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南北還是去念書了,她想懲罰他,看他是不是會想念自己,她冷着個臉,不再跟章望生說話,走出了月槐樹的梢子。

可即使是走在路上,看着朝陽,她也會哭,少女的哀愁像殘缺的月亮,懸在天際。學校裏的生活,令人乏味,她忽然覺得周圍所有的一切,像被蒙上眼睛的驢子,盲目且不知疲倦,顯得愚蠢,無比愚蠢。怎麽這些人的眼睛、耳朵,哪兒哪兒都長得這麽可笑呢?更不要提他們張嘴說出的話,每天做出的事。

大永公社的一個知青,來給他們上課,因為管教學生,而被學生帶來的鳥铳打傷,一腿的血。其他幾個知青向社員們讨要說法,事情鬧起來,那些本來就不怎麽想念書只想搞出些大動靜的人,趁機煽風點火,南北不想摻和,便收拾書包要回家。

同學不想她走,說:“你這個時候走,可是背叛了咱們的統一戰線!”

南北心道,誰他媽的跟你一個統一戰線,說:“我的心是跟大家一塊的,可是我家裏有事必須回去一趟。”她表現得很掙紮,很矛盾,借此機會趕回了家。

不過這件事的後續,是這位男知青致殘,反倒有了個回城的機會。這樣一來,給了其他知青很大啓發,可那畢竟是個意外,要把自己主動弄殘廢,得下狠手,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念書的事情,又擱置了,南北天天留在月槐樹,跟着人一起上工,年輕的男社員們都愛看她,她身材高挑,腰很細,可胸前走一步就聳動一步,窩着的白兔子指不定怎麽蹦跳呢,真招人恨!

章望生勞動的場所,跟普通社員不是一個地方,所以,男社員有膽子大的,跟她攀談。

“南北,有十八了吧?”

态度特別親切,友好,臉上還帶着笑,南北有極強的優越感,她曉得自己好看,男人為了什麽跟她說話,她大約也明白。

“你問這個幹嘛呀?”她心情好時,也會随便扯幾句。章望生現在跟她說話很枯燥,像是避嫌,無非就是瑣事,她想跟他說點別的,總被他以累了做由頭,沒了下文。

“你該說婆家了啊,有沒有相中的?”男社員小心追問,因為章望生跟人打架的事,不敢太放肆。

南北裝作嬌羞:“哎呀,誰要說婆家了?我還小呢。”她察覺到人家對她的讨好,非常受用,盡管看不上對方,卻樂得聊一聊。

“你可不小了。”這人眼珠在在她胸前亂轉一通,眼饞肚饑的。

南北從男人們的目光中,深曉了自己身體的魔力,她好心腸地沖人笑笑,眼睛晶亮,把人魂靈給勾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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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妹妹,看上誰了跟哥哥說,哥哥給你保媒成不成?”

“我什麽都不曉得啦。”

“哥哥請你吃蘋果要不要?”

“我不愛吃蘋果,你真想請,請我吃肘子呀?”

她笑得跟小黃莺似的,叫人恨不能逮住了,掐在手心裏。

一個上來跟她調笑,就有兩個,她被少女的虛榮心支配着,又帶着對章望生的報複欲,這讓她有些熏熏然,無聊的勞動,也變得有了些趣味。尤其是,那些男社員本來很愛找邢夢魚說話,可邢夢魚死氣沉沉的,他們曉得女知青看不上他們,便都圍着南北轉,南北見沒人跟邢夢魚搭話,她特別解氣。

李崎兩口子在田裏見年輕勞力們,一有空就圍着南北,他媳婦說:“你得跟望生哥說道說道,他妹子大了。”

李崎說:“我來那年,南北還是個小孩子呢。”

他媳婦算了算:“這好幾年了,女大十八變,這還是花骨朵呢你可好好勸勸望生哥,留心別叫人偷摘了去!”

