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這封信第二天就銷毀了,章望生又跑了趟北京,拿着介紹信,通過學校打聽到南北的家庭情況,他找到黎鈞鴻夫妻,對方是很詫異的,但很熱情地接待了他。
章望生沒說太多,也不要非得怎麽樣,只希望能從黎鈞鴻夫妻這裏得到一些她平安的消息就好。黎鈞鴻夫妻自然答應,會給他打電話,章望生就留了個地址,還有個電話號碼,他沒怎麽逗留,匆匆回來,跟人下鄉考察月槐樹的鄉鎮企業。
農民的一部分土地,轉化為商業用地了,公社逐漸解體,國家政策鼓勵農民去幹點什麽,幹什麽都成,幹什麽都好,土地在農民手裏,愛幹嘛幹嘛。月槐樹還叫月槐樹,往東,往西,往南,往北,這方圓百裏地上搞起了各種廠子,土地是不要錢的,一大家子,種地的種地,到廠子做工的做工,手頭一下有錢了,高興地不曉得怎麽花才好。
這事弄得挺紅火,鄉下是不懂什麽資本原始積累的,這就是,也不曉得辦廠到城裏買個機床就叫拉動內需,誰也不曉得這些詞兒幹嘛的,見着了錢,日子越過越有盼頭,那就是好事。
馬老六的閨女,到縫紉機廠上班了,發了工資,先到集市上給她噠噠割了好大一塊豬肉。集市自七八年開始又重新開起來了,什麽都許賣,你養個雞養個鴨,愛賣多少賣多少,沒人再割你資本主義尾巴。起先,人都還猶豫觀望,偷摸試探,怕叫人又給拉場裏批|鬥去,後來曉得了,沒這檔事了,再也沒了。馬老六一見章望生,說話特別客氣,他覺得章望生現在是城裏人了,省城來的,不能再像往年那樣坐田間地頭,想說什麽說什麽。月槐樹的人,乃至整個北中國的鄉村裏的人,對城裏人有一種自然的敬畏,下鄉插隊十年,打破了他們的敬畏。現如今,這樣的敬畏又起來了,章望生說:“六叔,你看我這一來,跟客似的,別這麽着,顯得咱爺倆生分。”
馬老六有點不大好意思,說:“有時候覺得跟做夢的呢,現在不興那一套了,說沒有就沒有了,往細裏想,你說咱爺倆那兩年受的那個罪,算啥啊?”
章望生笑笑:“六叔,都過去了。”
馬老六猶疑着湊近了問:“望生,你跟六叔說句心裏話,當真不記恨?我跟你說,李大成這一陣神經病一樣,老說你要報複他,吓得不輕,說你在城裏當了大幹部,要整倒他跟捏死個螞蟻一樣。”
章望生說:“我沒那個閑空,我也不是什麽大幹部。”他還要去看望鳳芝,鳳芝病了,病得很重,他要把她帶到省城治病。
這些年,雪蓮求他辦過一次事,她家裏的地叫人給多占了,她那個男人,是個無用的男人,她扯破嗓子跟人吵跟人争也無濟于事,她只能來找章望生,因為章望生出息了,她是曉得的。她再見他,非常局促,她已經叫日子給磨老了,風裏來雨裏去,臉皮糙了垮了,屁股往下垂去,他不一樣,他看着還是很年輕,很秀挺,人又沉穩,保管叫大姑娘小媳婦見了心裏亂跳,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誰也不會去提,她甚至羞于啓齒,生怕他瞧不起自己。可地叫人占了去,臉皮有地要緊?臉皮連棵白菜也不頂,她來找他,期期艾艾說了一通,都不太連貫,章望生說雪蓮姐我曉得了,你別急,我去給你看看。她不是旁人,是雪蓮姐,她叫日子給纏得又老又疲憊,跟嫂子,跟其他村婦徹徹底底一樣了,可她還是他的雪蓮姐,章望生想辦法給她解決了那件事。
電話打進辦公室時,章望生不在,他一回來,同事跟他說有人找,姓黎。他迫不及待回撥了那個號碼,黎鈞鴻告訴她,南北來了電話,一切都好,學習生活都好。黎鈞鴻特意叫的“南北”,那是照顧他的感情。
