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他本來覺得就那個樣子了,葉子離枝,她永永遠遠地走了,要去天涯,去海角,那都是人家自己的事了,跟他章望生屁關系都沒有了。

可又在北京遇着,還發生了這種事。章望生都沒法辨別她到底是怎麽想的了,他隐隐擔心過,也就一剎那的事,因為愛情實在太叫人狂熱,迷亂,把人從□□到心靈,都牢牢把控着,他什麽也不去想了,就只剩愛她,怎麽愛都不夠似的。跟她小時候還不一樣,他努力給她弄吃的,弄穿的,教她學習。現在呢,她好像什麽都有了,他只不過是個離了婚的男人,年華也漸漸逝去的男人。

盡管如此,章望生還是沉迷跟她做|愛,他身上有幾塊皮膚,挺猙獰的,疙疙瘩瘩紅白相連,又詭異的光滑,那是當年燙傷留的。他其實有點不好意思這麽□□着,他一直對赤身裸體有恥感,她身體太美麗,叫人自慚形穢,又叫人神魂颠倒,章望生伏在她身上,欲生欲死,他不曉得世界上有這樣快樂的事。

南北有時撐起只白胳膊,一眨不眨觀察他,章望生有些臉紅:“看什麽呢?”

“看你呀,你好看我才看,大街上學校裏全是醜八怪。”她又開始胡說八道,樂此不疲。

章望生笑道:“瞎說,大都是普通人,哪有多少醜八怪?”

南北嬌得不行,爬他身上,章望生便伸出有力的胳膊抱住她,兩人什麽都沒穿,窗戶外的日光透過簾子,晃晃照進來。

她點點他下巴,又戳胸膛,跟玩兒什麽似的,還老是笑,章望生的手揉弄着她渾圓的臀部,他有時覺得時間太奇妙了,把她變成這個樣子,他看着她長大的,這種感覺總容易叫人恍惚。

“我好不好呀?”南北哼哼笑着問他。

章望生說:“好,哪兒都好。”

南北又問:“那你還敢不敢不要我?”

章望生被這話給蟄了下,他一個翻身,把她壓在身下了,她跟個小母豹子一樣不馴,兩條腿立刻盤緊他的腰,虎視眈眈逼問:“你說話呀,敢不敢了?”

“我從沒這麽想過。”他說的是真的,章望生捏住她的嘴,開始索要,兩人吻了那麽一會兒,南北喘氣的功夫直笑,像是嘲弄:“怎麽辦呀,你看你。”

章望生不好意思,南北卻說:“試試從後邊吧?”她叫三哥下床站床沿,章望生卻羞窘了,他覺得這姿勢很不尊重人,鄉下路邊的狗就是那個樣兒的,人是人,畜生是畜生。章望生覺得心裏有點障礙,反正交|媾這種事,怎麽瞧都不太雅觀,叫人覺得下|流,可下流的事才能叫人上瘾,不知是死是生。

南北滿不在乎說:“不就圖快活的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啦?”她覺得章望生怎麽這麽純情呢?弄得她跟個□□似的,他一個已婚男人,矜持什麽?她想到這,冷笑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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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不搞邢夢魚的哦?”

章望生很尴尬,她是在笑,笑得他心裏難受。

他就不說話了,南北覺得沒意思,她便去吻他,吻得他欲望重新起來,很自然的,兩人又糾纏到了一起。這事确實太有意思,靈魂都脫殼了,她嘗到了男人的滋味,而且是他的,身心都覺得非常滿意。

招待所到底有所察覺,夫妻同住都是要開證明的,一面簾子遮着,一道門鎖着,兩人就這麽不分晝夜地糾纏,人來問時,南北覺得很煩,覺得不自由,她心道我愛跟誰睡覺跟誰睡覺,你管我們是不是夫妻呢?管天管地,天地生了男女,就是要結合睡覺的,要不然,人類早滅絕了。

她跟人争執了幾句,章望生怕吵架,安撫她一番,兩人便離開了招待所。

南北本來就快離校又請了假,這樣,章望生也在北京繼續逗留下去。

其實她很快到生理期,章望生就借熱水壺,給她泡腳,她笑話他:“你一直跟老媽子一樣,是不是邢夢魚這麽着,你也給她泡啊?”

章望生在生活上确實照顧過邢夢魚,一個孕婦,沒有人照顧是斷然不行的,她那會都沒法洗頭,剪了短發也是不方便,都是章望生給她洗。

他沒法否認,南北便又是一陣冷笑,邢夢魚是拔不出的刺,她一想到,章望生在邢夢魚身上也要死要活的,就覺得惡心,非常惡心。

章望生拿毛巾一點點給她擦幹,低着頭說:“我跟她沒夫妻之實。”

南北覺得又叫人給夯了一榔頭,好半天說:“那你娶她幹嘛?”

