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開了春,南北沒有去代課,她不喜歡當老師,想在生産隊謀個文書。章望生考慮當老師很有風險,便尊重她自己的意思。

南北跑去毛遂自薦,數列出一堆自我優點:能寫能算,形象好,性格開朗擅長和人打交道,去參加個上級會議不怯場,她這張臉,也是月槐樹的門面。

她确實伶牙俐齒,一笑又那樣漂亮,任是鐵石心腸都要被打動。原來的文書因為被□□,還沒翻身,平時社員□□、來訪等等雜務,都是其他幹部兼任,就這樣,南北被委任臨時文書,書記把公社文章交給她,那是給人出具各種證明用的。

有了印,就有了一定權利,南北摸着印愛不釋手,非常高興。她甚至開始幻想,将來自己能做大官就好了,給三哥平反。她把這個暢想說給章弋望生聽,他淡淡的:“當不當官無所謂,無論做什麽都要有底線。”

“我曉得,我将來做什麽都不會給你丢臉的啦!”南北心情特別美,她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公社文件的收發、登記、檔案的管理一度亂糟糟的,南北到後,做事相當麻利、自如,她很快理清頭緒,把事情井井有條歸置好。知青們來查檔案,相關工作她已經相當娴熟了,語氣也老道。

追求她的人多起來,來辦事的總要跟她玩笑兩句,還給她送東西,幾顆糖果,一塊手帕,都是些小玩意兒,南北笑嘻嘻的,一邊打着哈哈,一邊婉拒了人家的東西。

這天,馬老六跟章望生一道推車,休息的空兒,馬老六掏出支煙,問他抽不抽,章望生沒要,馬老六就自己點了:“望生,支書托我說個事,你看,南北跟他家小子年齡差不多,他一家子都相中了南北,滿意得很,南北無父無母,章家就是她再生父母……”

“六叔,南北還是有些偏小,這事,過個一兩年說也不晚,”章望生罕有地不聽人把話說完,“最要緊的是,她自己願意才行。”

馬老六不住點頭:“那是,那是,南北是有點偏小,支書一家這不是想提前打個招呼麽,你妹子出落得遠近皆知,現在說,是想叫你心裏有個底。”

章望生笑笑:“我明白。”

馬老□□下瞅瞅,碰了碰章望生胳膊:“望生,你別怪你六叔多管閑事,你真該考慮考慮自個了,南北的事,你也放心上,你倆回頭各自成了家,那人家就沒嘴說閑話了。”

章望生肩膀隐隐作痛,他低頭,看看自己沾滿泥土的軍用鞋,一只大甲蟲被無意壓着了,他擡下腳,讓蟲子過去。

“六叔,你的話我記着了。”

“唉,這才對嘛,六叔曉得你心事,你疑惑人姑娘見你現今這樣不願意嫁,那你可錯了,一直有人打聽着你。”馬老六很殷切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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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生對誰打聽自己毫無興趣,他默默聽着,擡頭看向遠方的雲,麥田上風過,仿佛揚起一片綠色的霧,直達蒼穹,叫雲也跟着青綠了。

人家默認他是南北的三哥,自然要管她婚嫁,人家來說媒,還是認可他這個身份的,不是他跟妹妹通奸。支書家的條件,是比他章望生好多了。

南北發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去供銷社買熟食還有雞蛋,回來做了個涼拌豬肝、青椒炒蛋,又包了荠菜包子,等章望生回來,看到的是滿桌子飯菜。

他笑吟吟問:“今天什麽日子啊?”

南北上前一蹦,摟住他脖子:“我發工資啦,我請客!”

章望生被她弄得身體不穩,也想避嫌,便輕輕拿掉她的手:“我看看做什麽好吃的了。”

南北把他往主位上一按,趴他肩膀上,叽喳說個不停,臉上幽幽的雪花膏味道傳來,章望生心生蕩漾,他只能催她快坐好。

“我覺得我做飯越來越好吃了,怎麽那麽好吃呢?”她拈着筷子癡癡笑,那樣的笑,只給他,章望生非常心動,她愛笑,但他曉得她的笑是不一樣的,只有看向自己時,才是柔情蜜意的,濃烈的,好像一雙眼都盛不下那樣的感情。

他有些臉熱,像情窦初開的少年,點評起她的手藝。

南北親昵地說:“三哥,那我給你做一輩子的飯吃。”

章望生沒接這個話,今天高興,他不想說那些叫她喪氣的話,他只是笑。

南北卻已經暗下決心,等她年齡夠了,在隊裏也混得開了,她就找大隊開介紹信,跟章望生結婚,在她看來,跟章望生結婚完全沒任何顧慮,她又不是他親妹妹,兩人沒任何血緣關系,笑話,這樣還不叫人結婚嗎?

