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太陽一到冬天,就顯得老。

整個平原都是暮年,農場也荒涼得很。章望生跟那些年紀不小的改造分子一塊砍柴,修豬圈,豬圈上頭架着閣樓,堆放雜物,夏天臭,冬天冷,裏頭住着兩個原先搞電路的老同志。

天特別幹,不曉得怎麽失火了,兩人爬不下來,陽光靜靜照在火光上,人都在叫喚,長年的慢性饑餓讓人失去氣力。章望生丢下鐵鍬,跑過來,把兩人背下閣樓,老同志受了燒傷疼得不斷□□,一邊不忘跟他道謝,他頭發也燒焦了,索性叫人拿推子理平。

章望生從戴主任那裏取來藥,交給兩人,其中一個苦着臉說不如燒死算了,另一個開導他幾句,章望生擡首看看兩人,也沒說什麽。

“小章,有沒有煙啊?”老同志不大好意思問他。

章望生沒有,老同志就銥驊讪讪笑笑,說煙能止疼。

他覺得屋子裏怪悶,便出來了,火已經撲滅,屋頂白茫茫的長茅草變作黑色,戴主任在太陽地裏把帽子摘下來,搔着頭皮,說這兩人指不定是故意放火,思想大有問題。幾個人坐那又說起別的事,公社一個姑娘,跟下鄉的男知青搞起對象,結果弄大了肚子。這樣的事,說起來比閣樓失火有趣多了。

“說是哪個的沒有?”

“沒有,嘴硬得很,她噠噠把她吊起來打都沒說。”

“我就說知青沒有一個好玩意兒,擱城裏混不上口吃的,都鬧到公社來,有文化就比別人金貴了?屁啊,是能吃還是能喝?”

話慢慢變成對知青的批判,有些知青偷雞摸狗,沒少跟社員起沖突。

這幾個幹部閑扯完,拍拍屁股起來,沒多會兒,章望生去茅房時瞥見燒傷的那個老同志,正偷偷撿方才人丢下的煙屁股,揣到懷裏,又把兩只手抄在棉衣下。他當做沒看見,一擡頭看天,有幾道細細的雲,拉得極長,像二哥畫的蘭花葉子,筆致秀氣,他也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二哥。

農場給他發了幾顆白菜,叫他帶回家。

那會兒天早都黑透了,一路喝冷風,圍巾上全是晶晶的一層白霜,章望生見院子裏漆黑,就有些不安,他把白菜放下,喊了幾聲,立馬拿手電筒出去了。

手電筒的光打到牆根,有人在那解小手,轉過頭,章望生問有沒有見到南北,這人便跟他玩笑:“沒瞧見,你妹子不會跟人搞對象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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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生沒搭理,那年除夕的心情又回來了,家裏找不到她,一個人跑山腳還八福狗牙,那會兒她才多小啊,她膽子一向大得很,可再大,她也只是個小姑娘……他急得不行,好像她已經遭遇不測,他挨家挨戶問,都說沒見着,章望生走得氣喘,茫然四顧,月槐樹浸在夜色裏,浮起來的點點燈光,透過牆院露出來,非常微弱,這樣的場景似乎存在了幾千年,他找的,也是個幾千年前的人。

“南北!南北!”章望生開始喊起來,團團白霧,從嘴裏不斷哈出。

月槐樹的人都聽見了他在找妹妹,在家裏說閑話。

南北是從支書家跑出來的,支書今天叫她到家裏來,說到小學代課的事。支書媳婦對她很熱情,招呼她吃瓜子、花生,南北也沒客氣,吃了人很多花生,炒得特別香。

“你幹嘛去了?”章望生嗓子微微嘶啞。

南北把事情一說,章望生無奈道:“咱們不是早都說好的,你要去幹嘛,事先說一聲。”

南北兜裏還裝了把花生,她道:“我怎麽曉得支書叫我談事情,我下工就跟他去家裏了。”

章望生說:“你怎麽能随便到人家裏去呢?還在人家裏吃飯,又不是小孩兒。”

南北不高興道:“你管得太寬了吧,難不成我就只配坐家裏等你?我不能有交際了?”

章望生拿她沒辦法:“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擔心你,你現在是大姑娘晚上得及時回家,支書想叫你代課,白天田裏也能說,為什麽非得晚上說呢?”

南北道:“因為,支書還想叫我跟他兒子聊聊,他想叫我給他當兒媳婦呢。”她把玩着圍巾的穗子,“支書那個兒子,我看挺好的,也識字,就是個頭不高,他家夥食也好,我要是嫁這樣的人家,肯定不會餓肚子。”

章望生很意外,他心裏一陣翻騰,問道:“你喜歡他嗎?”

