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南北跟着父母, 第一次坐火車,非常新奇,火車平滑的輪子轟隆轟隆颠着,動着,在無邊無際平原的夜晚裏遠離了月槐樹。她靠在媽媽陳娉婷的肩頭,看外頭的樹影,一會兒過一個,一會兒過一個。
七五年,因為中央換了人主持工作,黎鈞鴻夫婦得以平反。但好景不長,這一年中途又發生政治運動,反撲得厲害,南北在省城中學勉強念着書,夫妻兩個再次被打倒,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七六年,□□垮臺,黎鈞鴻夫婦回家,當年被沒收的一些東西,竟也陸續歸還不依誮少,其中,有一套相當漂亮的銀具。
南北對當年父母下放幹校,而無意弄丢自己的事,并不放在心上,夫妻兩個,說起還是難過的。因父母的關系,插隊下鄉的大姐很快回城,南北還有個哥哥,之前在廠子裏做工,她得了新的一家人,只有她,長相随了爸爸,大姐和二哥相貌平平,也不見得有多聰慧,不過是在父母身邊長成,與她多有不同。
七七年的春天,随着黎鈞鴻的調任,一家人又搬到了隔壁省會生活。家裏布置起來,請了保姆,因為夫妻兩個身體在幹校中搞壞了,南北甚至可以學彈鋼琴,在街上買鮮花,插在釉裏紅的瓶子中。
保姆會做紅燒肉,桌上有了白饅頭,她能吃上各式各樣的糖果,為了念書方便,黎鈞鴻拿工資給她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她跟家人的關系,不遠也不近,因為生活習慣多有不同,偶有摩擦。比如,黎鈞鴻夫婦都是極為內斂的性格,也許有飽受運動之苦的緣故,謹言慎行,從不亂講話,飯桌上也是安靜的,只有咀嚼聲,南北說起學校趣事,大姐敲碗提醒:
“吃飯時請不要說話。”
南北道:“那不很悶嗎?大姐,你插隊的時候吃飯……”
“我說了,吃飯的時候講話不好。”大姐不喜歡提插隊的舊事,她也看不慣弟弟,因為他吃飯相當粗魯,沒有教養。
南北對大姐經過如此之多磨難,還能保持舊習,非常詫異。她還發現,其實父母之間的交談也不是很多,夫妻兩個,在物質上似乎有虧欠補償的意思,但跟她之間,似乎沒有太多可以談起的東西。
有一次,黎鈞鴻把她叫到書房,跟她談談話,南北還是願意親近黎鈞鴻的,他很有學識,做事很勤勉,對她的要求沒有陳娉婷和大姐那樣細致。
黎鈞鴻說:“一直都沒細問過你,怕你傷心,但現在局勢好轉,我想應該聯系一下月槐樹的章望生同志,看看他生活上有沒有困難。”
那已經是七五年的事了,章望生,這個名字許久沒人提起過,當然,也許父母私下說過,南北不曉得。她沒什麽反應,很自然地想,他應該有了孩子吧?但那又是很遠的事了,她十九歲,風華正茂,她已經不去想月槐樹的事,當沒存在過。
“爸爸,我覺得不用,我們當時給了錢還有票,不要再有瓜葛的好。”南北無謂說道。
黎鈞鴻問:“那年我跟人打聽時,說他家人是地主成分,以前在鄉裏有點聲望。劉芳芳那個小同志也說,章望生人還不錯,我總想着,做人還是要知恩圖報的,他在鄉下,物質生活上肯定有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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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從杯子裏夾出塊方糖,放進咖啡裏:“爸爸不曉得,那個人并沒那麽好,很虛僞的一個人,一個人裝僞善總是很容易的,您經歷的事那麽多,什麽人沒見過呢?什麽樣的人心沒領教過?他家裏養了我,我沒做活嗎?我是吃白食的?”她冷心冷肺一口氣講完,還要補充,“送一次倒還好,萬一他訛上了,年年來打秋風,想甩都甩不掉,爸爸應該曉得鄉下人愛生娃娃,他家裏以後生五六七八個,咱們難道要顧着那麽多張嘴?”