她趁跟人一道開會,打聽像章望生這樣的情況,怎麽摘帽,人家哪裏曉得,運動向來是捉摸不定的。今天你鬥人,明天人鬥你,起起落落,不過章望生這種明顯成分差,身份敏感的,落容易,起是難起的。南北一想到章望生的勞動改造沒個盡頭,心裏就很難受。

她偶爾也會想起二哥,甚至會想,二哥走了是個好事,他不必再看這荒唐的人間。

越來越多的人,要給她介紹對象,南北有點厭煩了,因為要擺一張好臉色,她現在是文書,不能随便跟人吵架。人家對她年齡似乎不太在意,只曉得她苗條美麗,跟花似的。

“哎呀,我還小呢,晚點說不遲的。”她總要笑眯眯跟人解釋,心裏早把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她回到家,想把這種壓力轉移到章望生身上,叫他發急,章望生被她過分親近的舉止弄到失眠。他常常睡不着,坐床上到半宿,再等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尤其是身處烏糟糟的勞動現場,他被污穢圍住,再一想到她,他心痛得不行。

邢夢魚來查過兩次檔案,南北公事公辦幫她弄了,她曉得,這些知青都蠢蠢欲動想着怎麽回城。今年開春,聽說隔壁公社又有一個知青,腿斷了,動靜鬧很大,他那腿是偷老鄉雞蛋被打斷的,竟成他回城的要挾,知青們插隊幾年,社員跟知青矛盾很深了,搞起了□□會。

一個公社搞,連帶起其他公社效仿,要好好教訓下知青。月槐樹分管知青的活,是李大成負責,他每天嘴裏都是語錄,滾瓜爛熟,比誰都激昂,給人戴帽子是一流高手。整個春天,知青們都很狼狽。

到了夏天,只要晴朗,南北出門前都會曬上一大盆水,留晚上回來洗澡用。她非常喜歡洗澡,每次都要用香皂,洗得細致,她把內衣褲晾曬在院子裏,風吹着,章望生見了,覺得很刺眼,好像□□的旗幟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叫人不安。

夏天活兒相對少些,公社又開始了派別運動,大家一樣窮,也要鬥,不曉得鬥什麽,章望生被無端牽連,被人訓話,甚至拿出南北威脅他,叫他不要耽誤妹妹的前程,他只能繼續寫認罪材料。

晌午,這些人消停了,章望生疲憊地放下筆回了家,幾個十八九的小青年在門口跟南北說話,都在獻殷切,不曉得說了什麽,逗得南北在那笑,見章望生一來,你推我搡,跟他打了招呼,說來請教文書一點事情。

章望生很平和地應付兩句,問人吃飯了沒有,南北便擺手叫他們趕緊走人,都耽誤自己做飯了。

南北見章望生似乎沒什麽反應,故意問:“三哥,你看他們幾個哪個好?”

章望生說:“打個招呼而已,人要久處才了解。”他看那些人的歲數,跟南北相仿,心裏着實不痛快。

南北在缸裏攨面,面幾乎沒了,瓢刮缸底的聲音在章望生聽來莫名刺耳。

“你如今在隊裏,又是女孩子,跟異性打交道要有分寸。”

南北漫不經心:“曉得了。”

章望生低聲道:“我希望你是真明白。”

南北擡起明眸:“我有什麽不明白的?你要好名聲,恐怕我別做出什麽傷風敗俗的事情連累你。”

章望生說:“你明明清楚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要什麽虛名?我現在名聲本來就是壞的,是臭老九,是□□。”

南北一下黯然:“那是別人給你錯定的,你幹嘛這樣說?成心叫我難受。”

現在不知怎麽了,兩人說話總能嗆起來,章望生勉強笑笑:“我弄了一上午草料,身上味兒不好,去河裏先洗個澡。”

南北挽留他:“在家洗就是了。”