他放下電話,惶急的心,也跟着慢慢放下來:她都好,好就好,好就好……
南北确實很好,她沒有物質上的窘迫,姑媽在那。本來一道來的留學生就不多,大家想家的時候,就愛湊一塊兒,她不想家,也不覺得語言飲食一類的不習慣。她适應得非常好,同學們很羨慕,她跟外國人也能玩兒到一塊去,很快處了個白人男朋友,作風很開放,在校園裏接吻,毫無顧忌。
這男朋友能幫她快速熟悉新環境,南北覺得美國可真是名不虛傳,太好了,她有時跟男友一道出去,有時則是姑媽帶着,反正到處走,到處看,一切都那麽新奇、繁榮。同學們跟她一樣,美國叫他們開了眼,都覺得小時候的教育真是騙人吶,資本主義國家這樣好啊,大夥笑成一團,說小時候真信美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着去救呢。
“那你們到時還回不回去啊?”也不曉得誰冷不丁提出來,大夥靜了一下,怎麽說呢,出國前,那可是雄心萬丈,打着我學成就回來報效祖國的志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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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專業,說真的,咱們國內沒相應的科研設備跟資金支撐,我要是回去,肯定也出不了什麽成果。你看人美國的實驗室,那器械太高級了,以前做夢都做不到這一層!”
“要是麻省理工聘我做終身教授,我就不回,誓死捍衛星條旗的尊嚴!”
他們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當不當真的,只有自己心裏清楚。但大家一致認為,黎與時是鐵定不回的。
南北那會正在熱戀,心情特別好,笑嘻嘻說:“哎呀,我不知道啦,反正到時再說吧!”她就是這時跟着男朋友學的賭馬,男方家境很好,對馬很有研究,她又那樣聰明,不管是學業,還是雜業,都搞得有聲有色,一萬個農民供養出來的400美元,真是太苦了,她有時想到這點,總會出神:美國的錢總是得來的這樣容易,中國真是太窮太慘了。
大概是第二年,馮長庚也來到美國。他見到南北時,她已經完全美式化了,夏天穿泳衣,在水上主題公園玩樂,她身材非常好,也不吝啬叫人看。她還很喜歡跳舞,在舞會上大受歡迎,她沒想到馮長庚也會來,但不算太意外。馮長庚見她跟男人們貼身亂扭,覺得很刺眼,他曉得美國是開放的,但這種開放,對于中國留學生來說是陌生的,觀感是複雜的,非常有沖擊力。
南北跳累了,一脖子亮晶晶的汗,吊帶兜着兩只雪球,乳肉好像還在顫動不已。她坐下來,打趣一本正經的馮長庚:
“請我喝杯酒呀?”
馮長庚覺得她整個人太熱了,熱得叫人一接近,就能給毀滅了似的。他有點怕她了都,因為她特別張揚,自信,又不缺錢,聽說一個香港還是臺灣來的富商正在追求她。
馮長庚囊中羞澀,又不太願失面子,問她喝什麽。
南北要了很貴的,馮長庚雖然窘迫,但既然請了,也就坦然繼續下去。
南北毫不客氣一飲而盡,丢掉杯子,要請他跳個舞。
馮長庚說:“我不會這東西。”
南北道:“不會才要學嘛,我教你。”她嘴角翹得老高,把馮長庚領過去,他可真夠笨的,一個大男人家怎麽能這樣僵硬?還總是踩她,南北笑得厲害,對他要求不高,熱乎乎的氣流直往馮長庚耳朵裏滾:“你少踩我兩腳就謝天謝地了!”
