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章望生跟邢夢魚談了一會兒,她一會兒答應,一會兒又痛哭流涕說這樣對不住他之類的話,但最終,邢夢魚意識到,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她心底,同時有了隐秘的喜悅的希望。

章家的老房子,章家花園,廢棄許多年了,成了座荒園。日光月光輪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白蟻啃噬着大梁,一切那樣破敗,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只有野草它不開花,也不結果,一年又一年不曉得要做什麽。章望生一個人悄悄進去了一趟,他站在往昔的會客廳,想問先人,先人早死了,死的就像沒活過一樣。

沒人回應他,他的心,也叫白蟻咬了。

雞跳到石榴樹上,神氣活現,南北笑着罵了一句,她到雞窩裏摸出兩枚熱乎乎的蛋。小時候,她羨慕王大嬸家能喂些家禽,現在章家也能了,她每天都很高興地去撿雞蛋,每天早上,都要給章望生煮雞蛋吃。

他們吃飯的時候,章望生告訴了她,他要和邢夢魚結婚了。

南北聽得一哆嗦:“什麽呀?”

章望生又重複一遍,說:“以後,她就住咱們家了,你放心,三哥該怎麽對你還怎麽對你。”

南北好半天都不信,她茫然了,消息太過巨大,她腦子空空洞洞的。

“你不喜歡邢夢魚的呀,你還說過,你不娶她……”南北六神無主地看着章望生,她慌了神,嘴唇一顫一顫的。

章望生沒法解釋,一個字也沒法說,機械張嘴道:“我老大不小了,也該成個家。我現在這個樣子,邢夢魚最合适,我們又是同學彼此了解。”

南北像個狗,惘然地舔着空碗,不知所措,她又覺得像夢,章望生一直很和氣地跟她說話,這個場景是她做的夢。

院子裏雞從樹上飛下來,撲啦啦亂響,南北扭頭,看看院子,又轉過來瞧着章望生,她不願意相信,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夢魚,她好像走得好好的,半道被人冷不防潑了一缸冷水。

她呆坐了會兒,才火一樣地燒起來。她對章望生又打又罵,聲嘶力竭叫喚着,像悲鳴不已的小獸,她反複問他為什麽,除了這句,不曉得要問什麽。

章望生坐着不動,像冷了的死了的石像,嘴唇慘白。

“你殺了我吧,你不如弄死我,你個王八蛋……”南北滑落到他腳邊,章望生想抱她,她先是咬他,頭發都弄散亂了,可他始終一言不發,南北覺得心叫他給直接從胸膛拿了出去,她敞着懷,鮮血直流,可章望生好像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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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你說是假的,你說是假的,你說啊,你說……”她晃着他胳膊,章望生便低下頭不停撫摸她臉蛋,她哭累了,嘴裏一直含糊不清說着什麽,最後,像小孩子那樣,跪着仰起頭,眼淚不停往鬓發裏流去。

“你不能這麽着,三哥,就咱們倆過日子,不能有旁人,咱們答應過二哥的,咱倆一塊兒好好過日子的,說好是咱倆的,沒有旁人……”她苦苦哀求着他,渾身發抖,像剛生下來的小羊羔,跪着,哆嗦着,站也站不穩,還帶着臍帶的血,本能地找母親。

她就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嘴巴撇着,不住撫弄着父母的胳膊,想要尋求安慰,想要他看到她。她哭得抽搐,一直說話,一直說話,章望生把她摟在懷裏,像在夜路裏護着一簇火苗,風這樣大,火舌頭把掌心舔得無比疼痛。

“我答應你,結了婚也像以前那樣對你,一點都不會變……”他的話溺死在淚水裏了。

南北肩膀一縮一縮的,她最後嗓子哭啞,只能發出細弱的,病貓子一樣的聲音。章望生的衣裳,叫她哭得濕透,他心如刀絞,沒想到她又掙紮着爬起來,繼續坐飯桌旁吃飯。

她慢慢不哭了,章望生守着她,唯恐她做出什麽極端的可怕的事情來,然而沒有。直到他去大隊開了介紹信,月槐樹一下躁騰了,都說章望生到底是跟邢夢魚搞過破鞋,又說這兩個,一個臭老九,一個□□子女,特別般配。

社員們見了南北,跟她玩笑,說她又要有嫂子了。

南北渾渾噩噩聽着,她心裏有點恍惚:哦,不是夢。

這是真的。

她這才再次發起瘋,往山上跑,山路不平,她把鞋扔了,光着腳被細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爛了腳掌,道路兩旁的溝溝裏,野酸棗結了果,有紅了的,也有依舊青青的,蒼耳沾滿了褲腳,她的腳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她什麽都感覺不到,一口氣跑到章望潮的墳地,撲在上面,她只能找死人了。

章望生上山來找她,他跑得很急,一路問人有沒有見着她,人家告訴他,南北往山上去了。他累得心口窩疼,遠遠看見二哥墳頭有個身影,就是她,他垂着腦袋,緩了一緩才高一腳低一腳走過去。

“南北。”

他喊她一聲,南北尖叫:“你不要過來!”

