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黎與祥塊頭很大,牛似的,等反過神來立馬還手,場面亂得不行,南北嫂子在那跳腳罵,罵章望生,也罵南北:“你真夠不要臉的,找外人打你親哥!”她又沖大姐兩口子吼,面對章望生,他們到底算是一家人,上來幫忙。
“章望生!”黎與祥拽着他領子,“你他媽是不是早跟我妹妹串通好了,來搶我們黎家家産!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你他媽一個鄉巴佬,農村人,做你媽的春秋大夢去吧!”
這就在派出所院子裏,民警很快出來,把人拉開,黎與祥的女人氣得直哆嗦,戳着南北鼻子罵“賤貨”,拉住民警說:
“警察同志,這人當年是個人販子,把他妹妹給拐家裏當童養媳,現在又想來奪家産,蒼天吶,警察同志你可得給我們家做主!”
民警先頭早已了解了情況,叫這家人吵得頭疼,說你們家事,最好回家再商量,要是再打架,那就要拘留了。黎與靜走上前,輕蔑地看着章望生,他頭破了,也挺狼狽的。
“章望生,當年你跟黎與時就不清不白的,別以為我們家裏人沒去月槐樹打聽,她小小年紀,早叫你這下三濫教唆壞了,你今天大老遠跑來,無非是想分杯羮,我告訴你,當年的賬還沒算呢,正好,今天舊賬新賬一塊兒算!”
章望生叫黎與祥一拳打了心窩,臉色慘白,他也不辯解,南北注視着他,忽然沖到他眼前,怒意焚燒:
“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她目光如火炬一樣,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這兒沒人配跟你說話!沒有一個人配!他們連當你話裏的一個字都不配,連當個标點符號都不配!”她眼淚還是流下來了,伸手扯他身上那件舊了的軍大衣,越來越大聲,嗓子嘶啞,“他們連你身上一個扣子都不如,連你的舊衣服都比不上,章望生,你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受人家的羞辱,受人家最惡毒的揣測?你前半輩子受的還少嗎?還沒受夠嗎?你現在不是有了份體面的工作嗎?為什麽要來,為什麽人家糟蹋你的時候,你總是不吭聲,這些人連看你一眼都不配你曉得不曉得?!”
她太傷心了,無論什麽時候,他都叫她這樣傷心,她的心,打一九七五年被掏出來以後,就沒長好,到現在也沒長好。
章望生還是沉默,他一動不動看着她,她的那些個家人受不了她這個話,又開始罵,民警嚴厲警告了,叫章望生趕緊帶着她走人。
他一直也沒說什麽,過來牽她的手,不管那幾個人在後頭怎麽辱罵,只管走。章望生攔了個出租車,叫司機送他們到附近的醫院。都是些皮外傷,好處理,醫生又給章望生聽了聽,在醫院折騰了半天,天都要黑了。
章望生便帶她到路邊的小館子吃飯,上頭寫着今日供應,他軍大衣不曉得刮蹭到哪裏去了,露出截棉絮,挺可笑地飄着。南北看見了,也沒說什麽,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也不想再說話,兩人就很沉悶地喝着丸子湯。
他說:“吃塊燒餅吧,肚裏沒飯回頭冷。”
南北嚼着燒餅,沒什麽精神,額頭又疼,她穿着件剪裁很好的大衣,裏頭是羊絨毛衣,這會也弄皺了,章望生擔心她冷,想去摸摸她手,又謹慎地收了回來。
他說:“吃完飯,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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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迷惘地呆坐,沒什麽反應,章望生低聲說:“你要是不願意回去,我送你去招待所。”
兩人到底是去了招待所,天很冷,章望生打來熱水,見南北還是呆呆坐床沿上,便把凳子搬過來,臉盆放上頭,給她擠好牙膏,杯子裏也加好熱水,遞給她。
南北很麻木地刷了牙,都吐在盆裏,章望生又把盆拿出去刷半天,手凍得通紅。他往水盆了加熱水,試了試水溫,說:“擦把臉吧,別擦額頭,過幾天就消了。”
見她不動,像是入定了,章望生只得把毛巾擰幹,一點點給她擦臉,毛巾上的熱意貼到臉上,非常溫暖。她非常疲倦地躺下了,章望生到前頭問人家要衣服撐子,又問有沒有熨鬥。
前臺說:“哪有熨鬥啊?”
