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南北這學念的不是很安分,不是說她不用功,她挺用功,就是總想搞點別的,她精力旺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美國這地方跟天堂似的,誘惑太多,處處是機會,但規則很不同。她很愛錢,也喜歡瞎琢磨想點子掙錢,跟第一個男朋友談戀愛時,他教她賭馬,兩人挺高興的。高興歸高興,男方說,我教你玩兒這個,你要教學費的。南北以為人開玩笑,沒想到,還真不是,真要錢,人家挺認真說這事,這跟兩人是不是男女朋友沒什麽關系,不存在這樣的人情。

她是很驚訝,但也同意了,她好勝心特別強,心道我交了學費自然要學有所成。以前在國內,莫說賭馬,她連馬都沒見過,在生産隊騾子驢倒見過不少。這男朋友不一樣,他家境優渥,父親就是賭馬行家,有些東西,是靠燒錢培養出來的。南北很倔,她不願意過分花姑媽的錢,姑媽嫁了個白人,彼此之間的錢也是算得清清楚楚,她有時去姑媽家做客,隐約察覺得到。

果然,她學費沒白交,男朋友說她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最有活力的亞洲女人。南北毫不客氣,說我就是這樣聰明,我要是從小生活在你那樣的家庭,可比你現在厲害多了。

一同來的留學生都是苦行僧,日子過得清苦,又拼命學習,拼盡力氣想要留下來,這是來美國不久後,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們視美國如神明,什麽都是完美的,社會文明,制度完善,他們聚在一塊兒愛對比,愛反思,過去的一切,都是那樣糟糕,愚蠢。南北漸漸不同他們往來了,她專心搞副業掙錢,她不愛反思,也不愛抨擊什麽贊美什麽,她要快樂過日子。

起先,她帶過同胞們來賭馬,自然不收學費。第一次,大家都很忐忑,捏着可憐的錢,又像模像樣夾起報紙,在人頭湧動的馬場裏像瑟瑟的老鼠,不曉得要不要押一匹,誘惑太大了,贏了的話,少則賺幾十塊美金,多了幾百,太心動了。輸了就很慘,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

“又不是沒這麽過過,還怕勒緊褲腰帶嗎?!”男同學下定決心喊道,像是給自己打氣。

工作人員态度非常好,大家還是拘束,對着賽馬名單上一個個英文馬名,茫然又激動。他們聽聞南北賭馬贏了好些錢,這太刺激人了,于是跟着過來,真到了馬場,猶豫得不得了。

南北很老道地說:“要不然,你們先弄個最低投注,還拿不定主意的話,幹脆這次別買,看我玩兒一次,下次再來。”

大家覺得來都來了,不買回頭要後悔,商量那麽一會兒,決定買,把錢都給了南北。

這心情,不亞于當年等高考錄取通知書。

頭一場,押的很小,大家在看臺上死死盯着自己買的馬,心髒呼呼直蹦,恨不得替那匹馬跑起來。美國人真有錢,各種各樣的消遣叫人眼花缭亂,賭馬很熱鬧,他們愛站起來加油,幾個人緊張得很,坐那揪着心,等見結果了,立馬高興得又摟又抱,就這麽簡單贏了二十塊!二十塊美金!北京一個普通工人每個月的工資,也不過三四十塊錢,早飯買一個噴香的糖油餅,才八分錢!他們激動不已,換算着國內的生活,他們一面顫抖,一面深深覺得活在這世上,國與國,人與人,差距竟是這樣的大!比天跟地之間的距離還要遙遠!

“與時,你真是奇才!”同學們圍着她誇贊。

南北說:“無他,唯手熟耳,這跟賣香油的、割豬肉的,其實也都一回事。”

大家都哈哈笑,心情非常好,下面的那場,南北特別看好那匹棗紅馬,她要下大注,問幾個人要不要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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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時,确定能中彩嗎?”大家七嘴八舌問,他們需要一個确切回複,但又曉得,這種事,哪能百分百呢?

