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這裏的樹,草坪,都修得很漂亮,照顧得精細。樹這東西,要是沒人管,想怎麽長就怎麽長,枝條能抽多長抽多長,自由自在,也是奇怪了,美國這樣自由,植物卻被人給弄得很規矩。南北看姑媽修草坪,說中國鄉下草都是要搶的,夏天喂羊,喂兔子,冬天燒鍋,有許多人家是鋪不起褥子的,就弄茅草墊床上,草到處叫人給割得光禿禿的。她說一樣事,姑媽就嘆一句氣:真苦啊。

南北心裏寂寞,站在那一直看姑媽修剪草坪。

天空湛藍,又寂靜又美麗,還如此富裕。她見過的風景,也有很美麗的,只是窮苦得吓人,人也就看不見什麽美麗不美麗了。

後來,她通過自己的努力,到一家銀行去實習,很忙的。有一天,回學校收到一張明信片,從舊金山寄來的,她一下認出他的字,上面寫着他到這裏來考察,要回去了。就這麽兩句話,也沒什麽特殊的。好像就為了告知她這麽一件事,南北覺得可笑,他來美國考察,關她什麽事啊?他要走,也跟她沒關系。放在從前,他也許要自居兄長,可床都上過了,兩人的關系早不純潔,說兄妹不兄妹,說情人不情人,他寄這麽個東西,到底算什麽?

早都各過各的了,她實在不願意去碰回憶,幹嘛自找痛苦?好了,這張明片突然寄到眼前,第一個字的第一筆,就把人給拽到過去那個龐然大物門口,不用張望,也曉得裏頭什麽都在。

南北把明信片丢到皮箱夾層,再沒碰過。

大概是八五年開始,她情緒變得低沉,沒有原因的,突然就對什麽都不太有興趣了,做事也越來越随心所欲。她偶爾還去賭馬,完全是瞎買,随心情而定。那時馮長庚都會點門道了,他談了個日裔,女方很有錢,馮長庚做事也有了鮮明的特點,需要講人情時,他就是中國人,涉及到錢啊這些東西時,那他就是美國标準。他依舊跟她一塊去賭馬,畢竟認識那麽些年,幾句口角,過去也就過去了。

“你怎麽押這匹啊,一看就不行。”馮長庚好心勸她,南北睨着他,“你管我買什麽?我樂意我高興。”

馮長庚眼睜睜看她輸錢,一輸再輸,他搞不懂了,錢是非常重要的,他們來美國幹嘛?說好聽是學習深造,其實就是圖美國生活好,沒人想回去啃馍馍就鹹菜疙瘩。南北搞得跟李白呢,一副千金散盡還複來的心态,馮長庚被她喊得神經都跟着震蕩,她掙了錢,一點不心疼地揮霍掉了,買衣服,買香水,動不動請人吃飯,是他們這群同胞裏最大方的,大家都看出,她愛熱鬧,就像一個園子,得請來蝈蝈、螞蟻、知了,蟲子到處鳴叫,到處飛,到處跑,才有活潑勁兒。可大家都越來越忙了,也不再像初來乍到時,那樣愛抱團。一個月給的補貼,遠遠不夠,在國內他們是天之驕子,在美國,遍地的黃金并不是他們的,他們還是要謀生,人非常自由,一種沒人管沒人問的自由。不過,日子總是會慢慢适應的,一腳被踹進水池,不努力學,就會被淹死。

只有南北,她好像倒退了,越來越怕寂寞,有好幾次,她心情都壞得很,莫名總想哭,一睜眼就想哭。她給黎鈞鴻打電話,說:“爸爸,我想家了。”

這句話都不曉得怎麽出來的,明明不是,她說這話時,想的壓根不是黎鈞鴻那個幾十平米的房子。她覺得哪裏都不算家,她像小時候那樣一煩躁就揉臉,問黎鈞鴻曉不曉得一種蟲子,從樹上掉下來,會裝死,四腳朝天。

黎鈞鴻聽她不厭其煩說蟲子,很擔憂,他覺得她精神狀态不大好,說:“想家就回來住一段時間,不要太累太拼,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我這段時間熬了幾回夜,明顯覺得不行了。”

南北說:“爸爸,你才要注意身體,你說過的要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

父女倆聊了些瑣碎的事情,黎鈞鴻按章望生說的那樣,沒提過他,最開始,黎鈞鴻還給他轉報一下平安,後來她在美國穩定下來,聯系少了。即便如此,可黎鈞鴻是很有禮節的人,年關臨近的時候,會給章望生去個電話,彼此問下好。章望生也很有分寸,不打聽她的私事,曉得她在美國學業很好,又找到一份很好的實習,大有前途。

黎鈞鴻也不會問他私事,諸如有沒有結婚,有孩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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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的實習,本來做的很好,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當時期貨市場上有人招募學員,她去報名,被選中,跟十幾個人一道學習交易員應該具備的技巧能力。一段時間後,那兩個合夥人,給他們每個人幾萬美元本金,花一個月時間,來搞實盤買賣。

