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章望生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他沒想過的,因為南北對他來說,一走就是音訊全無,他也沒打聽過。他其實已經不太能記清楚她的臉了,但她一站起來,他就曉得,是南北,她光彩奪目,像突然間躍出的一輪豔陽,照得人眼睛疼。

她叫馬六叔提溜着耳朵,拎到跟兒時,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兩人對視了那麽一會兒,都沒有要相認的意思,全然陌生。下課的鈴聲一響,學生湧動起來,那麽多的人,一下把她擠進人海裏,她的臉、胳膊、肩膀,全叫什麽東西混為一體了,只剩卷發裏插的那支鳳凰碎鑽閃爍着,鳳凰要振翅高飛去。

他跟幾個一塊來的同志,也叫人擠着,章望生眼睛還在找着她,要多看一眼,鄭豐年同志在他耳朵邊大聲說:“望生,咱們就別跟人學生擠了,等人走完再出去吧。”

幾個人手裏拎着一樣的公文包,印有“農學委”字樣。

章望生像沒聽見,他跟學生們擠到門口,叫同伴先走一步,鄭豐年笑着說:“望生肯定想跟人老師交流幾句,他可是地地道道的文學青年。”

他們這一行人,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當地農村發展研究組的代表,投給北京的論文被選中,特地來參會研讨的。

南北留在教室裏,老師跟她說話,老師能感受到她豐沛的情感,但不曉得原因。她出來時,見章望生還在門口,他看起來,很有些知識分子的味道,戴着眼鏡,非常斯文儒雅,猛得一照面,有點二哥的意思。

“在這念中文系啊?”章望生還是跟她打了招呼,他想,無論如何,最基本的招呼總能打的吧,他不算太年輕,也不算老,裝作沒看見是很幼稚的,顯得沒器量。

他也不曉得該怎麽稱呼她,印象裏,她媽媽當年喊了她的名字,卻沒聽清楚,只曉得姓黎。

真是好些年沒聽過這聲音了,跟天邊傳來的呢,非常不真實,南北看着他,心想他是三十歲的人了,三十歲了。他看起來依舊挺拔,很整潔,白襯衫配長褲,是個英俊的男人。

可真夠尴尬的,他是剛念上大學嗎?南北冷峭地彎了彎嘴唇,上頭塗着鮮亮的口紅。

“不是。”南北覺得跟他沒什麽好說的,她也沒說自己念什麽,不必說,他不配曉得自己任何事。

章望生又低聲說:“我請你吃個飯吧。”他覺得自己鬼迷心竅,本意是打個招呼就走,兩人确實沒什麽好說的,多少年了,各自有了新的生活內容,也聊不到一塊去。

南北都覺得好笑了,他以為他是誰?想請她吃飯的人得排二裏地遠,他把自己當什麽?還是兄長嗎?她可早不姓章了,也從來不姓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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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頓飯還是吃了,她叫上同學,點名去莫斯科餐廳吃俄餐,同學們沒來過,有點不好意思,這兒宮殿似的,旋轉門進來還真有些暈。南北叫來服務員,咨詢幾句,點了奶油蘑菇湯、悶罐牛肉、帶火腿的沙拉、烤腸、面包,搞了一桌子,青春男女圍坐,到現在還沒鬧清楚章望生跟南北什麽關系。

“與時,介紹介紹呗。”同學沖她眨眼睛。

南北很講究地喝起蘑菇湯,說:“老熟人,正巧碰見了就吃個飯。”

章望生是非常謙和的,他話不多,學生瞧見他的公文包,問他是不是在農學委工作。

幾個學生挺熱情,很樂意跟陌生人交談,他們一直不停問,章望生便很平靜地說了自己的事情。

南北慢條斯理吃東西,早不需要狼吞虎咽了,她變得很從容,食物不再是充饑的東西,而是要充分品嘗,味蕾需要仔細感受。

她曉得了他現在在省城工作,農業部門。章望生一開始是在縣氣象局,七七、七八年因為一些個人原因沒能參加高考。不過,七八年年底縣裏一些部門急需相關人才,在社會上招聘,組織了一場考試,他考到了氣象局,後來,幾經借調,最終在省城落腳,在經濟小組研究起農村改革。

