫橙拉出自己的世界:“同學,麻煩指一下路。”
“好的叔叔。”溫橙挂上笑,在九點過二分回到了胡步青的花圃前。
汽車停下,溫橙拿起書包和段枞說了聲再見。
“好。”段枞拉開車門,沒再說別的話。
溫橙咬了下唇,想說些別的生日祝願之類的話,卻又沒辦法打開這個缺口,只好拿着書包下車。
月亮挂在天空些許孤寂,花圃的葡萄風信子搖擺得可憐,汽車駛離,溫橙一步三回頭地看着,想起先前她猜測段枞為什麽吃她蛋糕的一些想法以及她能來段枞生日聚會的原因,嘴角自嘲地挂了起來。
她到底在期待些什麽呢,明明知道的,沒有期待會勝過有期待千萬分。可還是忍不住有期待,期待有落谷的回音,期待他能朝她走過來。
帆布鞋踩在瀝青路面發出聲響,書包拉鏈在剛才拿出禮盒時忘記拉上,溫橙右手挽住書包帶子,左手伸進書包找皮筋,找了一圈卻沒見,反倒看見遠方打來一輛汽車光亮,最後汽車停在路燈下,一道身影下車朝她小跑而來。
九尾巷道路算不上寬敞,男生身形寬闊,小跑時有風晃過他漆黑發尾,手指撚住的帶有黃色橙子的發圈,溫橙眼睛亮了起來。
“給,落在車上了。”段枞遞過來時,橙子發圈放在他手心,聲音因為一點細微的喘氣聲清晰地抵進溫橙耳朵。
溫橙拿過皮筋,擡頭看着段枞,語氣是一貫的真誠:“謝謝啊,還讓你跑一趟。”
脖頸細長勁瘦微側,能看到硬朗的筋脈線條沿着鎖骨順延而上,他比剛才多穿了件舊複古色的牛仔外套,裏面的藍白校服順服貼着男生特有的蓬勃骨架,嘴角抽開,笑容恣意得明順:“畢竟是我邀請你來的,哪能讓你丢東西。”
溫橙将皮筋圈在手腕,圈好後擡起眼睛看段枞,他笑得耀眼,可她心裏頭像積累一盆澀滞的藍莓水,沒有預想便音量放低地問:“不是別人叫你邀請我來的嗎?”
話音剛落,溫橙咬了下舌尖,自知不該說這個,又說了聲謝謝後拎着書包轉身,步伐加快地走路。
胡步青花圃旁放了幾包魯冰花的種子,新開的一片土地像剛施過肥,只等着播種。溫橙咽了下喉嚨,她害怕聽見段枞說的确是因為岑梨,所以他才叫她來生日會,腳步像競走似地拉快,手裏拎住的書包拉鏈碰着校服拉鏈,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金屬聲,敲在耳邊像巨聲的電流,簌簌作響。
還沒走出幾步,段枞随意走了幾步就到溫橙面前,挺拔身影遮住她整個人:“嗯?你剛說什麽?”
男生看向她的目光帶有探究的意味,溫橙手指蜷縮得厲害,硬着頭皮看向他,也沒再找補什麽,索性大方誠實說道:“岑梨說是她拜托你邀請我,你才邀請我的。”
段枞微揚眉梢,回憶了下岑梨來找他的情景。
“我真的特別想和溫橙和好。”岑梨哭得眼圈通紅,周仄在一旁煩躁地抽煙。
“我知道你生日沒想邀請溫橙,”岑梨随手掐了周仄的煙,看向段枞,“但我現在找不到和她和好的機會,就只能看你過生日的時候,我能不能再厚臉皮找她了。”
周仄出聲:“岑梨你這人也挺不是一回事的,之前不是和溫橙玩得挺好,黎聽一來你就丢下人溫橙,算什麽?”
岑梨沒說什麽,眼淚掉得更兇了:“我知道錯了啊,所以我現在在努力找機會和溫橙和好。”
周仄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岑梨,你要知道,不是犯了錯奢求原諒,就能夠被原諒的。我看溫橙挺倔的,你拉不回她。”
“……”岑梨:“我最後再試試。”
段枞從回憶裏抽離開,眼皮掀了掀:“是有這麽一回事。”
三月的夜晚風捎潮冷空氣,溫橙凍得吸了下鼻子,心髒像水白紙張無限地往下飄落。是了,岑梨的話果然是真的,段枞從一開始沒想邀請她,她不過是因着岑梨才能來他的十七歲。
這也沒什麽,只是讓溫橙等待段枞生日的那兩周的開心和生機勃勃看起來像一場笑話。
但這些情緒和段枞沒有關系,他沒有義務承擔她這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思緒。吸了一口氣,溫橙對段枞展開笑,想錯開這個讓她難過的話題:“好——”
頭頂忽然響起男生的聲音。
“但是,不是岑梨讓我叫你來,我才叫你來。”
溫橙短暫地停頓了下:“那是還有別人想叫我來嗎?”
梁池還是周仄?抑或是班裏其他人?
此時很寂靜,平時被風晃動的樹葉也巍然不動,溫橙咽了今晚第二次喉嚨,有那麽一兩秒鐘段枞沒說話,獨棟別墅靠街,現在又能模糊聽到遠處把酒言歡的笑聲,伴着強烈碰撞的心跳聲,她聽見段枞笑了下,聲音清晰地遞下來:“沒有別人,是我自己。”
溫橙怔了下,有好幾秒沒說話,擡頭看向段枞。男生眼角鋒利瞳孔卻澄澈,也恰好低着頭看她:“我們不是朋友嗎?你這麽震驚——”
他笑,瞳孔碎進一些亮,像遙遠的海霧上折射日照,“溫橙,你難道只把我當陌生人來的?”
溫橙心髒沒忍住漏了一拍,段枞當然不知道她有多開心,擡手撓了下後脖頸,她搖搖頭:“沒,不震驚——”
沒等段枞說話,她也笑着,輕聲又莊重地補了句:“段枞,我們是朋友。”
段枞拉唇應了聲嗯,側頭看向停在不遠處的汽車,“先走了。”
“好。”溫橙尾指摩挲着發圈上的黃色橙子,嘴角怎麽樣都不肯下來。
段枞轉身朝汽車走去,影在地面拉得很長,稍後落在溫橙的眼裏,勇氣不知道是怎樣聚焦而來,她站在原地,以不算大的音量朝段枞喊了句,“生日快樂!段枞!”這句話喊完,勇氣消耗殆盡,溫橙跑着回了家,躲在門後心髒還在怦怦跳動。
段枞在聽見溫橙叫他時回了下頭,一片被昏黃籠罩的街角,錯落有致的獨棟別墅在黑暗中站立,溫橙拎着書包跑進了樓,背影被夜色浸泡得有些泛虛焦,披散的烏發柔順地貼在校服上。她穿的藍白外套寬松,踩夜色消匿于視線。
段枞不知道她跑什麽,有頭發被風吹得擋住眼睛,他看着溫橙跑掉的身影沒忍住笑了下,擡手将頭發撥開,而後轉身上車。這是他十七歲的第一天晚上,他不知道溫橙喊出那句生日快樂需要多大勇氣,也不知道只要他回頭,就能看到她扒在門縫偷偷萬千零一次地看他消失的背影。一如以前的許多年。女孩子眼睛也不敢眨一眨。
而他當然也不會知道,這時以為只是朋友間随手送的一個蛋糕,實則是她一整個浩浩蕩蕩又無人窺見的思春期。
所有的所有,段枞都不知情。就好像溪流越過山川,除了溪流本身,其實山川不知曉半分。他當時只不過當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