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章望生回城後非常忙,給單位做報告,抽空到郵局往月槐樹馬六叔家寄了點藥。他那輛二八大杠自行車挺破的,風裏來雨裏去,出了大力氣,也沒有要換的意思。郵局門口有個小女孩,梳着兩小辮,紮了大紅的蝴蝶結,他看了人一會兒,一直笑容滿面的。

他給南北留了辦公室的電話,剛開始,那鈴聲一響,章望生心就砰砰跳,要麽就是每天都問問傳達室有沒有自己的信。大約過了個把月,他決定再去趟北京。

自然是沒找着人,章望生到處問,打聽到結果,她出國了,那是老早就定下的事,他毫不知情,看樣子她也沒打算和他說的。章望生又失魂落魄坐上了火車,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在為愛情颠倒,千裏迢遠地來找個姑娘,說出來人都得笑話,他覺得這個結果,好像是早就知道的,這趟來,不過是再确認一遍。

他心裏難受得要命,太難受了,神思恍惚地下了車,到宿舍睡了兩天。外頭下着雨,分不清是什麽時間,看着總像黃昏,他醒過來時迷糊了一會兒,感覺特別空虛,孤獨,好像一個人身處茫茫小島,淫雨霏霏,誰也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誰,天地空曠,就自己一個人。外頭傳來其他住戶的說話聲,有人敲門:“小章在不在家?你大哥來了!”

章望生便下了床,開燈,開門,大哥章望海打着傘,肩頭都叫雨潲濕了。他進屋收了傘,說:“我到單位找你,說你請假了,怎麽大白天在家睡覺?”

章望生神情有些憔悴,叫大哥進來換件衣裳。

“生病了?”章望海摸摸他額頭,跟看兒子似的,又找出溫度計叫他量量體溫。

章望海在省城辦廠,搞橡膠輪胎什麽的,時常要回國,他一來,就跟章望生住一塊兒,兄弟倆說話,到園子裏摘菜、做飯,反正是有說不完的話。

章望生說:“不太得勁,休息休息就好了。”

章望海就換了雨鞋,到園子裏薅青菜,準備下面條。章望生坐床邊,有點木然,他透過窗子見大哥彎腰摘菜,直起腰時沒怎麽站穩,往後陷了一腳,他就又想起了第一回 見他的心情。

大哥跟他,是七八年冬天重逢的。那會兒,章望海西裝革履,拎着一個皮箱走到公社的月槐樹下,打聽章家,社員們沒見過這麽光鮮的人,都在路邊看,章望海人已中年,鄉音未改,一聽人說話的口音,眼淚就掉了,拿出巧克力糖果發給圍觀的小孩兒。社員們問他是不是□□來的,他說不是,他從新加坡來,社員們就哦哦,新加坡是哪幾個字都不曉得,大約不是哪個公社的名字。

後來,他還是被人帶到了章家,人一路走,一路告訴他,章家幾乎沒人了,只剩個章望生,剛摘帽。章望海問什麽是摘帽,社員說,摘他□□的帽子吶。

章望海跟着大伯去上海念書時,老二還沒出生,等到徹底離開大陸那年,章望潮不過是兩三歲的小娃娃,當大哥的,抱過他,在章家花園裏,姆媽給他換新做的小虎頭鞋,刺繡特別精美。

那個穿虎頭鞋的小弟,跟娘,還有噠噠,都不在了。章望海不曉得三弟,也不曉得小住兒,他到了章家,說這不是我家。社員說,怎麽不是了,這就是章望生的家啊。他記憶裏的家,是個大園子。

草泥房子裏點着個油燈,油燈下,躺着個形銷骨立的章望生,馬六叔剛喂他米糊糊走人。章望海對着黑窟窿一樣的堂屋,問是望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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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望生沒見過大哥,他的親人,一個一個慢慢凋零了,他一個人躺床上,一雙悒郁的眼,骨枯髓盡了。

兄弟倆相認,都哭得厲害,章望生壓根沒見過大哥,可他曉得,這就是大哥,他還有親人,大哥一回來,他章望生就不是個孤魂野鬼了,有人會愛他,疼他,這是血脈,割舍不掉的。

章望生那時病得很重,月槐樹都傳他要走章望潮的老路,他自己有所聽聞,不覺恐懼,他已經不懼怕死亡了,要是能見到雙親還有二哥,死了就死了吧,他再也不孤單了,他要見親人了。章家再沒有活着的人,要從月槐樹徹底消失了,沒人記得,成了旁人家嘴裏的旁人家的死人,連個清明祭拜的都沒有,長滿野草,人打墳旁過,都不曉得埋的誰。這也算不得什麽,無名的凡人,都是這樣的結局,白骨的愛恨悲歡就永遠埋葬了。

