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七八年的春天,南北到北京念大學,她讀的西語系英語專業。黎鈞鴻特別高興,他覺得女兒很争氣,事實也是如此,夫妻兩個坐火車去送她,到了北京,他們一塊兒逛了景點,下館子吃飯,南北雄心萬丈,覺得前途一片光明璀璨。
她的同學年齡差距很大,來自各個階層,有的人已經成家,有的人在鄉下插隊多年,她的年齡正好,讓那些年紀大的羨慕,說她一點也沒耽誤,生正對了年景。南北心道,誰還沒吃過苦麽?她很快在校園裏如魚得水,和其他人那樣埋頭苦學不太一樣,她是輕盈的,懂享受的,她覺得每天的太陽都非常明媚,要學習,也要生活。她的身影在各大系的課上都出現過,到處蹭課,聽課,她喜歡大膽發表觀點,因為七八年就提出了思想解放,所有人都很熱忱、踴躍,他們對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标準”的問題,展開激烈讨論,對于過去十年也開始大反思。
七八年的八月,複旦大學一位中文系的學生發表了小說《傷痕》,大家讀了,聚在一起對過去進行了一場清算和批判。南北跟中文系的同學一塊兒辦詩社,辦刊物。跟經濟系的譜曲子,創作歌曲。她還到哲學系去聽老師講弗洛伊德、存在主義,這一切太新鮮了,太震撼了,在這片土地忙于各種鬥争、勞動改造之時,原來,遠在天邊的西方思想界已經對斯大林的問題争論不休了,這讓南北大為吃驚。
她在七九那會讀到了李澤厚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評述》,大家對社會主義的危機,都非常關心,大學生們乃至整個知識屆,有了自己的批判目标,可令人苦惱的是,當初用來批判的武器,現在成了要批判的對象,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被大家強烈地否定了。
“那就應該關注人本身,立足于人,人道主義。”南北慷慨激昂地在讨論中發言,同學們非常認同,他們都認識她,她是很會唱歌、跳舞,交際的漂亮姑娘,有見解,有思想,所有人對她印象都特別美好。
唯一反駁她的是馮長庚,他是七八級國政系的學生,他長高許多,瘦瘦的,完全是個年輕男人的樣子。他又跟回了父親的姓氏,徹底離開月槐樹,南北已經好些年沒見他,她發現馮長庚這人有一點肯定是沒變的,那就是跟她唱反調。
南北微笑:“那你覺得往後的政策,應當立足于什麽呢?”
馮長庚說:“我不知道,但你說的人道主義一點不稀奇,幾百年前西方發展資本主義之前,就有了這些思想作為支撐。你說這些,是希望我們國家走資本主義道路嗎?”
這時學校裏詩歌特別火,很多人愛寫詩,讀詩,大家積極投入對新語言的使用中去,不再是以往那種特定的、全民一致的口號式表達,這種感覺特別好,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眼界拓寬了,來到了新世界。
他們很難想象在三年前,這些字眼還是完全不可能在公開場合讨論的。
南北說:“資本主義就沒有值得借鑒的經驗了嗎?馮同學,你大不可必談資色變,人跟國家都是要在不斷探索中自我革新和進步的。”
她聽說馮長庚在校園裏也很活躍,他變得健談、自信,不會再跟她搶柴火。
等到同學們散去,各自去食堂,馮長庚走到南北跟前說:“你放心,我不會跟任何人提你過去的事。”
南北嘲弄道:“過去的事?過去怎麽了,我過去是殺人了還是放火了?”
馮長庚說:“你現在很受歡迎,我剛入學就聽人家說起你,我的意思是,要是人家曉得你過去在月槐樹的事,難免有損你的形象,我怕你擔心我跟別人聊這些,說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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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冷笑:“你愛說不說,我沒什麽是見不得人的,馮長庚,你這人特別無聊,這麽多年了,你還是喜歡接我話茬,你喜歡我是吧?”
馮長庚沒吭聲。
南北忽然爆出一長串的笑,她是一點不在乎人怎麽看。
“你死心吧,我對你這號人壓根沒興趣,咱們也算老熟人了,都知根知底的,你還是好好學你的習吧。”
馮長庚像是很習慣:“你就不想知道你那些月槐樹老熟人的事嗎?”
南北面無表情:“不想,跟我沒關系。”
馮長庚說:“那咱們确實都知根知底,一樣鐵石心腸。”
南北又忍不住哈哈大笑:“馮長庚,你別自戀了,每次你都往臉上貼金,這麽多年了,你還是沒搞清楚,咱倆不一樣,現在更不一樣,你充其量,就是我這麽多愛慕者中的一個,既不突出,也不特別,你自戀個什麽勁兒啊?”