南北慢吞吞往家走,她嘴裏還嚼着花生:“反正,我不讨厭他,也許接觸接觸我就能喜歡上他呢。”

章望生沉默了會兒,後背的汗嶙然貼着,又濕又冷,非常難受。

南北叽呱說了一路,他都沒應話,到了家裏,她把花生掏出來放桌上,招呼他:“吃吧,支書媳婦給的,脆香脆香的。”

見他不動,她烏亮的眼珠子裏有點揶揄,“難道你不希望我找個好人家?書不能念了,我總不能老跟着你,李崎哥家的嫂子跟我說,我挑挑看看,到結婚年紀就差不多了。”

章望生無話可對,一想到她要屬于旁的男人,他心裏像被火烤,不是希望她日後有好歸屬的嗎?他到底在痛苦什麽?他不願意她離開自己,可自己空無一物,只有負罪之身,他不該那樣自私。

“嫁人是大事,要考察清楚,你還小,有的是時間。”他說了些堂而皇之的話,南北冷哼,兩人現在就是這樣,一牽涉到這種事,總是很不愉快。

“明天跟我去農場吧,去看看,我騎車帶你。”章望生主動跟她緩和氣氛,南北不願意,“我要去代課,領工資,你家裏窮的要死,我自己攢嫁妝。”

“我家裏?”章望生心裏很不高興。

南北點頭:“是啊,我只是臨時姓章,說不定,我爸爸媽媽會來找我,到時我就會改回我原來的姓名。”她看出章望生難受了,她特別高興,信口胡說,越說越起勁。

章望生道:“如果你父母找來,你自然要跟着走的,我沒什麽立場留你,我只希望他們都好好的,能給你更好的條件,跟着我,你這些年受太多苦了。”

他說得很哀傷,好像下一秒事實就是這樣了,南北又不願意了,對他發火:“你不想要我了,我就曉得,你早不想要我了!”

章望生無力道:“我沒有這麽想,什麽時候不要你了?”

她像是陷入了戀愛,患得患失,又哭又鬧,動不動覺得痛苦到半死,一會兒高興甜蜜,一會兒說違心的話,折磨他,自己也遭罪。

章望生看她滿臉是淚,不停安慰她,說盡好話,南北這才慢慢不哭,委屈說:“我明天跟你去農場。”

他第二天騎車帶她走了,路非常難走,坑坑窪窪,南北坐大杠上杠得屁股生疼,她大了,長胳膊長腿,搞得空間局促,章望生下巴被她圍巾裏飄散的頭發搔着,特別癢。

“怎麽這麽遠呀?”她抱怨起來,“腚疼死啦!”

章望生會覺得她有時候還是個小孩子,他忍不住笑:“早知道給你借個板凳,夾大杠這兒。”

那是小孩坐自行車的配置,南北曉得他打趣她:“你真壞,我不理你了!”

她戴着舊手套,特別厚,抓車前杠一會兒就覺得又酸又累,嘴巴隔着圍巾,說話也嗡嗡的。

路上有人趕着山羊過去,山羊翹着胡子,一邊走,一邊拉屎球,成串地掉,趕羊的人在撿,一粒都不舍得落下。

章望生為了避羊群,兩腳一撐,落地上了,南北趁機跳下來,她要試試帶章望生。

“你行嗎?”

“我試了才清楚啊。”

她沒學過,但就是敢騎,滑着滑着把腿朝後一甩上了車,歪歪扭扭就催章望生上來,他在後頭快步跟着:“行嗎?”

“你上啊,快上啊!”

章望生遲疑上了,果然,一個大男人的重量壓上來,南北把控不住方向,直往溝裏鑽,章望生又趕緊下來,伸手去抓後座,南北連人帶車栽溝裏去了。

章望生也跟着栽下去了,他趕緊爬起來,喊她名字,南北一邊坐着起來,一邊生氣:“你怎麽不拽住我呀?”