可誰能想到,大哥居然還活着,他早死在月槐樹鄉民的苦中。他打新加坡來,早年跟着大伯下南洋,吃過苦,又發了財。他同大伯無時無刻不想着古舊的北中國,北中國上的月槐樹,可時局太混亂了,亂得像南洋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他們的故鄉可沒這樣多的雨水,馬來是潮濕的,他們後來又成了新加坡人。大伯臨死前,說你要是能回家去,給我帶一抔土過來,我也就知足啦。章望海說能的能的,咱們肯定都能回家的。大伯提着最後口氣,唱歌謠:

“月兒高挂在天上

光明照耀四方

在這靜靜的深夜裏

記起了我的故鄉”

他唱完,說了句月槐樹的月亮升起來了呦,就死了。

章望海把大伯的一半骨灰帶過來,他哭得跟小孩呢,少小離家老大回,他跑到墳地給雙親磕頭,穿虎頭鞋的二弟,就挨着噠噠跟娘,他的心,真是活生生給撕扯壞了。

章家擠滿了人,都來看早就死在人嘴裏的章望海,他的頭發打了油,梳得真氣派!他的大衣、圍巾、锃亮的皮鞋,啧啧,太氣派了!社員們特別熱情,特別殷勤,都想這個時候跟章家攀上點什麽交情。

月槐樹的人說,這下章望生肯定是不會死了。确實,他見着了大哥,他在大哥的跟前,跟個失路的孤獸呢,不住哀鳴,錐心刺骨的痛苦都成了淚水,淚水打濕章望海的前襟,他也淚流滿面。

章望生一下得到了新的安慰,大哥年長他許多,亦兄亦父,他一下重新得到了噠噠跟二哥,他有了新的活力,非常美好。他吃過的苦,受過的屈辱,都離得遠了,他心裏的傷痛得以醫治,他那段時間一點都離不開大哥,章望海像疼兒子那樣疼他,給他看病、做新衣裳、陪他去考試,他說你往後這輩子都不要為着錢發愁了,大哥掙着錢了,很多的錢。說着說着,兩兄弟都想到墳裏葬掉的親人,再多的錢,再多的好日子,與他們是半點瓜葛都沒有了,兩人又忍不住一塊兒流眼淚。

“這雨下的,屋裏也怪潮的,馬來一年到兩頭都潮。”章望海淘洗青菜說。

章望生換好煤球,拿起大哥帶來的當地報紙看,他見報紙上有個動物插圖,問大哥:“這什麽呢?”

章望海說:“這叫馬來貘,以前馬來那邊都說它靠吃人家的夢活着,其實就是生活在熱帶雨林裏頭的一種動物。”

章望生微笑說:“要真有還挺好的,請它來吃一吃噩夢。”

兩人說起熱帶雨林,馬來那邊的風俗,真是跟月槐樹是兩個世界,可現在,世界慢慢流動起來了,章望生了解很多東南亞那邊的事情,新加坡發展特別快,經濟很發達,不曉得人家是怎麽做到的。

章望海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對他生意幫助很大,他建議三弟英文還是要好好學的,也方便查看外文資料。

章望生說:“新加坡那麽多華人,還說漢語嗎?”

章望海拿筷子撥動面條,臉斜過去,避開熱熱的蒸汽。

“很多人不會說了,不過七九年開始,□□推行講華語運動,再怎麽講,大都也不會覺得自己是中國人了。”

章望生默然。

“大哥你呢?”

章望海嘆氣:“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剛到南洋時,大伯時刻提醒我,記住咱們中國人的身份,我也是這麽想的,後來回家一點希望沒有,我成了家,跟人家講馬來語,講英文,慢慢的也不曉得自己是哪裏人了,你要我現在定居這裏,是不可能的了。但我覺得還是能做點事的,現在時局好了,很有希望。”

章望生神情憂郁,人在一個地方久了,習俗、語言、文化都變着,慢慢的,當真就忘記來時路了,一代人不願遺忘,那二代、三代,最終都要忘記的。

章望海很高興說:“馬來有句諺語,叫大海何處不起浪,大地何處不遭雨,人這輩子就是這樣的,總有風浪,起起伏伏,挺過來海闊天空,我還能見着你,還能在大陸做點事,真是上天眷顧我。”