她想笑就笑,笑着笑着那個聲音會陡然一頓,像在懸崖邊剎腳,面容沉郁起來,這一點,沒有人能理解的。
馮長庚被她說得毫不留情面,他也曉得,她就是這樣,是長滿荊棘的玫瑰花,連花芯子,都是刺做的。
每個系都有她認識的男同學,人家追捧她,推崇她,她跟英國女王似的,哪兒哪兒都是她的領地。她時而平和可親,時而又冷漠非常,叫人非常難把握,她是開朗的,同時也是孤僻的,她總是出現在公衆場合,一點不怯生,但從沒見過她和誰真正走得很近,她跟任何人都能侃侃而談,可當人家産生幻覺時,她又立馬擺出不能冒犯的姿态,同學們覺得從沒見過這樣矛盾的人。
馮長庚遠遠瞧見過她坐草地上跟一群人高談闊論,穿着非常別致的裙子,一個學校裏,沒一個人穿,後來才曉得是找裁縫按俄國名著插畫風格做的。她有個姑姑,留在美國,七八年開始中美之間訪問頻繁,大約是聯系上了,黎與時的物質條件在學校裏是很出名的富足。
當年,黎鈞鴻家裏因為被搜出幾封與妹妹的書信,就成了他裏通外國的鐵證,罪上加罪,不曉得受了多少苦。時局一變,有美國親戚,是一件相當時髦,令人豔羨的事情。
到了冬天,南北穿新做的羊呢大衣,對着鏡子,擎起一支口紅打扮,她還喜歡穿高跟鞋。她寫信給媽媽,鼓勵陳娉婷也打扮起來。有時候,她會跟美國的姑媽通國際電話,姑媽在電話裏很愛說瑣事,什麽唐人街的鹵菜不地道啦,聖誕節又下雪冷得很,猶太人鄰居送了點東西不曉得回什麽好……南北問:“唐人街賣中國的吃的嗎?”
姑媽說:“很多的,但畢竟沒家裏的好,你爸爸給我寄了些罐頭,我愛吃的,你在學校裏好不好啊?”
南北握緊電話:“很好,大家都很能吃苦,學習氛圍很濃厚,我們經常聚在一起讨論問題。”
姑媽笑道:“中國人就是特別能吃苦的,走哪兒都是,苦真是吃得夠多的了,希望你們這一代往後不要再吃的好。”
姑媽八零年回國探親,帶了許多東西,同黎鈞鴻一見面,自然是要抱頭痛哭,因為哥哥那兩道濃眉,已經叫歲月摧得花白,眼袋非常明顯,總像含了一泡熱淚。姑媽問起自己的同學,知曉在下放時腦出血死掉,又是一陣唏噓,但很快高興地說起南北留學的事情,因為公派名額太少,競争很大,不亞于七七年高考。姑媽說自費也可以的,到外面闖一闖,才曉得這裏跟外面差距有多大。
因為她聰穎,全家偏愛于她,惹得大姐同二哥都很不滿。大姐沒能考上大學,念的師範,不用花家裏錢很自豪,但聽姑媽說留學的事,心裏又失衡起來。客廳裏的歡笑,叫人難受,大姐酸溜溜問姑媽留學到底要花多少錢,南北道:
“無論花多少錢,自己能想辦法掙呀,人有手有腳,美國遍地是機會,還能叫活人餓死不成?”
大姐說:“你別逞能,又沒去過美國,資本主義國家再好也沒社會主義好,到那吃苦可別後悔。”
南北說:“我又不是沒吃過苦,再說,苦不苦,你問問姑媽不就清楚了?”
眼見兩人要吵起來,姑媽打圓場說:“有時候會想家,這些年,我一直很牽挂你們。那年紐約下大雪,我一個人走在高樓大廈下頭,突然心裏空落落的,心想不曉得你們怎麽樣了,過得好不好,不能通訊,真是害怕得很。我真是怕,能回來的時候人家跟我說,你家裏已經沒人了。”
姑媽拭起眼淚,南北手底正轉着地球儀,呆了一瞬間,她跟父母一道安慰起姑媽。大姐卻對姑媽的話嗤之以鼻,你在高樓大廈下空落落的,哪裏曉得我們在幹校天天跟屎尿打交道。
八一年的時候,南北得到了公派留學的名額,很不容易。那時,出國熱已經起來了,她在走之前,還是愛各個系亂竄,去聽課。
中文系是最熱鬧的,也是最會出風頭的,他們詩人多。剛進校那會,教材沒來得及更新,還夾雜着工農兵時代的東西,到了這會兒,這批人已經沒什麽不敢評論的了。
南北跟人一樣,端着飯盆,擠在人群裏看貼出來的油印新詩,她也不曉得自己在擠什麽,反正熱鬧,她打小就愛熱鬧,往人堆裏紮。中文系的課堂非常自由,年紀大的同學,被允許在教室後頭抽煙,真是風氣開放得很。
中文系的課也很受歡迎,烏泱泱到處都是人,老師非常熱情,大約是憋了許多年沒能傳道授業,有時候跑學生宿舍裏也要講,你不想學,知識也要很兇猛地往耳朵裏沖鋒。南北坐底下,忽然覺得老師挺像李豁子說書,那麽多人,全如饑似渴跟餓了八百年似的盯着他。
她不曉得怎麽想起了李豁子,月光下,兩個眼睛黑洞似的李豁子。
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
南北本來正跟周圍的人恣肆談天,她突然冷了臉,一言不發等老師上課。
教授最近在講俄國文學,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老師很有激情,拈着粉筆頭,又念又講,還會用俄語念一段原文讓大家體會語氣。
“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愛您。我可以為您而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許任何人說您壞話,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如果我們貧窮,我可以工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南北在下面又一次讀起《白癡》,她讀着讀着,就把書合上了,讀不下去了。她也可以為一個人死,在過去的時候。
“在座的諸位,是不是覺得自己在過去都是受害者?”老師環顧着說,“我們這裏,沒有一個人是公爵,我有一個同行,他曾經跟自己地主出身的老母親劃清界限,很堅決,眼睜睜看寡居的老母親死去。後來,他自己也被下放,吃了很多苦,他每每回憶起這些,很痛苦,他說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冤屈的,是悲慘的,可一想到他的母親,就格外悔恨,他真的清白嗎?這個問題,值得我們在座所有人都好好思考,完全清白的,仁慈的人,你們認為有沒有?像公爵這樣,懷着基督的大愛,一個完全清白的人,到底在現實中有沒有?為什麽這樣的人,最終卻只能變成一個真的白癡?”