章望生見她腳被紮破了,上前說:“跟我回家吧,天要黑了。”

南北搖頭:“我沒有家,你不要我了,我沒有家……”

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我沒有不要你,咱們還是一家人,你聽話,跟我回家,一會兒天黑了,路不好走。”

南北抓起把土,用力朝章望生臉上砸去,章望生還是朝她走來了,她嚎啕大哭,暴躁異常:“你滾啊,章望生,你叫我惡心,這世上沒人比你更惡心了,你就是個騙子,你根本不配我愛!”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恨不能現在大地裂開條縫,她會毫不猶豫跳進去,地再封口,她就再也不用這麽痛苦了。

章望生把她背下了山,她真是大姑娘了,變沉了,他也好些年沒再背過她,小的時候,他背過她那麽多次,她不老實,總是亂扭,他那時覺得她怎麽這樣調皮啊,一點不像小住兒。

他這才驚覺,他很久沒想起過小住兒了,人啊,就是這樣的,什麽傷痛,都會叫時間給滌蕩了,他希望,她能有一日忘記這痛苦,忘記他,她會找到更好的愛人。

南北的聲音已經完全啞了,她哭不出聲了,也不說話。她癡癡呆呆坐床上,太不公平了,她從小就愛他,他們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可他只去城裏念了兩年書,魂就是人家的了,她呢?像只可憐的小狗,尾巴搖斷了,他也不會心軟一下,他不愛她,就是這麽簡單。她唯恐他不愛她,起小就殷勤表白,她曉得自己做錯過事……是了,原因就在這,他始終沒真正原諒自己,他找了個他愛的,信任的,那個人注定不會是自己。她的付出算什麽呢?什麽也不是,狗屁一樣。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跟十一年前一樣,十一年,這個夢可真長,長的讓人以為是真的。他要跟人家高高興興過日子了,生娃娃,她就什麽也不是了,她最曉得這其中的厲害,人一旦有了娃娃……她拿什麽跟他的娃娃比?南北想到這,絕望了,徹底絕望了,他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話,怎麽會跟從前一樣?不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章望生給她小心挑着腳裏的刺,她木木的,意識混沌地叫了聲“媽媽”。

章望生手一顫,很快,他看不清針了。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幾天,她也不怎麽吃東西,章望生請了假,一直陪着她。

婚禮到底辦起來,邢夢魚叫女知青給打扮了一番,喇叭班子在那吹喇叭,南北遠遠看着,她看章望生在人群裏穿來穿去,他難得找李崎借了件衣裳,沒有補丁的,紅花別在胸口,特別鮮豔。

不管人說什麽,他到底跟邢夢魚結了婚。

天大的事,到最後都變成大夥吃一頓,喜笑顏開。

南北心想,今天是個好日子呢,她東西收拾好了,章望生不曉得,他怎麽會曉得呢?他忙着當新郎官,很英俊,跟她一點關系也沒有。

“嫂子,你幫我看着南北。”章望生拜托了慧珍,李崎的媳婦。

慧珍覺得邢夢魚漂亮,就是不太能幹活,掙工分吃飯是個事,她也不太好說人家挑媳婦的事,便跟李崎兩個,盡力幫襯這一場婚事。邢夢魚跟父母失去了聯系,章望生也無父無母,坐下吃席的,無非是月槐樹的父老們。

喇叭聲喜慶,響亮,月槐樹非常熱鬧。

章望生目光時不時搜尋一番,他在找她,南北不說話,就跟其他人一樣在牆角站着,人家在看熱鬧,她被人問話也不吭聲。

她當年來,就是一場酒席,現在要走,也是一場酒席。區別不過一是送舊,一是迎新。

章望生到底穿過人群,過來跟她說話,她甚至沖他微微笑一笑,他摸摸她的頭:“餓了嗎?廚房炸馃子了,要不要先墊墊?”

他真虛僞,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像從前那樣的語氣,神情,裝什麽呢?