章望生把小飯桌擺好,拿出點辣椒醬,拌青菜雞蛋面吃,章望海又說,記得小時候腌蘿蔔好吃,放點辣子、芝麻油,真是人間美味。那些東西可是一點也不缺,誰曉得後來,能那樣窮,鬧那樣的饑荒,又有那樣多的鬥争。章望生不太愛談政治,說起過去十來年的事,他不像人家那樣激動,只跟大哥說,形勢不由人,大部分人都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年景好的時候,能當個好人,都要餓死人了,便也難做好人。

他問了些留學的事情,新加坡很現代,很吸引人,章望海以為他是想了解新加坡的事,又十分痛心望生沒有念大學,整日還在跟農村打交道,一年下來,倒有一半的日子在鄉下考察、調研。

他們又談了許多改革的事情,雨不停,也沒法出去散步,就在沙發上聊天,章望海困倦了,便先去睡覺。他腰不是太好,要睡硬板床,章望生特地給他打了個木床,刷上清漆,只鋪層薄褥子。

雨聲打着窗子,章望生坐書桌旁看了會杜甫的詩集,好一會兒,還是把鋼筆取過來,開始寫信。

“南北:

聽說你去了美國,三哥怕是再難能等到你的來信。

你這一走,并沒有跟我說,其中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曉得虧欠你太多,你一定是恨透了我,不能再原諒,才不辭而別。我到北京找你,打聽至此,像是叫人猛得把皮肉扯了開來,再想到七五年的舊事,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我是否真的在北京見過你,都也難能判斷了。

我總想起你小時候的事情,想二哥跟嫂子在時,咱們一塊兒吃荊芥撈面,你愛吃荊芥,不曉得美國那邊能不能吃到。你去美國,本來輪不到我操心,可我一想到你獨自一人,遠涉他鄉,就有無數擔憂,怕你吃得不慣,住得不慣,和人交際時受到歧視,美國太過遙遠,要是你有半分不好,你的爸爸媽媽又怎麽才能立刻趕過去呢?我曉得你聰明,做任何事都游刃有餘,當下環境也跟過去截然不同。你這一代留學生,不會像當年下南洋被迫離鄉的華人那樣受盡苦難,美國是世上最發達的國家,必然會給你最好的教育,你去開眼看世界,是對的,是年輕人都想要的,我為什麽還這樣憂心呢?明明曉得如此多餘。

這邊正在下雨,小的時候,你總鬧着要跟我一塊兒睡,在北京時,抱着你,我恍惚得厲害,是你嗎?那麽小的一個人,長成這樣了,我想着應該怎麽對你好,思緒很亂,覺得怎麽對你,都不夠好,你還肯叫我三哥,我真是當下去死也無遺憾可言。我真的以為,咱們成了一體,不能比那再親密了,我感激得不曉得怎麽才好,可還是落空,我想我早已習慣生活裏的落空,但跟你這樣,不曉得該怎麽說。

我又何嘗不叫人落空呢!我從沒跟你提起過,我有個小妹妹,死在饑荒年月,她被我們抛在石頭上時,還天真叫我抱,我連路都要走不動了,再沒力氣抱她,咫尺之遙,寸步難行。她也許叫狼叼了去,甚至更為凄慘,我從不敢細想。後來,二哥有一次伏案流淚,等他出去了,我過去看桌上攤開的書,才曉得那是袁枚的《祭妹文》,袁枚哀痛他的三妹四十歲便去世,我的小妹,連四歲都不曾活到。我叫小妹落了空,我想過,往後絕不輕易叫人再落空,可事與願違,我叫你傷心。章家本來人丁興旺,到我少年時,已凋零到獨存我一人,沒有你,我難能挨過那樣的年月,你給我莫大慰藉,活下去的勇氣,我卻沒能叫你稱心如意,反倒痛苦不絕,時過境遷,你小時候那樣信任我,現下隔閡卻如此之深,是我一手造成,一想到這點,我心如刀割,你如今遠走重洋,我不曉得還能不能再見你一面,你要是遇着不好的事,我又能為你做點什麽?我沒念過大學,更沒出過國,不曉得美國風土人情,只盼你處事謹慎,萬不可太過冒險,切記注意安全,萬一有事記得去大使館尋求幫助,不可叫自己受委屈,但也不要太過要強,千言萬語,盼你千萬珍重自己,你一個人,身在異國他鄉,我此刻已經不曉得說什麽好了,珍重再珍重。”

章望生把信寫完,信紙洇濕好幾處,等晾幹了,夜早深重,他頭腦昏沉地坐藤椅上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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