章望生不肯,他避開她熱切的眼神,匆匆出門。

來到河邊,這是飯點并沒什麽人,章望生像一條魚一樣,躍入水中,這是少有的自由時刻,他寧願呆在水底。

這麽游了會兒,他聽見噗通一聲,冒出頭來,好像是上游有人落水,章望生游過去,從這人身後抱住了,弄到岸邊。

落水的是邢夢魚,章望生愣了下,随即在她胸口按壓起來,她吐出幾口水,人醒了,稀裏糊塗看清是章望生,她掙紮起來,還要跳河。

章望生攔住她,她濕透了,衣裳貼在身上,線條畢露,小腹卻微微隆起了,章望生無心瞥見,心裏有些訝然,邢夢魚一直很纖秀的。

“讓我死了吧,我早晚都會死,我不想叫人槍斃……”邢夢魚哭得凄慘,章望生把岸邊自己的舊襯衫拿來,給她披上,邢夢魚哭得更厲害。

“怎麽回事,別哭啊,你跟我說到底怎麽回事?”章望生問她話。

她起先不肯說,鬧着要跳河,最後,沒力氣了,坐地上斷續跟章望生說了,大熱的天,章望生聽得渾身冰涼。

“你太傻了,邢夢魚,你怎麽那麽傻?”他震驚着,惋惜着。

邢夢魚呆滞看着水面:“我知道自己傻,被人騙,我太想回去了,他們說誰能開證明,我就找誰,我沒辦法……”她想的太簡單,她一點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只要能回城就好。

章望生不忍心問,卻必須要問:“都是誰?你能不能确定是誰的?”

邢夢魚不停搖頭:“我不知道……”

她身上幾個月不來月經,怕油腥,總想吐,可把她吓壞了,蹦過跳過,拼命捶肚子,想把那團肉弄下來,可就是不掉,頑強得很。

她美麗的臉上,全是絕望了。

“我沒有活路了,沒有了……”她又痛哭起來,她沒人可以求助,也不敢去找那幾個男人,他們都有家室,她甚至不曉得孩子是誰的。

像她這樣年輕美麗的女孩子,被下放到偏遠地區,一個人不認識,本來就是件充滿危險的事情。

章望生抓住她胳膊:“別這樣,你還有爸爸媽媽,你死了,将來他們找誰去?”

“爸爸媽媽,”邢夢魚喃喃自語,“我不會見到他們了。”

她忽然又爬起來,往河裏沖,章望生從身後使勁抱住她:“邢夢魚,你別沖動,你聽我說,我給你想辦法,我幫你,你別這樣!”

她像是聽不見,死命往前掙,章望生到底是男人,把她抱回來,邢夢魚又哭又抓突然趴他懷裏泣不成聲。章望生整個人茫然着,他想起初見她的模樣,他們一起念高中,談論的種種,都已經隔得那樣遠了,恰同學少年,一樣的淪落,一樣的前途漆黑。

他心裏對她湧起很強的憐憫,像是物傷其類,她多好的一個女孩子,這不是她的錯。

章望生輕輕拍了拍她,想起她給予過的援手,那時,他在醫院,以為自己是好不了了,他在病痛中思考着死亡,一想到南北,感到無法言喻的恐懼,可他活了下來。

“別怕,我給你想辦法,活着才有希望,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他好聲安慰着她,邢夢魚漸漸停止啜泣:“有什麽辦法呢?除了死,沒有辦法的,人家會槍斃我的,要麽,□□我打我,與其那樣,不如現在死了。”

章望生不停鼓勵她,他握緊她的手:“你相信我,我一定給你想辦法,先別死,聽見沒有?”

他說這些話時,腦子裏一點主意都沒有,只想先穩住她,章望生不能接受一個人死在眼前,更何況,邢夢魚是他的同學,還幫過他。

他把她送回宿舍,安撫幾句,剛要走,邢夢魚抓緊他,兩只眼驚恐無比:“我的肚子會一天比一天大的。”章望生點頭,“你別怕,你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章望生神思恍然回來,南北早做好了飯,燒的面筋湯,放了茴香葉子,特別有味道。他沒什麽胃口,滿腹心事,南北便把碗筷收拾了:

“我去趟李崎哥家,李嫂子叫我去拿鞋樣子。”

章望生擡頭看看她,南北也一樣青春美貌,他忽然說:“以後晚上我到辦公室接你,咱們一塊回家,不準自己走。”

南北覺得他莫名其妙的:“我又不是小孩,也不遠,我早回來好做飯啊。”

章望生很堅持:“那也不行,以後必須我接你。”

南北說:“那好,我等你就是了。”