當然,她也不懂這個農村改革是改什麽,籠統聽人說鄉下弄了包産到戶,早該這樣的,南北想道。她也不曉得,章望生這些年,經常外出,跟着一群人跑到安徽幾個包産到戶的發源地,白天走訪村民、幹部,晚上點燈寫材料,一夜不睡,寫調查報告不是想象出來的,要實際去走走,看看,一切都得是真實的。他們回到本省來,又考察起自己很熟悉的公社,章望生在省城裏當了大官,這是月槐樹社員們最愛傳的話,他哪裏是什麽官,也跟人說不清楚。李大成開始巴結他,運動結束了,李大成這樣的人,搖身一變,成了新政策的積極擁護者,他們是變色龍,永遠能跟上時代的發展。章望生對他很厭惡,避免接觸,他來月槐樹附近幾個公社做調研,都是非常低調的。

“來,我們敬章望生同志,雖然學歷低,但是一心撲在老百姓身上,非常偉大。”南北舉起酒杯,人都當她是真心的,笑着跟上,她卻沒喝,“俄國只有一位梅什金公爵,可咱們卻到處是公爵,眼前的同志,就是一位公爵。”

南北挖苦他,學生們沒聽出來,忙着敬酒。

章望生跟學生們道了謝,人家敬他,他客客氣氣回酒,說:“言重了,我不是什麽公爵,只是一個普通的農業工作者。”他語氣特別平和,一點也不像吃過許多苦的人,他也沒什麽激烈的情緒,從不跟人聊過去。沒有人再批|鬥他,也不用一遍遍寫認罪反思的材料,他能看書、工作,一個人很安然地做點事,這就夠了。

他習慣了獨居,一個人伏案忙到很久,桌邊放着一杯熱茶,一疊花生米,窗戶底下就是架着的黃瓜、豆角,省機關職工大院裏種滿了菜,他還栽上月季,學了點園丁的手藝,翻土、分株、嫁接,一棵上頭開幾種顏色,花朵肥大,院裏的人都非常喜愛。章望生這人話很少,也沒見家眷,人一要給他介紹對象,他就婉拒了,完全不想打破一個人清淨生活的狀态。

“可公爵畢竟很虛僞,大家日常中應該避免跟這種看起來是個好人的人,”南北站起來,她走到章望生身後,手搭在他椅背上,“打交道,他這樣的人,最具有迷惑性,誰沾上他誰倒黴,別看他和和氣氣哪天捅你一刀,你都沒一丁點防備,你血都要淌幹了,人還一臉無辜,繼續當好人,誰也識破不了,指不定旁人背後還要說你沒良心是個白眼狼。”

幾個人面面相觑,不曉得南北突然這要幹什麽,她顯得特別高傲,特別不屑。

章望生坐那不動,他不說話。

南北的手挪到他肩上,他像是顫動了一下,她笑眯眯告訴大家:“今天請咱們吃飯的章望生同志,別看只念過兩年高中,想要騙在座的諸位,容易得很,你們是不是覺得他人看起來不錯?可他這個人,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誰信誰就是個蠢貨。我跟他很多年沒見了,他有家室的,還來找我吃飯,裝文化人,裝大款,你們問他話時我心裏早吐八百遍了。”她哈哈大笑,惹得周圍顧客都往這瞧了。

大夥尴尬不已,事情一下搞成這樣,坐是沒法坐了,陸續站起來,叫南北跟他們一塊兒走。她沒走,章望生擡眼看看她,去把賬結了。兩人一前一後出來,他下了臺階,轉身跟她說:

“我今天冒昧了,不曉得你心裏還這麽厭煩。”

南北冷笑:“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章望生,你又老又窮,今天非得跑我跟前裝,我本來懶得搭理你這種人,可都到這份上了,我不陪你演一場你該多失望呀?”