南北慢慢品嘗咖啡,她已經知曉咖啡要在壺裏細細滾個個把鐘頭,入口才更香醇。這玩意兒特別稀罕,人也喝不慣,她上手很快。
黎鈞鴻便不再說什麽了,給她補習英語,他年輕時留過學,五十年代回國,本要大展宏圖,很是振奮,卻又叫一波又一波運動搞得心灰意冷,幾乎要自殺的地步。他在南北身上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對她寄望深厚,因為只有她像自己。
書桌一角,擺放着他年輕時在渡輪上的照片,白西裝,禮帽,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很有風度的樣子。南北問道:“爸爸,你後悔回來嗎?”
黎鈞鴻竟下意識去往四下看,這是家裏,南北看見他眼裏掠過的警惕,她想他那時真是有前途的人。
“後悔肯定有過,但總算熬過來還是幸運的。”黎鈞鴻想到幾位故友,悲從中來。
“爸爸,國外好嗎?”南北對歐洲美國這樣的地方,特別感興趣。
黎鈞鴻在名校念的化工,當年是何等意氣,不說也罷。
“好是好,可當時想的是再好也不是祖國。”
南北自然清楚後邊發生了什麽,爸爸不說,她也猜的出,她不必問苦不苦的事。
黎鈞鴻摸着書說:“這十多年,本來要做多少事的呀!”
南北見他頭發白得星星點點,安慰說:“爸爸往後還是能大有所為的,日子好起來了。”
她心裏想的卻是,爸爸年輕時呆過的地方,不曉得這裏什麽時候能趕得上,她想留學,到更好的天地去。
她在家裏有點讨好黎鈞鴻的意思,一個家裏,有三個子女,父母的愛要分散出去的。大姐見黎鈞鴻偏愛她,隐晦發過火,二哥也因為工作調動問題,跟夫妻兩個吵過,都覺父母并不只是虧欠小妹。
“你頭發搞成這個樣子,叫人看見,要說閑話的。”大姐指着她新弄的卷花頭,有點指責的意思。
南北心道,你自己不漂亮,又懶得打扮自己,只好來說我。
她托了托頭發:“現在流行這樣的,很時髦。”她見過媽媽僅存的一張舊照,穿高跟鞋,塗口紅,真是迷人。她現在燙個卷發算什麽呀?真是沒得比。
大姐很激動:“你不好好念書,就弄這些亂七八糟的,一點思想覺悟都沒有。”
南北說:“我是沒什麽思想覺悟,我沒有任何崇高的革命理想。”
大姐氣得喊陳娉婷:“媽媽,你看黎與時,她這個樣子,早晚會給咱們家招惹禍端,她已經有了資産階級腐化堕落的危險傾向!”
南北揶揄道:“大姐,你下鄉改造得很成功呢。”
她還是那個樣子,她只對爸爸有好感,她并不喜歡她的姐姐哥哥,連一直向往的媽媽,日子長了,好像也不是最初想象中的那個人。陳娉婷受過刺激,她的旗袍西方款式的內衣褲叫人給挂到樹上,那是她黑分子的證明,所以,她變得特別不愛說話。
大姐被南北戳到痛處,跑到陳娉婷懷裏哭起來,說黎與時簡直是家裏的反動分子。大姐在一家紡織廠上着班,念工農兵大學的名額給了二哥,她心裏難受,她覺得自己前途很灰暗,她一點不想當工人。
南北對這種口號式的措辭,厭煩透了,陳娉婷沒有批評她,只說希望一家人能和睦相處,今天的日子得之不易。南北口頭答應,依舊我行我素會跟大姐對嗆,她沒有受氣的覺悟。到了夏天,又買的确良的料子,做成裙子,她唯一的那條布拉吉早送給了個子不高的同學。
七七年秋天,高考恢複的消息傳來,人都沸騰了,正兒八經的考試,整整斷了十年。人起先都不信,等看了報紙,聽到廣播,從城市到山窩,傳遍祖國的大江南北,人才信了,奔走相告。
這樣的消息,自然也傳到月槐樹,這時候,章望生已經斷斷續續病了兩年。