最終,只有一個膽子大的,跟着南北下大注。那馬跑起來,沒多會兒,一騎絕塵的樣子,搞得看臺上又蹦又跳,南北也激動起來,用英文給馬加油,入鄉随俗,這馬自然是聽英文長大的,還得是美式口音。

她興奮得滿臉通紅,把卷發上的絲帶扯下來,像一面旗幟那樣高高揮舞,這一場贏了,狠狠大賺一筆,搞得沒買的非常後悔,剩下幾場連忙跟着南北下注。

這麽一天下來,人都恍恍惚惚的,還能這樣賺錢,又快又刺激,就看你有沒有本事。但南北也有輸的時候,她把這個當玩樂,高興就好,并不戀戰。後來,馮長庚來美國,聽說她賭馬的事,也很心動,南北那會兒已經開始學炒股,研究股票,抽了個空帶馮長庚來。

馮長庚也沒見過這陣勢,他特別謹慎,問了南北很多,把她問煩了,說:“你這人能不能有點冒險精神啊?賭馬賭馬,賭這種事肯定有輸有贏。”

馮長庚說:“我又沒你這樣的資本,輸得起。”

他對她真是又喜歡又有點畏懼,誰能想到呢,他們當年一塊兒在月槐樹為了點柴火大動幹戈,現在卻置身美國的馬場,用美金下注。

南北覺得馮長庚跟個娘們似的,一點不利索,存心耍一耍他,故意挑了一匹不好的,叫他輸錢。馮長庚見那馬越來越落後,心都涼了,他不大高興,問南北怎麽回事。

反正兩人後來發生點口角,南北本意是後面鐵定叫他有賺的,她曉得,大家都窮學生。可馮長庚已經很不高興了,南北看他臉色不好,說:

“你真是輸不起,還想留美國掙大錢?我勸你趁早回國找個鐵飯碗捧着。”

馮長庚被刺痛:“我是輸不起,我是信任你才跟你下注的,你帶旁人都叫人家贏錢,怎麽偏偏到了我,上來就輸?”

南北說:“我早說了,有輸有贏,我帶他們來也是輸過的。再說信任,人應該除了自己,誰也別信。”

馮長庚點點頭:“是的,除了自己誰也不能信,我本來是這樣的,因為是你,才很相信的。”

南北覺得這話有些暧昧了,她很反感,她笑道:“你別喪個臉了,下頭還有好幾場呢,是個男人就打起精神來。”

馮長庚盯她一會兒,說:“不好意思,我不像章三哥,你心裏也就他是個男人。”

平白無故突然搞這些酸話,南北也冷了臉:“你扯他幹嘛?”

馮長庚接嘴說:“是啊,扯他幹嘛,章三哥正在地頭看人用化肥呢,他這輩子也不會來美國,更不會跟你一塊兒賭馬。”

他們不曉得的是,章望生在一九八四年初确實來了趟美國。他們一行幾十個人,一撥去的歐洲,一撥去的美國。來之前,曉得要選拔出國考察的同志,大家報名非常踴躍,章望生那會已經是骨幹,章望海又一直幫他學習英文,他報了名,不出意外被選中。

那會兒大家對西方的認識,無非是通過電視、報紙,要麽,通過異國親友。都說西方好,好到什麽程度,沒人曉得,都是第一次出國。再說,那麽些年的教育裏,資本主義是腐朽的。

他們到美國後,當地華僑組織接待了他們,非常熱情,問他們這趟研修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還問了國內的情況,問改革的事情。

他們去了幾個州的農場,農場主一般都是當地農協的會員,帶領他們參觀。雖然來之前,都接受了一定培訓,但這裏頭,數章望生英語最好了,他有新加坡的大哥陪練,旁人可沒有。

資本主義國家的農民,完全是另一種景象。他們一行人每天都處在震驚和激動之中,白天參觀,晚上讨論,美國太先進了,先進到人忍不住流眼淚,人家種麥子,有種子的标準,有全機械化操作,還有配套的技術服務。國內好不容易用上了化肥,提高了農作物産量,同一塊土地,能養活起更多的人,他們就不曉得有多欣喜了。再對比美國,這實在令人太吃驚,太難以想象了。

