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章望生低着臉,說:“還是做同學吧。”

邢夢魚道:“你是不是家裏有人了?”

章望生搖頭:“沒有,這不是有人沒人的事。”

邢夢魚有點急:“那,你是不是覺得正念書所以不想?其實不耽誤念書,将來的名額,是靠學校推薦的,得有關系才成。”

章望生這個人特別敏感,他總覺得邢夢魚話裏有話,可即使有,那也是人家的善意。

“我現在沒辦法考慮這件事,你的心意,我恐怕不能……”

“我知道了,”邢夢魚憋紅了臉,她打斷他,“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

邢夢魚扭身跑了。

章望生心裏非常難受,自己的命運像一葉扁舟,尚且不知往哪裏飄,再多一個人,載不動的。

這種情緒,萦繞他良久。邢夢魚像是報複他,和其他男同學走得近起來,她漂亮,家境好,據說父親是個很厲害的技術工人,男同學們愛慕她,再正常不過。

這樣一個女孩子,不再對他笑,跟他講話,章望生重新寂寞起來,這是他自找的。大家一致認為,章望生肯定得罪了邢夢魚,有人跟他開玩笑,他也不解釋。

臨到暑假,章望生在一個水泥廠當小工,沒多久,本校招生政策下來了,說今年的指标,是要公社推薦,文化課只是其中考察的一方面。

他接到消息後,收拾東西,帶了半袋水泥回家。

汽車站全是人,同學騎自行車把他送過去,沒想到,邢夢魚也出現在車站,不曉得送誰。

兩人對視上了,不過章望生沒說話,他捏着票,水泥在肩膀上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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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姑娘的身影,隔着玻璃看,窈窕美麗,可那不屬于自己,章望生被人擠來擠去,他的目光,停留在邢夢魚身上,他知道她也在看他,直到汽車開走。

天氣很熱,莊稼都曬蔫了頭,知了叫得人心煩,公社門口貼出了紅榜,上面寫着推薦的名單,一共也就兩個人,一個叫紅梅的女生,還有劉長庚,就是沒南北。

南北心裏失望極了,她跑到公社辦公室,問人要說法。

“我覺得紅榜不公平!”她膽子很大,到了開門見山,幾個大老爺們都在屋裏,馬書記說:“這是公社跟學校共同決定的,綜合考量,哪裏不公平?”

南北立馬道:“論成績,我比紅梅好多了,論出身,我是孤兒,哪一條都占着的,為什麽沒有我的名字?”

馬書記說:“南北,你現在是章家人,去年你三哥到城裏念書,那是趕上個巧了,咱們公社沒人能去,今年不一樣了,上頭就是這政策。”

“劉長庚是哪個?咱們公社還推薦外頭的人了嗎?”

“你說馮長庚啊,他跟姥姥姓了,他姥姥是正經貧下中農,馮長庚跟他父母那邊早劃清界限了。”

南北心裏不服,非常不服,她覺得這政策簡直就是狗屁,李大成從外頭進來,見她在,曉得她為什麽而來,勾着眼笑:

“你要是現在說不姓章了,跟章望生劃清界限,這個高中,就讓你念。”

李大成一邊說,一邊打量她,這沒怎麽留意,原來這丫頭是個小美人。

南北對李大成厭惡到極點,她一見他,就巴不得他橫死,他怎麽還不死呢?南北直犯惡心,她清楚高中是沒希望了,一言不發出來,瞧那紅榜還光輝奕奕貼那麽高,她快氣哭了。

半路上,馮長庚不知從哪冒出來,南北瞧見他,非常冷淡。

他主動跟她說話:“你別灰心,下一年也許還有機會。”

南北哼了聲:“我不像你,六親不認。”

馮長庚沒有惱,挺平靜的:“你也舉報過章三哥,這種事,又不是沒做過。”

南北特別兇地瞪他:“閉嘴吧你,我跟你不一樣,馮長庚,我警告你啊,你少拿我跟你比,你不配。”