七五年的秋收,他還能參加勞動,再後來,精神越來越不好,失眠多夢,有了很嚴重的偏頭痛。邢夢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身子笨重,孕後期關節疼,總起夜,她的營養全叫嬰兒奪去了,自己四肢纖細,只有腰腹粗大,行動非常不便。章望生一夜要起來幾次,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去解手,他剛開始不是很習慣,後來便看淡了,這搞得他睡眠更差,等到孩子出生,更難睡個整覺。
院子裏挂滿了嬰兒的尿布,邢夢魚坐月子不能碰冷水,這些活,便是章望生的。水盆裏飄着嬰兒的排洩物,院子裏,充斥着嬰兒的哭號聲,章望生疲憊不堪,他每天強撐着上工,回來要照顧女人、孩子,整個人迅速消瘦下去,眼底郁青,□□和精神都承受了極大的痛苦。
孩子生下來,有些先天不足,邢夢魚又沒奶水,章望生只好到人家裏去買些羊奶,貼補這個男嬰。但這孩子還是虛弱,跟只大耗子似的,細細的脖子,好像托不住腦袋。
剛開始,兩人頗有些相敬如賓的意思,慢慢的,多了張嘴,章望生掙工分很困難,邢夢魚抱怨便多了。她打那些錢票的主意,章望生不讓動,有一天,邢夢魚終于忍不住爆發,想要吵架了。
“這本來就是人家給你的啊,為什麽不用?這是你清高的時候嗎?”她覺得很荒唐,不曉得章望生在堅持什麽。
章望生不說話,邢夢魚見他這樣子就來氣,她忍不住哭,說:“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了,就叫我們娘倆餓肚子嗎?我無所謂,孩子呢?”
生活一團亂麻,依舊是貧窮、饑餓,沒有盡頭的勞作。邢夢魚曉得指責他是有失公允的,指責完了,十分後悔,淚眼吧嗒地說:“望生,你別往心裏去,我是急了,我也不曉得你怎麽想的。要我說,南北好歹是章家拉扯大的,她父母找來,給一些酬謝難道不應當的嗎?我看她家裏人模樣,條件應該很不錯,我明白你拉不下臉找人家幫襯一把,但之前給的這些錢跟票怎麽就不能應急了呢?”
她記得當日南北走的情形,覺得很怪異,好像兩人有什麽血海深仇。不過邢夢魚後來也猜出點什麽,她有一次,打外頭回來,見章望生竟跪在水泥地上,只能看見個背影佝偻着,肩膀抽動,臉都貼地上去了,像是在哭,沒有聲音的,因為她喊了他,他眼睛很紅,臉上有淚水的痕跡。她曉得問不出什麽,就沒問,她等他進廚房做飯,在他跪的位置瞧了瞧,那兒有半個腳印,顯然是抹水泥時沒幹有人踩上去的。
章望生對她不差,邢夢魚對他很依賴,同時又容易生氣,無論他跟那個小姑娘有什麽,就算有些個什麽情愫,人家也已經走了,跟着那麽體面的父母走了,他用不用這些錢票,人家曉得嗎?
她想說動他,章望生輕輕道:“這不是我的東西,我不會用的。”
邢夢魚說:“怎麽不是你的了?望生,你能不能不要那麽死心眼,這明明就是給你的。”
章望生到底都沒被說動,可邢夢魚還是偷了個機會,拿去用了,兩人發生了很嚴重的争吵,章望生少有地發了脾氣,他眼睛通紅,神情頹廢潦倒,像是丢了三魂六魄,整個人空空的,能飄到蓮子一樣的白月亮上去。
他打那就徹底病了,像章望潮那樣,總咳嗽,肺像是豎着兩排空管子,發出風箱一樣的聲音。邢夢魚要照料小孩子,還要顧着他,叫日子磨得幾乎想死,這樣熬到七七年,知青們瘋狂準備高考,人心動蕩,都鬧着要回城。
章望生纏綿病榻,眼睛因為之前在油燈下給小孩子縫制衣裳也壞掉了,看東西模糊,他錯過了冬天的首次高考。來年夏天,他勉強能下地,邢夢魚每天奔波于回城的事情,他守着孱弱的小孩子,沒能參加七八年七月份的高考,這個時候,離七七級大學生入學已經過去了兩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