她頭發上沾了幾根枯草,灰頭土臉的,章望生忍笑問她有沒有摔傷,她撅着嘴,章望生便哈哈大笑,笑得特別大聲,他也不知怎麽了就是心情突然很好,也很久沒這麽笑過了。

“你還笑我?”南北不可思議,一把拽過他,兩人都跌在了土堆上,章望生還在笑,他擡眼看見高高的蒼穹,一切那樣平和,他不想動了,就這麽躺着。

南北趴到他胸口,手指撫他睫毛玩兒:“你喜歡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章望生刮了刮她鼻子,笑聲小了,他凝視着她的臉,只有跟她一起是安全的,再沒有第二種安全。為了她,他忽然覺得日子怎樣都可以忍受,他要照顧好她,只要她還在身邊一天。

他們心情很好地到了農場,章望生被叫去給林場送東西,南北便留下來,幫忙裁春節要用的紅紙,弄完了,她又挽起袖子燒熱水,幫幾個年紀大的打掃起住處,農場的人對她印象很好,她漂亮、勤快,還非常熱情活潑。

章望生在那吃的午飯,回來路上,到一片林子裏解手,四下裏無人,風吹野草呼啦啦響,他聽見點別的動靜,以為是有動物出沒,撥開看了兩眼,一個男人正趴在什麽上不曉得幹什麽,章望生定睛看了,才看見地上是兩條白腿,褲子在腳踝堆着,一動不動,他立馬喝了一聲,那男人吓得屁滾尿流爬起來,哆嗦栓褲腰帶。

章望生不認識這人,這人年紀不小,是附近公社的老光棍,見章望生是個年輕後生,面上谄媚笑了:

“小青年,你也曉得人扔這了是不是,先盡你上,你先。”

章望生不明所以,又掃過去幾眼,地上的人上身衣裳完好,肚子隆得很高,只裸着腿,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再細看,正着臉色問:“你在這幹什麽?”

老光棍見他挺嚴肅,支支吾吾說了幾句什麽,大意是死都死了,也沒人領,他才剛脫了褲子……章望生吃驚地看着他,老光棍想跑,被他揪住了衣領:“你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

“嗳,嗳,青年,可不是我害的,沒我的事,你行行好叫我走吧,我讓你,我讓你還不成嗎?”老光棍拱着手,就差給他跪下了,章望生松開他,老光棍火速跑了。

他心口砰砰直跳,四野的風,嗚咽呼嘯,凍得人臉發麻。章望生慢慢上前,把棉襖外面罩的軍綠色褂子脫了,別開臉,蓋上了那兩條暴于荒郊的腿。

他有些恍惚地回到了農場,精神不佳,南北跟他說話,他心不在焉的。

章望生還是去把情況反映給戴主任了,戴主任端着茶缸,一邊喝熱茶,一邊翻報紙,說:“她家裏頭都不去領,咱們也不好管吶,再說,她沒出嫁的閨女出這樣的醜事,也是該,不好好說個婆家,跟男知青瞎搞,怪誰呢?”

章望生心情很糟地帶着南北回家了。

“三哥,你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林場的人說你什麽了?給你氣受了?”南北坐在後頭,摟住他的腰,章望生只用力蹬着自行車,北風很大,他也不太能聽清楚。

這件事給他很大的刺激,他覺得那女孩子非常可憐,又想到南北,章望生陷入一種很憂郁的狀态,他想着要怎麽教育她,一定不要跟異性走太近,不要輕易把身體奉獻出去……他同時譴責自己,覺得過往中有令他自己都十分惡心的地方。

南北渾然不覺,她不曉得他在想什麽,憂心什麽。她總是時不時想跟他親熱,□□的滋味,淺嘗辄止,回味無窮,她發現章望生再次疏遠了她,她親吻他,他幾乎是嚴厲地制止她,這讓她自尊心受挫,大發脾氣。

一直到年關,兩人的關系都很不好,章望生每次教導她,她都要頂嘴。

“你不愛我,又不準我跟旁人處,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嘛?”南北在他胸口又捶又打。

章望生站着不動,也不反駁,因為一旦反駁南北會更激烈地跟他吵,他被她弄得壓力越來越大,農場的事情,告一段落了,開春他依舊要在月槐樹改造,沒有什麽改變。

“你是啞巴嗎?你說話啊,你要把我逼瘋了曉得嗎?我要麽現在嫁給別人,要麽你娶我,章望生,你選一個,你選一個啊!”南北哭着說道,她也不喊三哥了,章望生只能說,“過了年,先去小學校代課吧,要是大永公社的高中還能複課,你去繼續念高中也行。”

南北太傷心了,她等不來想要的,他沒有承諾,她嗚嗚哭個不停。

章望生被她淚水包圍住了,冬天都跟着變得濕漉漉,日子泛着潮。

他到供銷社買了些東西,除了家用,全是給她的。他身上的衣裳補了又補,寒酸得很,章望生也毫不在意。

知青們都回城了,邢夢魚本來也回去了,可家裏冰涼,什麽東西都沒了,她又回來想把被褥什麽的帶走,遇上雪天,汽車停運,她只能在月槐樹過年。

她想吃餃子,可自己不會包,便厚着臉皮來找章望生,章望生是她在月槐樹唯一可以信任、親近的人。

章望生被人喊去寫對子,沒回來,南北正拿着刀殺雞,邢夢魚看見這一幕吓得尖叫,南北回頭,見是她,嘲弄道:“咦,你怎麽不回你城裏老家啊?”