她趾高氣揚地把馮長庚罵了一頓,他顯然被最後那句,給傷到了自尊,忍不住說:“我配也好,不配也好,我能去念高中,比你留月槐樹拾柴火強百倍。”

這下打擊到南北,她反駁不了,她臉上流露出有些茫然的神情,拾柴火,撿糞,吃紅薯……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這片土地壓根養不了那麽多人,到處都是人,都是嘴,什麽是農民?農民就是祖祖輩輩被拴在廣袤的土地上,供養別人,卻供養不了自己的可憐之人。農民就是肚裏空空也要互相攻讦,不停争鬥的可悲之人。他們是牛,是豬,照在他們身上的朝霞與夕陽,桃花與綠槐,霧霭與流岚,再美麗也與他們無關,他們沒有思想,活着就是他們的思想。

南北不要在月槐樹當一輩子的農民,她想進城,當城裏人,她的希望此刻幻滅,痛苦地跑回家去了。

家裏,章望生已經回來,他見她不在,正要出門找,南北失魂落魄地進了院子。

她在章望生懷裏痛哭一場,往後,又是漫長的等待,她還要寄居在知青宿舍,等章望生,盼章望生。

章望生抱住她,不停撫摸她頭發、肩膀,用動作撫慰她,南北哭得嗓子嘶啞:“馮長庚都被推薦了,沒有我,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

“這個世上,不公平的事還有很多,咱們得面對它。”

他也被她哭得心裏難受,他沒有辦法,無能為力。他同時覺得是自己連累了她,更加內疚。

睡了一夜,南北腫着眼起來吃飯,章望生很擔心她,沒想到,她自己卻說:“三哥,我沒事啦,反正我年紀又不大,還能等,也許下一年就有機會了呢,大不了留一級,我在公社好好表現。”

真奇怪,她大哭時他摟着她,安撫她,覺得她還是從前那個小孩子。這會兒,她又成熟懂事地好像一夜長大了,章望生對南北的這種變化,有點陌生,大概是這一年來他在外念書的緣故。

他決定留下來好好陪伴她一段時間。

黃昏的時候,下工回來,地上的暑氣沒散完,章望生開始和水泥,打算把堂屋到院門口的路弄一弄,南北頭一次見水泥,在一旁看他拿镗子把地面抹得平整光滑,特別好的感覺。

“等水泥幹了,咱們從這上頭走,下雨天再不用踩一腳泥了。”章望生蹲得腿麻,站起來松快下筋骨。

南北問:“真的?這麽神奇?”

章望生說:“廚房也得弄,你先從邊上過啊,注意別踩着了。”

南北也想學,章望生就教她用镗子,握着她的手腕。

她好像把升學的不愉快給忘了,學的很投入,等晚上洗完澡,一時沒習慣,腳一下踩上去,半途想起來,又顫顫巍巍拔出,留了半個腳印在上頭。

“哎呀,三哥,壞了壞了,我給忘了踩壞了!”她從斜邊邊跨過門檻,進了堂屋喊章望生。

章望生拿手電照着看,水泥用完了,也沒法補,他笑笑:“問題不大,你別再踩就行了。”

南北怪不好意思的,挺懊悔,她覺得很對不住章望生這一番辛苦。

外頭蟲子開始叫,夜色降下,月槐樹變得寂靜,兩人坐油燈下說話。

“三哥,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明年你念不成大學怎麽辦?”南北因為高中的事情,不免擔心起章望生的未來。

章望生手底随意翻着宋詩,說:“念不成的話,我就還回來。”

南北默然,過了會兒,給他打氣說:“公社就沒有高中畢業生,三哥,要真是沒念成大學,你回來的話,公社也會給你安排工作的,我看到學校當老師也很好,像二哥那樣。”

許久沒談到二哥了,氣氛有些傷感。

章望生捏捏她的手,算是贊同。

南北心思卻已經想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她小心試探問:“三哥,你想過結婚嗎?”她這一年,住在知青宿舍,聽說李崎跟公社裏哪個姑娘偷偷搞對象了,李崎跟三哥差不多大的。

章望生被她觸及心事,他搖搖頭:“沒有。”

“為什麽呀?”