章望生說:“我跟她結婚,是有些特殊原因的,因為牽涉到她的隐私,我覺得還是不說的好,後來,她有了回城的機會,就回去了。”

事情當然沒這麽簡單,那小孩不到兩歲病沒的,發着高燒,章望生夜裏冒雪抱了他去找醫生,孩子一點一點在他懷裏涼掉,他沒知覺,因為風雪是那樣的大。像是小小的火團,到底熄滅了。章望生又把他抱到了山腳,八福小子也在那裏,他為此難受了很長時間,他沒有一分怪罪小孩子的情緒,這小孩子,沒嘗過一點人世的好,生下來盡是病痛,走這麽一遭,不曉得是為了什麽,邢夢魚卻比他平靜,不該來的,就該這樣走。

她叫他去城裏參加招工,一起走,章望生沒有同意,時局變了,孩子也沒了,他們不必再捆綁一塊兒。邢夢魚哭了一場,說她是真心希望他也能走,她願意跟他好好重新過日子,離開月槐樹。因為月槐樹有了風言風語,她生這個孩子,時間在那,人都說這孩子鐵定不是章望生的,章望生那就是個傻子。邢夢魚哭訴着說只有離開這裏,他也才能好過。

他明白她說的是真的,真的假的,都無所謂了,他身心疲憊不堪,不願意拖累別人,也不願意再組建家庭。他跟邢夢魚,短暫相交,又徹底分開,朝不同的軌道上駛去了。

他沒怪過她什麽,也談不上後悔,人這一輩子,就是這樣的,浮浮沉沉,叫大浪卷着走,漂到哪是哪兒。那些撐不過去的,早早沒了,便跟這苦的樂的,愛的恨的,統統沒了關系。撐住了的,繼續在這紛擾裏過着,還有知覺,甜蜜的,痛苦的,沒有道理只得好的。

南北完全不能相信,章望生那點短短的日子,就是為了個人家的隐私,她甚至立馬猜出來了原因,這叫她覺得憤怒都顯得可憐了,她臉色蒼白地盯着他的眼,章望生放下毛巾,接受她的審判。

“邢夢魚是不是懷孕了?孩子不是你的?”她說話時直發抖。

章望生沒說話,他不願意去談人家的傷疤,都過去了,再去揭沒意義,也很殘忍,哪怕人家不在場。

那就更可笑了,南北想,她連個懷旁人孩子的女人都不如,他也不用跟她商量,就告訴她,要結婚了。她真是太渺小了,在他心裏,連根羽毛重都沒有,他可真偉大啊,天哪,他比梅什金公爵還要偉大,人家都沒娶一個大肚子女人。

他實在太偉大了,大到壓垮了她,一下粉碎,碎得不能再碎,連瓦礫都變作齑粉。

南北悲涼地看着章望生:“三哥,我在你心裏,并不比一只狗一只鳥重要多少,我跟它們是一樣的。”

章望生心被揪起來:“我清楚這些年,你一定恨我,怨我,我也沒法補償你什麽。”

南北道:“三哥,你分得清你的感情嗎?我不是你,我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八福早死了,他一直是我心裏最好的小夥伴,打那以後,我曉得世上不會再有比他更好的,我跟誰都深交不了了,我對他忠貞,絕不是因為他死了,他活着,也是我最好的夥伴。黑子是我見過最好的狗,也不是因為它死了我懷念它才這麽說,我就是遇着再可愛的小狗,也不會覺得它比黑子好。我對我最愛的,一定付出最多最真心,你呢?你養我,跟養任何東西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叫你覺得,沒那麽孤單,有個伴兒,所以邢夢魚也能跟你做伴兒,誰都行。你心裏沒有誰輕誰重,你是最沒心肝的,你以往能為着人家的隐私娶人家,往後呢?是不是誰需要你遮掩個什麽,你又結婚去了?你沒想過我,哪怕你分一點心給我,也不會那樣待我。不過,也不要緊了,我為什麽要說這些呢?”她把臉埋了起來。

章望生萬分痛苦,他不曉得怎麽解釋,也沒什麽好解釋的,她應該指責他,他一個字都不用為自己辯解,他這輩子已經辯解太多次,鋼筆都寫壞了,一遍遍辯解自己沒有罪,這是做什麽呢?有罪的,無罪的,只有天曉得。