章望生一點都沒生氣,滿心悲涼,他已經很久不去想從前,也沒有這樣的情緒了。

“回去跟邢夢魚吹北京之行吧,啊,還有你的孩子們,他們會驕傲有個去過北京的爸爸。”南北惡狠狠盯着他說,章望生怎麽過得好起來了呢?他該在月槐樹窮死,生一堆豬狗不如的娃娃,擠在破草屋裏,一輩子休想離開月槐樹,生是那片土地的人,死是那片土地的鬼,世世代代,永不翻身。

她惡毒暢快地想着,章望生很平靜地說:“我們分開好幾年了,也沒有孩子。”

南北懵了一下,她覺得不可思議,就這樣了?他為了一段維持很短的婚姻,就背叛了自己,太可笑了,實在太荒謬了,他就為了那麽點日子,自己都要痛死了,要瘋了,沒法活了,他說分開就分開了。

她的痛苦,更顯得像場鬧劇了。南北叫金色的陽光照着,臉上的惘然,也是金的了,像段古豔的木頭。

有人為了一晌貪歡,輕易背叛。有人為了天長地久,山水跋涉。太不公平了,她傷心地想到這點,人反而安靜了,又看了看他,一句話沒再說,往學校走去。

章望生在飯店門口站了很久,等到看不見了,還是站那裏。飯桌上,他們一句交流也沒有,他依舊不曉得她念什麽專業,這些年的情況。章望生順着馬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他覺得走不動了,也不是走在北京,是走在月槐樹的山路上,他背着她,道邊野草莓熟了,他就蹲下來摘了用大葉子托給她吃,她總指揮他,一會兒弄這,一會兒弄那,自己卻不肯下來,真是要累死了,可他還是高高興興背着她,能永遠背下去的。

他現在卻走不動了,脊背靠着牆,老陽在中天,心裏說不出什麽感覺,給掏空了。

章望生回到招待所時,同伴都已經休息好了,他們要往農委辦公室去。他簡單洗了個臉,也跟着去了。

農委有很多青年工作者,農研室裏,老幹部跟年輕人交流得非常熱烈,聽上去像吵架,讨論新的調研成果,商讨新的政策計劃。章望生把自己厚厚一沓調研報告,交給老領導,老領導看了很高興,說:

“就得你們這些年輕人投石問路嘛。”

章望生發言是最溫和的,很少見他慷慨激昂陳辭,他不是那樣的人,一點也不激動。他把話有條不紊說清楚,不緊不慢,遇到人家反駁自己,也只是笑笑,等人說完,才再開口。

他看起來,跟任何人都不會産生矛盾,會議結束,只有他臉是白淨的,半分未紅。

北京的會議是七天,他們商量最後一天有時間就去逛逛故宮頤和園之類的古跡,又想給家人帶些東西。章望生晚上沒跟着逛,他到理發店理了頭發,在路邊小餐館要了碗面條,簡單吃完,回去繼續整理材料。

國營招待所本來一個屋子住兩人,他等人分完,只剩自己了,便單獨住一間。單住挺好的,招待所環境不錯,有熱水,有沙發茶幾,他洗了個澡,出來坐在沙發上看了會兒書。

他看着看着,便擡起臉,望向大紅色的茶壺出神:他很快就要坐火車離開北京了,那麽遠,火車要開很久才能到省城。怎麽那麽遠呢?隔的真是太遠了。

外頭有敲門聲,他以為是鄭豐年他們回來了,說到這幾個同伴,都是很真誠很有毅力的那種人物,章望生還管鄭豐年臨時借了錢,因為那頓飯,他錢花光了。

回去得趕緊把錢給人家寄過去才行。

門一打開,卻是南北,他剛覺得驚訝,都沒怎麽看清楚她什麽打扮,她的氣息就靠近了,嘴唇貼上來,特別柔軟,溫溫的,這種感覺一下就把人刺激得不行,章望生本能地摟住了她的腰,開始跟她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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