他突然擡起眼,沖她笑道:“不是你說的,長大了嫁給我,要我等你。”

南北被他說害羞了,攥住他手,擺弄起他手指頭:“我問你話,你說我幹嘛呀?”

她害羞的時候,很嬌俏,章望生心裏莫名一陣悸動,他意識到時,吓了一跳,便跟她說:

“我不去想那麽遠的事,高中還有一年,你也要繼續努力,我只盼着,到時咱們都能如願。至于不成怎麽辦,到時再說,天無絕人之路。”

“三哥,我不想留在月槐樹照看牛羊,一點出息也沒有。”南北幽幽說,“要是不能念書,我長到十八歲就該嫁人,然後給人生娃娃。”

她小的時候,覺得生娃娃能吃雞蛋,是好事,她已經長大,想法早已改變。

她不想過月槐樹女人的日子,即便是馬蘭,書記的女兒,不再念書了,家裏給她說了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她嫁過去了,還是要在土裏勞作,勞作,奶娃娃,無窮無盡。

章望生摟住她,心裏滿是憐愛:“我也不想叫你過那樣的日子。”

南北摸着他的腰身,無比依戀:“要是不能離開月槐樹,像二哥跟嫂子那樣,我也願意,你做個老師,我到公社當個文書,再生幾個娃娃。

章望生被觸動了,但一個少女的話,他不能深究,他把她的情緒當成日常生活的依賴,她還不懂真正想要的,會長大,會改變。

他沒說什麽,南北便把這當作一種應許,一種最後的退路。她雖然才十幾歲,可對未來的勾畫一點都不含糊。

回到學校,章望生很快找到賞識自己的物理老師,跟老師說南北的情況,問學校能不能錄取像她這樣的學生。

老師問他,南北的戶口在哪裏。章家收留了她,這個年月,公社的戶籍管理比較混亂,不好給她上,按道理講,她這種流浪人員,只能落集體戶。老師給了章望生一個思路,他來回跑了好幾趟,托的馬六叔,這裏蓋章,那裏蓋章,麻煩是麻煩了些,但最後,到底是把南北的戶口挂在了月槐樹公社上。

七三年四月,上頭有了文件政策,大學選拔要考試,要重視文化科目,尤其是政治、語文、數學、理化四科。這個消息,很是鼓舞了章望生,他最擔心的,便是推薦只看出身。

等到六月,考試結束,老師們紛紛問他情況,在他們看來,章望生的文化成績,絕對可以沖一沖北京的高校。不出所料,他這次發揮确實很好,章望生在得知分數時,內心非常激動,他幾乎要落淚。

可事情在七月,急轉直下,這次“高考”出了個白卷英雄,這個人質疑高考選拔制度,經過報紙宣揚,章望生這樣的高分考生突然變成了利己主義者。

“章望生是逃避了公社勞動,犧牲了集體利益,才考出這麽高的分數,他是自私自利分子。”昔日一同打球的同窗,非常嚴肅地舉報了他。

考試辦的人又收到了來自月槐樹公社的證明,章望生在學習期間,确實很少回來,所掙工分不多。

最終,章望生沒被錄取,反而是幾個低分同學成功念了大學。

短短一個月,一切都變了,章望生在宿舍呆坐許久,人與人之間,一直都是這樣脆弱,他不曉得哪裏得罪了同學,他妨礙了別人,這就是最大的得罪。他茫然地抓了抓腦袋,憤怒,悲傷,都像夜色那樣沉下去了。

他恍恍惚惚的,不曉得怎麽又到了這種田地,沒有希望,沒有将來。

章望生回到了月槐樹,他誰也不關心了,高中兩年,變成了一場大夢,他還是回到月槐樹。

那些和老師的會心交談,美麗姑娘帶來的震動遐想,統統是子虛烏有,他又被打回來,只有月槐樹這片沉默的土地,再次接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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