南北被各種各樣的聲音吞沒了,她不曉得老師跟同學們什麽時候讨論起來的,她等人說完,突然站起來,大聲說道:
“有的,世上有公爵這種人。”
許多人反駁她。
“這只是文學角色,當然,俄國也許會有,因為他們有東正教傳統,他們深受影響,宗教的力量是很狂熱的,但我們的傳統是中正平和,窮則獨善其身,如果連自身都無法保全,談去愛別人,幫助別人,是很可笑的。”
南北抱緊書:“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你不能因為自己沒見過就說沒有。或者你有幸見過,卻不願意承認,因為他的愛是平等的,人都想得到偏愛,而不是平等的愛。”
別人笑着問她:“黎同學,你見過類似公爵這樣的人嗎?”
南北胸口被燒起來:“是,我見過,我見過這樣的白癡,”她不曉得自己怎麽說着說着就激動了,“有人就是這樣的,這一點都不可笑,”她手也跟着擺動起來,“有人就是自己的日子都過得亂七八糟,還要管別人,連一只鳥的死活,他都要管,他不僅是平等地愛每個人,他也許連豬圈裏的豬都愛,你搞不清他在想什麽,他好像滿腦子都裝着別人,不對,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看見別人,你告訴他不要去多管閑事,他要去的,跟他沒關系他也要去的。他救過一只落單的大雁,像照顧小孩,他還說,饑荒的時候人把翠鳥都吃了,翠鳥特別漂亮,他一想到那只翠鳥都能淌眼淚。他被人整慘了,可他還是能看見旁人,一直能看見,好像別人都是瞎子,就他雙目明亮。我不曉得他怎麽做到的,他為什麽這麽奇怪,就像我無法理解這個大作家的男主角,你們說的對,這樣的人,是沒好結果的,我可以肯定,他沒好結果,因為他是白癡,他妄圖拯救一切,他以為他是誰啊,他什麽也不是,就是個凡人,”她顫抖不已,整個人陷入一種發狂的狀态中了,大教室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在看南北。她哆嗦着翻書,還要說,“我認識這樣的白癡,不代表我認同他,恰恰相反,我覺得他很虛僞,就像書裏說的,”她捧起書,淚水從眼睛裏汩汩地流,“公爵,她不會諒解的!阿格拉雅對您的愛是一個女人的愛,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抽象的靈魂。您可知道,我可憐的公爵;很可能,您既不愛這個,也不愛那一個,從來也沒愛過!”
她讀着讀着就縱聲大笑了,極其失态,她好些年沒哭過,都沒意識到鼻涕、眼淚,都已經出來了。
“老師,同學們,在座的諸位,所以我對這個角色的看法就是,他是最虛僞的,最沒有道德的,你們不要被他蒙蔽了,他只愛自己,從來沒愛過任何人!說什麽神性?一個人,他就是一個人,不是神,他最後變成真的白癡,是他罪有應得,是他的錯,全是他的錯!”
同學們錯愕地看着她,大家都站起來側身去找她的樣子,她那樣美麗,臉卻扭曲了。她自己說話前後矛盾,颠倒,語無倫次,誰也不清楚她到底想表達什麽,她好像在贊美公爵,又激烈地指責他,否認他,她好像下一刻就能鑽進書裏,把公爵拉出來□□一番。
她癡癡呆呆地跌坐,擡起臉,發現一個穿白襯衫,戴眼鏡的男人也在看她,他坐在那裏,看着很年輕,但又有些不夠年輕了。也不曉得是社會上來旁聽的,還是本校學生,因為本校遇到三十歲甚至更大年紀的大學生,都是不稀奇的。
兩人目光碰着了,卻極其陌生,南北壓根也不認得他是誰,她又低下頭去,有好心的同學遞給她手絹,她攥緊手絹,過了會兒,才又擡起臉,看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