整個交易室都是人在不斷比劃來比劃去,她也開始滿嘴術語。交易部門主管認為南北非常适合當交易員,她充滿創造力,對市場有敏感度。這種工作,讓她一度十分興奮,跟家裏打電話時情緒高漲,這叫黎鈞鴻又放下心來,以為她情緒已經調節過來。

南北決定下次回國時,送父母一些貴重的禮物,她不怕花錢。錢這玩意兒,在以前,是個遙遠的,跟食物一樣遙遠的東西。她餓得心發慌,呆呆看着天上的雲,雲能吃嗎?又看看河邊蘆葦,蘆葦能吃嗎?甚至,見着人扛着鋤頭,都會自動想一想:鋤頭能吃嗎?是真的這麽想,不是愚蠢,是餓到不能再餓了,世上一切東西,任何東西,都能被弄進腦子裏想着能不能吃。

怎麽得到,一下就這麽容易了呢?南北是這群留學生裏最會掙錢的,最有經商腦子的。有一天,她不曉得怎麽了,突然有種沖動,想把錢燒了,燒成熊熊大火,她要當衆燒,看有多少人會沖進火海裏搶,像搶收糧食那樣拼命,像搶心肝一樣。她覺得這樣的場面很刺激,很有趣,她想着想着,自個兒就在那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睛裏又變成沉沉的戾氣,一點也不高興了,像是下一刻就能從高樓窗戶那跳下去。那一定要穿最美麗的裙子,一躍而下,她最終想到這兒,把自己吓一跳。

這年的清明,章望生跟大哥一塊兒去燒紙,他見小孩兒拿着玩具吃的從山上下來,在那搶,互不相讓,都打起來了。章望生覺得那些玩具吃的,不太像本地有的,到跟前看看,上面還印着英文,他問小子們東西從哪弄的,小孩兒指了指山腳,那是當初丢八福的地方。

章望生疑心是她來過了。

章望海見他魂不守舍的,有些疑慮,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事,他說沒有沒有。等到了父母跟二哥的墳頭前,發現有兩束菊花,顯然是城裏買的,鄉下這個時令,沒人賣菊花。

“誰來過了嗎?”章望海問他。

除了她,是沒旁的人了,章望生這麽想,也沒跟大哥說。

這是他誤會了,南北并沒回來,她托國內的朋友辦的這個事,本人還在美國。她本來是要八五年年底回來,深秋的時候,國內來了電話,黎鈞鴻在一次活動中,突發心髒病去世了,當時底下還坐着許多人,他從臺子上摔倒,沒搶救過來。

南北趕緊從美國飛回來,只拎了個小皮箱,衣服什麽的都沒來得及裝。她在飛機上,不停流眼淚,趕到家後抱着陳娉婷哭成一團。黎鈞鴻是化工專家,他去世後,單位發了訃告,還成立了治喪小組。南北看着人來人往,特別熱鬧,黎鈞鴻的遺照挂在那,她每次望過去,都覺得不是爸爸,她想起了章望潮,當年也是這種感覺。

其實在發病前,黎鈞鴻是有征兆的,心口發緊,悶得慌,陳娉婷叫他多休息,他也聽了,但接連有幾個座談會,導致悲劇發生。他生前早就立好遺囑,不給子女留任何財産,祖傳的一些字畫、古董,還有他的工資,都捐給國家。這一點,陳娉婷也沒有異議。但這些事情,黎鈞鴻曾口頭交代過陳娉婷,百年之後,交給南北去辦。

本來是不叫大姐跟二哥曉得的,南北陪着媽媽,等喪事結束,兩人在屋裏商量,到底還是叫他們看出了眉目,便開始鬧了。

三個子女裏,只有南北沒成家。這事大姐夫、二嫂子全都摻和進來,一大家子,一扯到錢,那就再也沒法和和氣氣說話,鬧得很難看。南北便把陳娉婷送到姥姥那裏,不想叫她傷心。陳娉婷叫她回美國,南北不肯,她說媽媽你一個是争不過這群豺狼的,爸爸也許是太了解他們,所以才叫我處理。

家裏,她又被一群人圍攻。

南北氣到發抖,掃視着一屋子的人:“爸爸屍骨未寒,你們太過分了!”

大姐說:“你一個美國人,有臉提爸爸?爸爸活着的時候,你盡孝了嗎?這會兒跑回來充臉,你這些年只曉得在美國享清福,吃香的,喝辣的,日子不曉得有多快活,你照顧過爸爸一天嗎?!”

南北齒冷:“我虧欠我清楚,你們呢?不要以為我在美國,就是瞎子聾子,你們在國內各人顧各人,也只在過節時來走趟親戚而已,拿的禮物不值幾十塊錢,爸爸反倒要給你們的孩子包幾百的紅包,我告訴你們,爸爸說過,每個人都應該靠勞動吃飯,你們是缺胳膊還是少腿?我現在是尊重爸爸生前的遺願,他奉獻了一輩子,是個非常講道德講理想的人……”

“可拉倒吧,你一個美國人配跟我們中國人談奉獻嗎?”大姐夫打斷南北的話,他抽着煙,搞得一屋子烏煙瘴氣,“老爺子最偏心你,這些年,不曉得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你這會兒跟我們談道德?黎與時,你就是個最沒道德的!指不定你哄着老爺子把東西早分了你,你現在充好人,要捐要獻,我告訴你,這裏沒人會答應你!”