李崎便等天黑,叫章望生來家裏吃飯,章望生跟他關系一直不賴,但七四年以來,他很少跟人交流,李崎又成了家,走動少了。

“望生,要我說,你趕緊娶個媳婦操持操持家,對你,對南北都是好事。”李崎叫媳婦炸了盤花生米,又弄些酒,招呼着章望生。

章望生沉默地喝着酒。

李崎咂了口酒,眉頭一皺,又很快舒展開:“你到底怎麽想的?難不成還想着念大學的事?我跟你說,不可能了,你也別想着叫南北怎麽着了,這書念得三天打漁兩天曬網,成不了事。”

章望生說:“我現在這個樣子,成家對我來說,也不切實際。”

李崎道:“那是你不想,你要是想,肯定有人願意嫁你,我要是女人,我就嫁給你。”

他媳婦打旁邊過,踢他一腳,李崎道:“我這不是開句玩笑嗎?”

兩人談了一會兒,吃完飯,章望生回家來,南北本正哼着歌,見他進來,立馬閉嘴,冷冷淡淡的。

“你一個人怎麽吃的?”他問道。

南北坐床邊疊衣裳:“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何必管我?”她一見他,心裏就升起強烈的怨氣,你又不愛我,管我幹嘛呢?

章望生立那看了她一會兒,她把薄衣裳放箱子裏,又在那梳頭,他便笑笑:“都要休息了,怎麽還梳頭?”

她面無表情:“我樂意。”

章望生猶豫着,說:“我聽李崎說,你跟咱們公社幾個社員挺能聊得來。”

南北對着鏡子,打鏡子裏瞥他一眼:“李崎哥真是嘴碎,怎麽了,我跟人聊天犯法嗎?”

章望生說:“當然不犯法,可你大了,叫人看着說些風言風語,對你不好。”

南北梳子一丢:“那你娶我啊,咱倆結婚,誰還說什麽?誰說誰爛嘴!”

章望生有些話是說不出口的,他不能坐實人的流言,他跟妹妹早早私通,這一點,他絕對不能接受。

南北透過鏡子冷眼瞧着他,轉過身來:“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既然不愛我,就不要阻止別人愛我!”

章望生隐忍着:“誰愛你?那些人餓狼似的,是愛嗎?他們只不過想占你些便宜。”

南北走到他眼前,下巴翹起:“那我樂意叫人家占,身體是我的,我樂意誰占就給誰占,你管不着。”

章望生對她的叛逆很驚訝,他道:“你一個姑娘家,要學會自尊自愛,這種話,是能亂說的嗎?”

南北不耐煩說:“我想說,我偏說!”她煩透了,她愛他,也想叫他愛她,她那麽全心全意從小時候起就愛着他,他卻沒有心肝,早愛過別人了,也不肯把愛分一丢丢給她。

窗外的蟲子叫的很大聲,屋裏寂靜着,一時沒人說話。

冷白的月色染透月槐樹,又到涼風起的時令了,南北覺得有點冷,她爬到床上去。

章望生便坐到床沿,南北把被子扯過來蒙住頭,拒絕交流。

“我沒有要指責你的意思,只是擔心你,人言可畏,咱們家情況特殊,更應該謹言慎行些好。”他憂郁地說道,“我是無所謂了,可你還小,又是姑娘家,名譽是身外之物可人活在世上,跟人打着交道,就得注意這個,要不然,到頭來受傷害的還是自己。”

南北在被子裏,胸口像壓了巨石,碾過來,又碾過去。

“咱們是親人,不該有隔夜的仇,也沒這個必要。”章望生這段時間極力避免跟她過多接觸,他有些混亂,需要清醒,她的一颦一笑,都牽惹他的心腸,他對她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甚至深夜裏夢見過她,夢很不堪,令人醒來惶愧不已。

南北忽的掀開被子,坐了起來,她亮亮的眼睛裏水蒙蒙的:“你根本不曉得你對我來說是什麽,是爸爸媽媽,是三哥,我還要你當我丈夫,人家要有很多個人,我不要,你一個人就是很多個人了,你明白不明白?”