章望生站在美國的農場上,他失語了,美國的農業是這樣的,美國立國才多少年?中國幾千年的農耕史,一直靠天吃飯,是農民不夠勤勞嗎?不,他們是最能吃苦的人,他們馱着夕陽走進夜晚,又披着星光迎接旭日,可還是那樣窮,那樣苦,他們依舊要在夏忙時,搶收麥子,像牛像騾那樣忙活。也依舊要用老牛拖着石磙,一遍遍軋過麥子,在風裏揚場。

他內心受到極大震動,徹夜難眠,整宿整宿和同志們在一塊兒總結。他覺得時間特別迫切,特別短暫,他不曉得要用多少年,能追上人家的腳步。他要做的事,原來還這樣多,他甚至覺得自己活一百歲都不夠了。

“望生,咱們最後得有個彙報總結,最好用英文寫成,這裏數你對英文最熟悉,你一定好好寫,別叫美國人瞧不起咱們。”領隊的部長五十多歲的人了,他情緒非常激動,每個人都這樣,“起個什麽題目呢?題目得大氣點兒!”

章望生說:“咱們實事求是,我本來就是農民出身,題目寫《一個中國農民對……》。”

他話叫人的玩笑給打斷了:“望生,你可不是農民,你家裏是地主!”

“難道要寫《一個中國地主對美國農業的觀察》?”

屋子裏充滿了笑聲,大家激蕩的心情不能平複。

這樣的玩笑,已經能随便開了,傷痛是過去的事,章望生笑笑,他握着華僑送的高級鋼筆,拿過一沓紙。

“走走,咱們到隔壁屋去,叫望生好好寫材料。”

人散了,他披了件外套,在臺燈下寫很久,幾乎一夜沒睡,他心裏跌宕起伏,有時感覺到痛苦,為身後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感到痛苦。他們每一點點改變,都是那樣的困難,光是當初包産到戶的事情,都幾經波折,還有那麽長的路要走,太長了,他們這代人也許未必能走得完……那就後來人,總有把事情做好,做完的那一天,章望生心裏又覺得欣慰,他曉得,會有那樣的後來人,心裏很肯定。

他忽然又想起那只翠鳥來,翠鳥在蘆葦上輕輕一點,飙飛出去,落在了中文系的課堂上,羽毛上沾滿淚水,還有通紅的眼睛。他心裏一陣難受,摘掉眼鏡,休息了會兒。

這篇報告,寫得非常好,負責接洽的農協說可以推薦給權威的農業雜志,要是能發表在美國的雜志上當然很好。

大概在他們要走的時候,農協給了答複,說那篇報告被一家很有名氣的農業雜志采用了,并支付稿費,大家非常興奮,叫章望生用美金請客吃飯。

他們去了一家華人開的餐館吃飯,都說味道好像跟國內不太一樣,但吃得很高興,老領導說他要嘗一嘗熱狗,老早聽說這玩意兒了,一開始還在想狗還分冷熱?大家笑得不行。

吃完飯,晚上了,一行人在燈火通明高樓林立的大街上散步,美國富麗堂皇,他們很快要回中國去,要走那條很難走的路,大家感慨,什麽時候咱們也能這麽富強呢?

章望生買了張明信片,猶豫很久,才寫了兩句話在上頭,他在地圖上看美國兩座城市之間的距離,反正是很遠很遠的。

他把明信片拿到眼底,反複看,慢慢的,那兩句話好像特別陌生,字都不像字了,每個字都叫他疑惑:是這麽寫的嗎?怎麽看都不對。

他這是做什麽呢?他還要回去,一堆事等着他去做,她的父母說她一切都好,她這輩子估計也不會再願意見面了,他這樣貿然,她會覺得很奇怪的,許久不聯系,又會怎麽想他?

但明信片還是寄出去了,畢竟,是從離她最近的地方寄走的,好像這麽着,兩人也近過這麽一遭,光是這點,就足以告慰心靈了。他沒有打擾她的意思,就是簡單兩句話,挺普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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