人聲嘈雜,喇叭聲也嘈雜,馬老六在不遠處高喊了一句“望生”,章望生似乎還有話想說,他看她一眼,南北很淡漠,她動也不動直視着前方,周圍人說新娘子要來了。

她的心突然就扭曲起來,她恨不得邢夢魚死掉,現在就死,她一秒鐘都呆不下去了,她要看她戴紅花嗎?她要看着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嗎?呵,沒個長輩,他們拜鬼去吧。

南北又顫抖起來,她匆匆走開,現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了。

人群裏一陣嘩笑,也不曉得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湧,說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馬老六說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着往外走了幾步,只是遠遠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裏就轟的一下,感覺告訴他:這是來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樹來了兩個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約五十歲上下的年紀,男的能看出年輕是個美男子,鬓角花白,眼睛卻還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膚很白,不過臉上有些皺紋了。他們一看就是城裏人,跟月槐樹的人不一樣,這是種直覺,非常準。

章望生看到了劉芳芳,她燙了頭,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兩人說着什麽,瞧見章望生,好像有些驚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過來,有些激動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證明。

“望生,這是省城的黎鈞鴻、陳娉婷夫婦,他們是來找個人,這個人啊,你一定認識。”劉芳芳語氣明快地說,她笑容滿面,一點不像原來的她了,“今天是你結婚嗎?”

章望生看到遠方來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遠無法把握的了。他內心非常恐懼慌亂,但表面上還是很鎮定,事情太突然,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也沒怎麽記清劉芳芳介紹這對夫婦是做什麽的,他只看到了一張發黃的,陳舊的照片,上面是四歲的南北,跟她來他家裏那年模樣幾乎沒什麽兩樣。

他也從黎鈞鴻的五官裏,看見了南北。

一切是那樣遽然、混亂,他不曉得自己說了什麽,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來,社員們簇擁着她,她見到一對陌生的夫婦,穿着得體,略帶點口音,氣質非常好。

社員們歡天喜地告訴她,你這是鳳凰蛋掉雞窩啦,快叫人吶。

叫什麽人?南北惶然着,人家七嘴八舌告訴她,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這對夫妻流了眼淚,南北只覺得怪異,她同樣是沒有任何準備的,但就是發生了。

社員們說來的巧啊,正好留下來吃席,真是喜事成雙啊。

南北聽這對夫妻不住叫着她從沒聽過的名字,她麻木地想,這和我有什麽關系呢?沒有人愛我,你們是爸爸媽媽嗎?她轉過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經在人群之外了,他看着她,沉默地被人隔開。

“與時,你還記不記得爸爸媽媽?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長,你小時候總愛揪他眉毛,你記不記得?”陳娉婷眼淚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撫摸南北。

南北不記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撲到陳娉婷懷裏:“你們帶我走吧,我本來就要走的,咱們走吧,現在馬上走。”

黎鈞鴻夫婦愣住了,他們坐火車來,幾經轉車,本意是找到人後好好酬謝,在老鄉家裏住上兩晚,再帶走孩子。

黎鈞鴻想說點什麽,南北已經哆哆嗦嗦問道:“爸爸帶什麽了嗎?”夫妻倆都帶了包,裝着錢和一些難得的肉票布票。

南北接過包,拉開拉鏈,她把錢跟票抓出來,擠過人群,塞到章望生手裏,恨意、憤怒,全都又跑了出來,她當着月槐樹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齒地說:“還你的,章望生,都給你,這些全是你的了,你養我這些年,這就一筆勾銷了,全勾銷了!”她昂着頭,眼淚一滴也不叫它淌下來,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紅。

“你發財了,章望生,你好好拿着養你媳婦,将來還能養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媽,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沒有我,你這些年活個屁呀,別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麽心,收養我幹嘛呀,曉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兒的!你二哥曉得你什麽德性,”她看見他眼淚了,笑得更厲害,扯住章望生給四周的人看,“你們看看他,大男人家動不動跟娘們兒一樣,哭哭哭,哭給誰看呀,章望生,你就是個孬種,我終于可以走了,誰稀罕呆你們家?我告訴你,我跟你壓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夠了,你看見沒有?我爸爸媽媽來了,我要走了,”她終于放聲大哭起來,什麽都看不見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還有月槐樹,都再也沒關系了!”

她踉跄錯開他肩膀,投向黎鈞鴻夫妻,有人摟住了她,是陳娉婷,夫妻倆完全不曉得怎麽回事,被眼前場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麽都沒解釋,低着頭,央求夫妻兩個等一等。

章望生胡亂推開人群,疾步奔到屋裏,心已經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緩了幾秒鐘,把二哥給她畫的小老虎,他給她疊的螞蚱、花籃,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錯題集統統收到木箱子裏,抱出來給她。

箱子是遞給黎鈞鴻的,一把被南北奪過,她冷冷看着章望生,問爸爸要了打火機。

箱子咣啷一聲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後退幾步。

南北特別兇殘地看着章望生,她點燃了東西,火光一舔,那些舊日物件便化作輕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飛去了。

火光隔開了兩人,他在這頭,她在那頭,她沒有再看章望生一眼,頭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遠記得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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