她非常熱烈赤誠地看着他,章望生被這種目光傷到,內心極為震撼,言語的力量擊潰了他,他腦子空空,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要是你實在不肯,那就不要管人家愛不愛我,反正你要把我嫁出去,那我嫁給誰都一樣的。”她茫然又痛苦,暗黃的微光照在她臉上,渺茫的神情叫章望生又忘情地摟過了她,按在自己胸膛前,不留一點縫隙,好像要把一切都攆出去,不留一分一毫不相幹的在兩人之間。

他是在浪潮裏偷生的凡人,可竟然還能得這樣的感情,太熾燙了,要把人毀滅一般。

“我不要你嫁人……”他沒有意識地說出這句,南北聽見了,她努力昂起臉吻他,她的嘴唇是月華下的梨花,非常嬌嫩,章望生把梨花嚼碎了,像是要往肚子裏咽在身體裏紮根再生出小小的新的梨株,他心驚膽戰地想着,最後一次好了,就這一次好了。

可月華那樣光潔,照得人間滿是清輝,他覺得太肮髒了,太龌龊了。文明的,五千年北方平原上的月色,轟然全壓下來,章望生按住南北的肩頭,匆匆起身,疾步往院子裏走去。南北懷抱間陡然一空,她悵惘地看着三哥坐過的地方,床單殘留褶皺。

“我到李崎家去一趟,你先睡吧。”隔着窗戶,章望生的聲音傳進來。

他哪兒也沒去,就在門口月光下坐着,空氣特別冷,冷得好,他在這樣的冷中才能不至于推錯那扇門,跌進深淵裏。

兩人的關系陷入一種矛盾的,暧昧的僵局。南北恨他的立場,她無論怎樣勾引他,章望生像是打定主意都不再上鈎一樣,她氣得罵他,罵他是懦夫,章望生并不生氣,他還是很和氣地跟她說話,關心她的一切。

到了深秋,章望生被臨時調到農場去幫忙,牽涉出納之類的事情,缺一個能寫能算的人。本來,這個活兒是想叫劉芳芳去,但她整個秋收沒日沒夜地幹,太拼命了,什麽重幹什麽,搞得終于尿血,止不住,特別吓人。劉芳芳寫了申請想要回城,月槐樹因為隔壁大永公社有這樣的先例,也怕鬧出人命,又是一出麻煩,便報告上去,最終得以批準。

這個事,邢夢魚太羨慕了,她眼巴巴看着劉芳芳收拾東西,說:“芳芳姐,你能回家了。”

劉芳芳已經忘記了身體的痛苦,好像一間屋子,經年髒着,如今一下清掃幹淨,空氣中再也沒有叫人不堪忍受的飛塵。

“這是些日常用品,我不帶走了,你要是不嫌棄就拿着用吧。”劉芳芳很慷慨說道,邢夢魚貪婪地盯着她那張回城證明看,她幾乎是嫉妒了,怎麽能搞到這樣的證明呢?怎麽才能呢?

劉芳芳坐着汽車走了,她沒有任何留戀,她還剩了些信紙、鋼筆,走前問邢夢魚要不要這些東西,邢夢魚對這些毫無興致了,劉芳芳便請她轉贈給章望生,也許到農場用得上。

邢夢魚把紙筆給章望生送來,她有些魔怔,一直提劉芳芳回家的事。

“章望生,你說我要是也尿血,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章望生心裏清楚,這大概是劉芳芳有意的,為了回城,她一定是想盡了辦法。

“她是太過勞累,這樣很傷身體。”

邢夢魚表情癡癡呆呆的,她看起來特別柔弱,凄白的臉,總像是剛哭過,章望生見她鞋子都爛了,前頭像小孩子嘴張着,滿是塵土。

別的知青逢年過節,可以回家裏拿點東西,她家裏什麽都沒了,連爸爸媽媽都去了幹校改造,不準通信,不知死活。

章望生把嫂子當年留的一雙鞋拿給她,本來是留給南北的,南北那一陣好像很生嫂子的氣,死活不願穿,就一直擱那了。

“我妹妹的腳現在大了些,穿也是頂腳,你試一試吧,幹活穿。”

邢夢魚勉強可以穿,她道了謝,忽然淚眼朦胧的:“章望生,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人。”

章望生對這樣的贊美無動于衷,他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他只能選擇,不去做個壞人罷了。好跟壞,又怎麽分得明白呢?他想到南北,邢夢魚要是曉得她舉報的事情,一定認為他的妹妹,是個壞人。