章望生陷入沉思,他一個年輕男人,沒娶妻,自然也不曉得什麽流産,這也很難行。一個挺着大肚子的未婚女人,走到哪,都沒容身之處的。他皺眉抓着頭發,完全沒有頭緒。

第二天上工,章望生特地留心,邢夢魚不在,說是身體不舒服請了假。他隐約覺得不好,連忙趕回來,知青宿舍裏邢夢魚正踩着凳子往梁頭上挂圍巾,她搖搖晃晃,被章望生給弄下來了。

“邢夢魚,你瘋了,你就想死是嗎?你不想想你父母?你為了誰回城?不就是希望跟父母将來好在城裏團聚嗎?”章望生掐住她肩膀,希望她振作,“你看看我,我父母兄長都離世了,只有一個妹妹,我也想過死,覺得日子不是人過的,咱們重逢那天,我一身糞水,可只要想到我妹妹,我就覺得我能活下去,你也一樣,你還有愛你的父母,你想想他們!”

邢夢魚哭道:“我不想死,我想爸爸媽媽,可我害怕叫人知道了,我會死得更慘,我不要那樣。章望生,我知道你是好人,可你幫不了我的,你這樣對我我已經很感激了,要是世上的人,都是你該多好……”

她對他重新有了感情,他多好啊,他真是她見過的最好的人,沒有人比章望生的靈魂更潔白,更珍貴,可已經晚了,邢夢魚絕望崩潰地想到,下輩子我一定要跟這樣的人在一起。

“我活不到光明的那天了,真到那天,你把我的骨灰帶回家,我要回家……”她也清楚,章望生不是把她當作一個女人,只是把她當作一個人,這多麽稀奇,天地之大,還有個章望生把她當人。

邢夢魚嚎啕大哭,章望生沉默着,眼前是兩條白的腿,腳踝堆着褲子……他被那樣的場景揪疼了胸口,人為什麽這樣痛苦,人生為什麽這樣悲涼,他眼淚流下來,輕輕說:

“你讓我再想想,相信我,我一定不會叫你死的。”

他找到其他女知青,叫人看住邢夢魚,說她精神狀況不太好,思家太甚,女知青說知道,邢夢魚特別愛想家,幾乎每天都哭,枕巾每晚都濕透,第二天總要晾枕巾。

章望生失眠了,他一夜沒睡,他坐在院子裏抽起煙,南北說煙臭,他那之後就沒再抽過。

星光很美麗,銀河綿延很長,不曉得歲月的長河也綿延了多久,這星河之下,映照過多少歡笑,多少痛苦,此時此刻,他們不過恰巧都掉進了時代的泥淖裏,生命如此廉價。

章望生極其痛苦,極其掙紮地坐了這麽一夜。

他一連幾天,都沒法成眠。

南北發覺他的異常,她覺得他看起來很憔悴,擔心地問:“三哥,你生病了嗎?”

她忍不住踮腳摸摸他額頭,章望生覺得心都被燙過去了,他強忍眼淚,攥緊了她手腕,力度太大,弄疼了南北,她皺着鼻子:“三哥,三哥,你幹嘛呀?”

章望生心裏有股極強的沖動,他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南北生氣了:“疼死我了,我手都要斷啦!”

他最終還是松開了手,那一剎,近在眼前,卻又遠遠不可得了。

“你要到哪兒去?”章望生着魔似的問她,南北低頭,看着自己白一塊紫一塊的手腕,嬌嗔着打他兩下,“我要登記東西呀,三哥,你是不是發燒了?”

章望生像是笑了一下:“可能有點,腦子不太清楚,夜裏沒睡好。”

南北便親密地挎他胳膊:“那你休息好了,請個假,我好好的,我去工作。”

章望生撫摸起她的臉蛋,許久不曾了,南北甚至有些受寵若驚,她使勁蹭他掌心,又彎起帶笑的眼睛。南北不舍得離開他,她想跟他膩在一塊兒,但又不能,她撒嬌着說:“晚上你去接我,我等你。”

南北高高興興去了隊裏。

章望生找到邢夢魚,她不吃不喝,人很虛弱,還在知青宿舍躺着,他也不用避嫌了,他已經打算娶她。聽他說完來意,邢夢魚疑心自己聽錯,她不敢相信:

“你要我?你願意要我?”

章望生輕輕說:“我要。”

邢夢魚淚如雨下:“可我已經髒了,章望生,我配不上你,我肚子裏還有個不知是誰的野種,你是瘋了嗎?你要我這樣的人?真的嗎?”

章望生說:“真的。”

他們都流了眼淚,眼淚跟眼淚,是那樣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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