南北抱肩冷冷看着大姐夫。

黎與祥是南北二哥,畢業後,在電廠工作,他平時不大說話,但脾氣很差,總覺得這也對不起他,那也對不起他,這點跟大姐黎與靜很像。他被他女人推搡着,意思叫他說話。

“與時,你也別嚷嚷了,說到底,你一個姑娘家,早晚是嫁出去的人,這個家,老爺子走了,那當家的就得是你二哥。”二嫂撇着嘴,上上下下打量她,“你在美國跟洋鬼子打交道發了財,咱們是都聽說了的,手裏這麽有錢,現如今還跟自己的哥姐搶東西,傳出去,黎家名聲能好聽嗎?”

南北臉上如霜:“這裏誰是我二哥?有嗎?我只有一個二哥,叫章望潮。”

這下把人給搞炸了,特別氣憤,她跟章家那點事情,大概是聽說過一些的。黎與祥陰沉沉盯着她,道:“你再說一遍?”

南北一點畏懼也沒有:“你不配做我二哥。”

黎與祥當即給了她一巴掌,把她打得直趔趄,一下跌倒,腦門磕在茶幾上,當時就鼓起一大塊。

她腦子嗡嗡的,鼻血也流出來了,擦過一把,還在流,一個人扶她也沒有,都冷冷看着。嫂子說:“就該你二哥好好教訓你,看把你狂得沒邊沒際的,你都說了姓章,那就更輪不到你管姓黎的事!”

南北笑起來,她這些天熬得非常蒼白,襯得血越發紅了。

“好,非常好,一個被窩睡不出兩樣人,我告訴你,還有你,”南北看看二哥,又看看大姐,“你倆一直覺得父母虧欠你們,誰都對不起你們,社會也對不起你們,你們別忘了,當初在學校裏你們鬥過老師,也鬥過爸爸媽媽,為了跟他們劃清界限,你們做過什麽事,心裏清楚。只是沒想到,你們自己,後來也得去下鄉,現在又叫喚着你們才是運動裏的受害者,放狗屁!從來都只會覺得自己無辜,當然,你倆這種人不會去反思的,對爸爸媽媽有幾分真心,你們心裏不清楚?不要給我标榜孝順,你們說的話,跟狗叫沒什麽兩樣!”

“黎與時,你就是個畜生!”大姐尖叫起來,屋子裏開始激烈地争吵起來,後來,吵着吵着,兩對夫妻也開始互相指責了,你說我貪,我說你貪,最後動起了手,男人拳打腳踢,女人互相撕扯,南北眼睛有種極深極深的空洞,她叫嫂子給抓了一道,從眉毛那下來,長長一道,紅在臉上。

動靜實在太大,鄰居報了警,派出所的人把幾個人都帶到了所裏,問情況。在派出所裏,這些人又吵,氣得民警拍桌子,說:“曉不曉得這是在什麽地方?!”

南北一個人站在角落,她很疲憊,額頭上的包已經又紅又紫,臉上也火辣辣的,她有些茫然,不曉得這是為什麽,她見了太多的人性,本不出奇的,可這些人,偏偏還是家人,真是太荒唐,太可笑了。警察問她話,她總是剛開口,就叫這些人打斷,弄得民警同志不得不反複警告。

這樣的家庭糾紛,民警似乎也見怪不怪,老人一死,子女為了利益争得你死我活,但這種死了把東西全捐出去的,少見。

派出所也叫她這一家人,搞得雞犬不寧,警務室裏桌子被拍了許多次。她頭疼得很,民警說要不然你先去醫院看看要不要緊。

“警察同志,她憑什麽走啊?她不能走!”嫂子直叫。

南北沒走,她坐在椅子上,配合警察同志做筆錄。反正弄了很久,這種事一時半刻也調解不好的,從派出所出來時,起風了,非常冷。

下臺階時,她看見門衛那裏有人跟看門的大爺問話,也就看了一眼,只是個輪廓,她就曉得,是三哥來了。

他怎麽會突然來這裏呢?這太詭異了。

南北眯了眯眼睛,她看章望生一路走過來,很明顯,章望生也瞧見她了,他走到跟前,看到她的樣子,問這幾個人:

“你們誰打她了嗎?”

幾個人都把眼睛投過來,打量起他,黎與祥問:“你誰啊?”

章望生說:“我問你們是不是有誰打她了?”

黎與祥看了他幾眼:“你老幾啊?我打的,我是她哥,怎麽着吧?”

章望生說:“你打的?”

黎與祥不耐煩了:“我打的,你他媽到底誰啊?”

他點點頭:“我叫章望生。”說完,一拳頭揮過去,就把黎與祥揍得嘴巴淌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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