他看她眼淚啪嗒的,安慰道:“回去吧,也許有天你們都能回城,別灰心,好好過,你爸爸媽媽肯定也等着跟你團聚。”

一提父母,邢夢魚更加傷心了,但章望生的話,确實給了她一些鼓勵,她抹着眼淚往宿舍走了,章望生目送她背影遠去,月槐樹跟縣城隔了成百裏路,如今,也隔了年月,時空都變了。

農場給送來輛特別破的自行車,方便章望生來回跑周邊公社用的,自行車是稀罕物,再破也稀罕。社員們說,沒想到章望生又要轉運,都騎上洋車子了。

他自己清楚,幫完忙回來,他的命運也許如舊。

農場很大,也很忙,裏面有一批下放人員,年紀偏大,章望生到那先是幹了些雜活,把該修繕的修繕了,又幫忙疏通管道。他得以吃上一頓好飯,幾個幹部在那吃油餅,大概是覺得他幫上了忙,給他拿了兩個。

他沒吃,騎着自行車颠簸一路,到家已經很晚了,這一段路,足足騎一個小時,蹬得後背都濕透了。

南北每天都等他,她覺得日子無聊了,不想幹活,也不想跟男勞力調笑了,一切都是那麽空虛無趣。家裏沒有了書,她便在劉芳芳給的紙上默寫古文,默寫小說情節,這個也漸漸弄得煩了。

“有點涼了,熱熱再吃吧。”章望生把油餅從懷裏掏出來,紙上浸了點點油漬。

南北見他每天這樣辛苦來回,不好再鬧別扭,但她今天很生氣,因為她無意瞧見了邢夢魚腳上的鞋。

“用鏊子熥一下更好。”章望生看着油餅自言自語,他在那擺弄起柴火,喊她過來順道烤火。

南北坐旁邊,拿起跟樹枝亂劃拉:“你吃了嗎?”

“我在農場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章望生彎腰,偏着臉對着鏊子吹火。

她慢吞吞哦了聲,說起自己白天上工的事。

“很累吧?”章望生說。

南北道:“嫂子給我留的那雙鞋呢?就是沒穿的那雙,拿給李崎哥家的穿吧,擱着浪費。”

章望生非常了解她,說:“是不是見着邢夢魚了?”

南北沒想到他這麽坦白,使勁劃拉下樹枝:“你還喜歡她是不是,你說人言可畏,你自己怎麽不注意?叫人家又造謠是不是?你吃的教訓還不夠嗎?”

章望生的臉上躍動火光,他一臉平靜:“我問心無愧,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會避諱,這跟喜歡不喜歡她沒關系,換作旁人,也是一樣的。”

南北攥緊樹枝:“你心裏就是有她,要不然,你怎麽不把鞋給旁人?”

章望生很耐心地解釋了當時是個什麽情況,南北心裏煩躁,她聽不進去,她賭氣說:“不準你關心她!不準!”

他倦意明顯的臉上,露出些笑:“好好,我跟你道個歉,不該沒跟你提前說一聲,油餅好了,你嘗嘗,可香了。”

南北瞧見他眼底下有青黝黝的影子,曉得他累,便不吭聲接過油餅,咬了一口,又把咬過的痕印對着他,“你也吃。”

章望生面帶笑意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斷斷續續說着話,直到火堆的餘溫散盡,他拍拍她肩膀:“洗漱一下睡覺吧。”

“你說你不愛邢夢魚。”南北扯住他胳膊。

章望生順從她道:“我不愛邢夢魚,不愛任何人。”

“那你發誓,就算你不愛我,也不會愛上別的人。”她孩子氣地求個心安。

章望生很想摸摸她泛着紅意的臉蛋,卻沒再有動作,只是眼含笑意:“我發誓,我不會愛上別的人。”

南北撲到他懷中,把他藏藍色外套解開,章望生不曉得她要幹什麽,她已經把臉揿到了他薄薄的破舊的毛衣上:“三哥,晚上你給我講個故事吧,就講一個,我就去睡覺,我一整天沒見你了,我想你。”

章望生遲疑了下,還是伸手揉了揉她頭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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