馮長庚叫舞池裏的燈照得發暈,太魔幻了,他再想故土的事,覺得簡直匪夷所思。他之前在章望生跟前的優越感,到了美國,蕩然無存,美國大街上全是小汽車,黑人跳霹靂舞,健身房裏男人在練肌肉,他們還要電視購物,而此時的中國,大部分家庭連電視機是什麽玩意兒都沒見過。他本來覺得自己是北京的大學生了,最優秀最拔尖的那部分,到了美國,別說章望生,連他自己都實在不算什麽。
他是來之前的那個清明節見的章望生,他回月槐樹給姥姥燒紙,意外碰見的。章望生穿着個夾克衫,一眼瞧過去,非常文氣的感覺,三十歲的人看着再年輕,到底也跟他是不一樣的。
馮長庚聽說他經常往鄉下來,不止是月槐樹,去了很多省份:江西、安徽、甘肅……他這人,看來再怎麽當城裏人,也一輩子擺脫不了跟農村打交道,馮長庚小時候覺得章家人挺與衆不同的,現在再看,覺得也就那回事,再厲害,也不過是個地主家庭出身,鄉紳階層,說到底還是鄉下人。
章望生見到他,很平和地打了個招呼,問他是不是回來祭奠的。
馮長庚對他一直有點說不清的敵意,他在中文系的課上,見過他一回,只不過南北跟章望生都不曉得自己也在。
“章三哥好。”馮長庚回應他,兩人簡單聊幾句,無非就是跟月槐樹相關,直到他說自己也快要出國,去美國,章望生跟他表達了祝賀。
馮長庚說:“章三哥,你沒念大學,是個遺憾吧?”
章望生點點頭,馮長庚便說:“我聽說李崎還是走了,撇下了媳婦孩子,回上海了。”
章望生不想讨論人的私事,李崎這個事,在月槐樹一度挺出名的,社員們都罵知青沒良心。
馮長庚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李崎這麽做也無可厚非。”
章望生沒說什麽。
馮長庚又道:“南北也去了美國,章三哥曉得嗎?”
“曉得。”
馮長庚在那大談特談美國有多發達,舉目四望,瞧見了遠處的工廠,搖頭說:“這樣的小作坊,根本成不了氣候,美國農業也是機械化的,大規模種植,完全是現代化的,所以他們的農民也很富裕。”
他似乎變得很健談了,章望生記得,他小時候總是很沉默的樣子,在角落裏安靜盯着別人,也不曉得在想什麽。
等他說完,章望生問:“你去過美國嗎?”
這搞得馮長庚有些尴尬:“沒去過,不過快了,美國确實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樣。”
章望生說:“美國好不好我不清楚,但咱們有咱們的國情,一味模仿別人,把別人那套全搬來肯定是不行的。這些廠子,你不要小看它們,它一來能增加農民收入,二來像這些做草編陶瓷一類的工藝品,是能出口創彙的,好叫國家還外債。”
馮長庚心裏多是鄙夷,他想章望生能看見的也就是這些了,他不會理解美國的好的,章望生是井底之蛙,你能指望跟一個天天泡地裏的人談論美國嗎?
“章三哥如果有機會,不想到美國去看一看?”
章望生說:“有機會當然好,學習學習旁人好的經驗。”
馮長庚笑道:“只怕章三哥一去,就不想回來了。”
章望生自始至終都很平靜,他臉上沒有任何向往,也不像人家一談論什麽大事,總有點激動,他喜怒不行于色,看起來總是脾氣怪好的。
馮長庚見他話裏話外,都不曾表達過對美國的心向往之,也沒有很羨慕自己的意思,他把這歸結于章望生的平庸和無知。
章望生把他當作一個平平常常的人,談了幾句,無非如此。
燈光再次直閃亂照,馮長庚眯起眼睛,說自己真不能再跳了。南北就松開他,邀請他跟其他留學生一起來公寓吃飯。
馮長庚覺得南北現在熱情多了,其實她一直熱情,只不過以前對他有點刻薄。
一群人在一塊兒做家鄉菜,食材是不地道的,将就而已。還請了兩個華人三代,他們的祖輩早早在美國定居。南北看着旁人弄,她偏不做,她就要喝洋酒吃洋食,搞美國那一套,只有過年回去才吃頓餃子。馮長庚做撈面,他端上來,南北一口沒嘗,她很不屑地撩頭發:
“這玩意兒早吃夠了,一聞到那味兒,我都想吐,還有紅薯飯,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一眼。”
同學說:“與時你也吃過紅薯飯吶?”