邢夢魚把自己的情況說了說,南北垮着個臉,把開水提過來,澆那只雞:“你怎麽連餃子都不會包?都沒見過你這樣的,上門要吃的。”

邢夢魚被一個比自己小好些的姑娘說到臉上,很難堪:“我拿糧票給你們換,不是白要的。”

南北坐凳子上,開始娴熟地給雞褪毛:“不換,你愛找誰換找誰換。”

邢夢魚曉得她是章望生妹妹,沒想到,她竟然這樣難講話,看她如此高傲,她也來了氣:“那我等章望生,看他回來怎麽說。”

南北眼一擡:“你們來公社,是接受勞動教育的,都這麽久了,你還是什麽都沒學會,你怎麽好意思的?”

邢夢魚漲紅了臉:“我不擅長這些,我不是你們,打小接觸的就是這。”

南北冷笑:“哦,你是城裏大小姐,我們是鄉下人,活該種地天天幹活,你們就想着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是不是城裏人拉屎都得別人代勞啊?”

邢夢魚驚呆了,她沒想到章望生的妹妹說話這麽刻薄:“你,你一點不像是章望生的妹妹,他那麽好一個人,你說話怎麽這樣呢?”

南北怒意頓起:“你這麽了解他?”她突然又冷靜下來,譏诮笑道,“那好啊,看等我三哥回來,她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邢夢魚一本正經說:“好,你三哥的為人,看來你确實不了解。”

南北上下打量她幾眼:她沒我好看,雖然她長得比一般人好看。

兩人僵持着,等章望生回來,南北立馬擦幹手跑上前,踮腳湊他耳朵那叽裏咕嚕說了一通,章望生沒說什麽,跟邢夢魚簡單打了個招呼,邢夢魚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他,她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明亮自信。

“你先回去吧,等包好了,我給你送過去一份。”章望生說。

邢夢魚要給他糧票,章望生不收,邢夢魚一面感動,一面又有些勝利的心态看了看南北,南北臉色非常難看,她跑進了堂屋。

“她一個人在外過年,父母也不曉得怎麽樣了,處境很難的。”章望生進屋活面,耐心開導南北。

南北對他非常失望,她覺得,自己在章望生心裏,沒有邢夢魚重要,她本來想跟他吵的,可事到如今,吵也沒意思。

她呆呆坐那,章望生叫她來打下手,她忍不住發作了:“你找邢夢魚啊,你那麽愛她,你倆在一塊兒包餃子多好,多高興,叫我幹嘛?叫我包好了,送給她吃嗎?我是你們的丫鬟嗎?”

章望生手上都是面,直起腰身,看着她。

南北哽咽了:“我讨厭她,她叫我變成了壞人,我沒那麽小氣的,都是她,她要吃餃子我就是不給!”

章望生搓搓手,走過來很溫柔說道:“你看,你也說了,自己沒那麽小氣的,我跟她的事早說清楚了,我要是真愛她,早就娶她了對不對?你放平常心看她,就把她當芳芳姐一樣,是個來咱們公社插隊的女知青,需要咱們幫個忙,咱們能幫上的,就幫一幫,做不到的也不勉強。”

南北不說話,只是流眼淚,她為他流太多眼淚了,她打小就不愛哭,戲班子師傅把她揍得那麽狠,她也不哭。

可為什麽愛一個人,就要流眼淚呢?

“你真的不愛她嗎?”南北淚眼模糊地問,章望生說,“我愛不愛誰,心裏清楚。”

“你以後也不會娶她嗎?”她不大放心地又問道。

章望生笑了笑:“不會,別哭了,你要是實在不高興,我就不送了,叫她找馬六叔換去,好吧?”

南北扭扭捏捏道:“那也不用,你都答應了,回頭她再覺得咱們不講信用。”

章望生彎腰,笑對着她那雙淚水未幹的眼:“別生氣了,咱們一塊兒包餃子,高高興興過個年?”

南北破涕為笑,她又追加一句:“你要是說話不算話,我就真的走了,找我爸爸媽媽去。”

章望生笑着把她從凳子上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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