他希望她能罵他,打他,發洩出來,他會抱着她,守着她,直到她慢慢平靜,可是南北沒有,她倦倦地躺在床上,說:“三哥,給我講個故事吧,講唐傳奇。”

章望生便坐在床邊,講起唐傳奇,外頭刮着月槐樹的風,下着月槐樹的雨,窗戶滴滴答答,她枕他腿上,他不斷地撫摸着順着她的頭發,希望給她安慰。

走的時候,南北到火車站送章望生,人特別多,前胸貼着人後背,你擠我,我擠你,真是要擠死了。她看着那個樣子,想起有一年她坐拖拉機跟他到縣城,去搶布,她那會兒小,又瘦弱,叫前面的,後面的,幾乎擠成了扁扁一片紙。可她好高興啊,樂得擠,擠也是有趣的。

可現在看,怎麽那麽難受呢?還是一張張急迫的臉,要搶,要擠,好像永遠很饑渴,很受罪,實際上也是如此,火車裏逼仄,到處都是人,帶着印有五角星藍帽穿制服的鐵路人員,在那大聲指揮着,還是擠。

她以後絕不要再這樣跟人家擠了,貧窮、困頓、掙紮,這片土地上為什麽這麽多這樣的人?這片土地曾經那樣絕望,往後呢?也許吧,會慢慢有新的希冀,南北見章望生也擠上了車,他說他過段時間一定來北京看她。

她站在下頭,看他被人往裏推,往裏搡,人人都那樣狼狽、局促,沒有一分一毫的文明,章望生的公文包夾住了,他非常費力地轉過臉,跟人客氣說:“同志,同志,麻煩您讓一點。”對方罵罵咧咧,他好不容易拽回了包,卻又刮到人的臉,叫人抱怨,他連忙道歉,往裏繼續擠去。

南北站那不動,她的目光在黑壓壓的人群裏找他,那麽多人,差不多一樣的服飾,一樣的面孔,怎麽好找他?他一進車廂,就好像消失在了人海。

實在是太多人了,人那樣多,車怎麽都不夠。章望生努力擠到火車的窗戶那,彎着腰,他擡高聲音喊她:

“南北!”

這些天,他其實都沒稱呼她什麽,他喊不出她的新名字,索性直接說話。

她好些年沒聽人這麽叫這個名字了。

叫南北吧,這名兒大大方方的。

二哥的臉,二哥的聲音,一下浮了上來,她打南邊來,要往北去。

南北眼淚直流,像不會幹枯的河,她看見他跟她揮手,她沒動,窗戶外頭站滿了送別的人,她沒往前擠,隔着人潮站定望着他。

他叫她太痛苦了,這麽多年,痛苦一點沒有少,她聽見他催自己回去吧,還是不動。

章望生見她連衣裙的衣角,叫風吹動了,裙子看起來很長,也露出一截小腿,原來她長得那麽高。她是不會再叫他背着了,章望生緊緊看着她,眼淚也淌了下來,他渴求她能靠近些,可人太多,她也沒有要擠的意思。

車子緩緩開動,窗外的人追着起步的列車小跑,拽着裏頭的手。南北沒有,章望生幾乎把身子探出了窗:“南北,回去注意安全!給我寫信!”

他拼命跟她擺手,她始終沒動,任由眼淚橫流。二哥為什麽要死?嫂子為什麽要改嫁?人死別了,還得生離,太陽能不能從西邊升回,永不墜落?月槐樹的花能不能不離枝頭,永不凋萎?

她看着他的手,那只手,無數次愛撫過親吻過的溫柔的手,最終叫列車帶遠,叫時間跟空間卷進了無邊無際的大荒之中。南北出神看着半空,好像揮舞的姿勢,還留在那裏。

章望生心裏隐然感覺到什麽,他被擠回過道,沒有座位,他依舊被來往的人蹭着,碰着,毫無知覺。她第一次坐火車,不是他帶着的,想到這點,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又湧了出來。

這個年月,出國是個特別稀罕的事,太振奮人心了,誰都想往外跑,南北是叫人極其羨慕的存在,那可是去美國,一個月400美元的補貼!得一萬個農民才能供養出一個留學生!