南北說:“這你們得問馮長庚同學,我們算半個老鄉。”
馮長庚可不愛當衆提月槐樹,他沒想到她這麽說,便道:“小時候是吃夠了,吃得肚子脹。”
等大家亂哄哄吃完,各自聊天,馮長庚先是感慨了一通美國,再說國內如何如何,南北聽得不耐煩,但也微笑着,她現在不輕易發火,只想高高興興過日子。
馮長庚說:“多少人一輩子不出來,也不曉得外面世界什麽樣,其實有點可悲。”
華人同學問起之前的運動,問是不是真如傳言一般可怕。
大家也不避諱,反正是在美國,空前自由,之前在北京這個話題早說爛了。
只有南北不說話,她不喜歡把這個當談資。
她越聽越煩躁,極力壓制心裏的情緒,她想,你們曉得什麽呢?什麽也不曉得,尤其是華人同學微有諷刺,問中國人是不是特別愚昧落後,又問餓死人的事情時,她終于開口:
“你們祖上在舊金山當華工時,是不是也過得像狗一樣?有沒有人的權利?”
這話就不大好聽了,搞得人很尴尬,南北笑道:“美國是很發達,這兒的人天天民主自由,确實也自由,可這樣的民主自由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要不要問問印第安原住民,在被搶奪土地時,是否覺得民主自由?人權是給誰的?”
華人同學很不服氣了:“那你為什麽到美國來呢?如果這裏不好的話。”
南北說:“我沒說這裏不好,這裏好極了,我只是說美國的發家史,血腥掠奪血腥積累,那既然這樣,有什麽資格去笑話別的國家別的人民的苦難呢?就因為別國沒掠奪,世界早被瓜分完了嗎?我曉得你們想表達什麽,任何時候,嘲弄受苦的人民群衆都是無聊的,淺薄的,更何況,你們的祖輩明明在這裏吃過苦,受過屈辱,我想,民主自由人權這種美好的東西,不是給他們準備的。”
氣氛變得很不好了,弄得大家坐卧不安,有人打圓場:“咱們不聊這些了,來,吃飯吃飯。”
這頓飯,自然吃得不舒服,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南北對人際交往覺得也就那麽回事,等人都散了,馮長庚說:“幹嘛得罪他們呢?說不定,以後這都是人脈。”
南北裹着薄毯子,她扭頭看外頭城市燈火煌煌如巨著,宛似天堂。而中國那片土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至今沒有見過電,連油燈都不舍得點。
馮長庚在勸她:“你要是想留在美國,還是注意下人際關系,有些事,自己清楚就行了,何必說出來呢?”
因為同在異鄉,遠離故土,只依借着中國人這層身份,就能叫人心理上靠近些,南北笑了笑,她願意賞個笑臉,天曉得這在從前有多難得。
馮長庚又道:“我來之前,見着章三哥了,其實章三哥念書不差沒能在大學深造可惜了,我現在一見他,他能談的,無非還是鄉村的那些東西,說什麽化肥工廠,人一旦被局限,就看不到更遠的東西了。”
他說的挺認真,倒沒什麽挖苦的意思,南北聽人陡然提章望生,放空了一會兒,她明白,馮長庚覺得自己很與衆不同,他聰明,又上進,日後也許還會很鑽營,能混得很好。可即便如此,他依舊是個普通人,她自己也是,貪戀物質,貪戀享受,他們都是凡夫俗子,留在土地上的,把根紮進去長出茂盛枝葉,枝葉落下再滋養土地的,才是聖徒,他們既然都不是,馮長庚再說這些,她就能原諒他了,就像原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