她跟同學們告別完了,回了趟家。陳娉婷給她收拾東西,也沒什麽好收拾的,到了那邊,不曉得比這邊好多少,又有姑媽照應。

南北勸父母出去:“媽媽,等放假你跟爸爸一道去美國,再去歐洲,故地重游,回憶回憶你們年輕時候的日子。”

陳娉婷有點心動,說:“以後吧,等閑下來,跟你爸爸一塊兒出去。”

夫妻倆争分奪秒工作,太投入了,好像壓根不舍得休息,她明白,爸爸媽媽是要補失掉的那十來年。

黎鈞鴻跟南北談了一會兒,做父親的,語重心長,他說什麽南北都答應得很利索。

“至于學成之後,要不要回來,我私人感情來說當然希望你能回來報效故土,可也不強求,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追求,也有選擇的權利,爸爸尊重你,哪怕日後留那又突然想回來,也是可以的。”

黎鈞鴻臉上有了老人的那種慈祥,他跟陳娉婷,都是衣着很講究的人,不見得要貴重,但一定會熨燙得板板正正,撐着為人的精氣神。南北注視着他,說:“爸爸,我不要回來了。”

黎鈞鴻拍拍她肩膀:“你自己做決定,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

南北迷惘地搖搖頭:“不,爸爸,等你跟媽媽百年之後,我還回來做什麽呢?這裏沒有我愛的人,你清楚的,我跟大姐二哥并不親,這話肯定叫你難過,可你心裏是清楚的,我跟這個家,是有隔閡的,不過我是愛你跟媽媽的,你看姑媽,她口口聲聲說想家,可她會留下嗎?不會,一個人在異鄉呆久了,就把異鄉當家鄉了。”

黎鈞鴻無言以對,他只能說:“爸爸媽媽在一天,你就有家的。”

南北心想,不是的,她最重要的童年跟少年時期,都不在父母身邊的,她是靠血緣去愛的。她想到這,伏在黎鈞鴻膝蓋上哭起來。

黎鈞鴻見她情緒突然激動,連忙撫慰:“與時,別哭啊,你看咱爺倆說的好好的,怎麽哭起來了?你出國是好事,我跟你媽媽,你姑姑,都着實替你高興,咱們打起精神來,想家的話咱們通國際電話,放假了我跟你媽媽去那裏看你好不好?或者,你跟姑媽一起回來,總是有辦法的。”

她還在哭,連陳娉婷都過來了,拿毛巾給她擦臉,她額發淩亂,滿臉水光,亂糟糟的個樣子,夫妻倆都不是很能理解,出國是她自己決定的,她很歡喜,也許臨走有些不舍,但哭成這個樣子,看起來實在太傷心了。

“是好事,當然是好事,我沒什麽不知足的,我應該沒什麽不知足的了,可我心裏就是難受,太難受了。”她又撲在了黎鈞鴻的懷中,黎鈞鴻看看妻子,陳娉婷過來撫摸她的腦袋,都陪着她。

“孩子,有什麽話要是願意跟爸爸媽媽說,就說出來。”

南北擡起臉,悲痛欲絕:“我要出國……”

夫妻倆不約而同點頭,拉住她手:“要出的啊,沒有人阻攔你,家裏都支持你的。”

南北站了起來,她看起來很不安,來回走動,一邊流淚一邊看着父母說話:“我很感激爸爸媽媽,真的,沒有你們,我不會有這麽輕松快活的大學生活,我長了太多見識。我英文很好,還自學了俄文。我每個系都聽過課,都跟人交流過,我知道了原來壓根都不知道的東西,柏拉圖,康德,海德格爾,那麽多偉大的人物偉大的思想,我以前聽都沒聽過,可我現在竟然有幸了解他們!那麽多有學識的教授,給我們上課,我再也不用餓肚子,也不覺得嘴饞,我能全神貫注地去學一切我想學的,我的大學這麽好,我的家庭也這麽好,我還這麽漂亮聰明,你們知道嗎?同學們私下有多羨慕我,我有的東西可太多了,人家有一樣就謝天謝地了,可我居然有這麽多!”她越說越激動,夫妻倆擔心地看着她,他們沒見她這麽激動過,一直說話,一直說話,沒辦法停下來,他們的目光,緊緊跟随着女兒。

“真是好得不能再好,誰能想到,我以前偷豬油叫人逮住,可我現在能跟人家暢談弗洛伊德!我現在過的日子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突然又撲到黎鈞鴻的膝頭,絕望又惘然地說道:“可是,你們知道嗎?這麽好的日子,比不上一棵月槐樹,比不上它任意一片葉子,任意一朵花,連它的萬分之一也比不上!甚至連它身上的蟲子,一片黃了的快要掉地上的葉子也比不上!”她痛哭流涕起來,聲音直顫,“爸爸,我要到一個能戰勝月槐樹的地方去,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黎鈞鴻完全被她的痛苦感染了,眼睛紅起來,他摟緊她,南北趴在父親的懷裏,把眼淚淌盡了,她曉得,從這往後,她再也不會淌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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