章望生說:“我妹妹大衣皺了,明天穿不太像樣子。”
前臺說:“真沒有這玩意兒。”
他回到屋裏時,南北已經合眼,章望生小心地把那件大衣挂起來,挺沉的,一掂量就曉得是極好的料子。他就拿熱的濕毛巾,慢慢熨那些皺的地方,也不嫌麻煩。毛巾涼了,加點熱水擰好,繼續貼着弄,章望生弄得非常專注,幾乎入神,好像就剩這麽一件事值得他弄。
弄完大衣,他又把南北那雙皮鞋拿起來,端詳片刻,他穿着軍大衣出去了。他在附近買了鞋油,回來把鞋子放膝頭,非常愛護的,給皮鞋上鞋油,再慢慢塗抹開,幾乎沒有聲響。
不曉得什麽時候,南北睜開眼,靜靜瞧着他。
他三十多歲了,又是幾年不見,在燈光下,好像是跟那年在北京沒什麽兩樣,也許吧,是因為戴眼鏡的緣故,都不大能瞧得清楚,興許又老了點,誰曉得呢?她不一樣,她花朵一樣,怒放的年紀,嬌豔欲滴。
見他起了身,南北又把眼睛閉上,這次是真的很快睡着了,太倦了。
他們在招待所住了兩三天,他在隔壁,卻每晚都是等她睡了,守在床邊看那麽一會兒,才肯走。她懶得動,不想出去,一睡一整天,就吃一頓飯。等到第三天,她覺得必須得洗個澡了,便叫他買些洗漱用品,自己去澡堂子。
“自己行不行?”章望生擔心她暈澡堂子,北方的澡堂子,人多,又擠,雲裏霧裏都個蒸籠似的,真怕她暈裏頭,身邊再沒個認識的人。
她剛來的時候,他還給她洗過澡,大夏天的,晌午把水曬熱了,她脫得精光,跟個瘦猴一樣,肋骨都一根根的撐着那薄薄的一層皮肉。嫂子過來說,他不能給南北洗,她不是一兩歲的小娃娃,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南北說:“我自己行的。”
他就還是很擔心地把她送到了澡堂子,在門口等。南北洗了個熱水澡,終于舒坦些了,她臉蛋紅紅的,袋子裏放着換下來的內衣褲,她在澡堂子裏,女人們都看她脫內衣,內衣款式非常新潮,性感,是國內見不到的,女人們都穿着松垮快的棉布內衣,反正是沒什麽型。
她想打個國際電話,便把袋子先給章望生帶回招待所。章望生拎着袋子回來,準備給她洗了,他一見那內衣臉不自覺紅了,心裏也有些不太安定,他又想起那些叫骨頭都化了的滋味,男歡女愛,他也就嘗過那麽幾天,再也沒碰過。
單位熱心的大姐給他介紹過,他總是笑笑,一心撲在工作上。他個人問題,好些人都挺樂意操心的,大哥也提過,章望生覺得不可能了,他誰也不找。
太難堪了,也太下作了,她剛失去至親,守喪呢,他竟然看見她的一件內衣,就有了情思,有了欲望。章望生覺得很羞愧,可這□□的旗幟,清洗幹淨,還是要挂在那裏,他幾乎無法面對了。
其實一直到今天,南北也沒有問他怎麽會來這裏。黎鈞鴻許久沒跟章望生聯系過了,有一天,他在報紙上看到黎鈞鴻的訃告,很意外,他有些糾結,到底要不要上份禮金,當然,最終是打消了念頭。可陳娉婷的電話,打到了單位,叫他來勸一勸南北,早點回美國。在她心裏,也許還是把他當南北的一個兄長,或者別的什麽,她的電話,同樣很叫章望生意外。他是沒有什麽立場來的,非常尴尬,但陳娉婷很焦急,把情況和盤托出,那就是個很信任的心态了。
他沒法再推辭,匆匆趕來,她家裏沒人,鄰居說打到派出所去了。章望生心裏當時就急了,料定她受傷,果不其然,一見她那個樣子,他真是心痛,又無奈又憤怒,他一想到她叫人給打了,就幾乎能死。最後,他也叫人給打了,狼狽不狼狽的,顧不上了,他只想着她從小嬌氣,哪兒磕了碰了,總是叫喚着“三哥給我呼呼,給我呼呼!”,他真是心都要碎了。
章望生在招待所等南北回來,她很久才回,頭發梢凍得硬邦邦的,他拿來條新的幹毛巾,叫她擦頭發。美國什麽都有,屋子不會這樣冷,也有吹風機,南北凍得坐到被窩裏,腳冰涼。
她剛知道,馮長庚回國了,去了她家。他也聽說了她爸爸的事情,跟着回來,南北曉得他對自己有些情愫,有多少,那只有馮長庚自己清楚了。他跟女朋友分了手,要追她,南北一直沒同意,馮長庚覺得她需要照顧,因為她變得喜怒無常,情緒不太穩定,大家都看出來了。當然,她能掙錢,據說已經掙了十萬美金這一天文數字,不曉得真假,反正留學圈子裏關于她的傳聞有許多,羨慕得不得了。那些自費來留學的,有的原先在國內當大學教授呢,來了美國,照樣從刷盤子刷碗開始,特別沒尊嚴,特別幻滅,她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就在美國站穩了腳,真是好命。
她現在情感上最脆弱,最低谷,南北大約猜的出馮長庚是怎麽想的,她一直都非常了解他。但人跟人,好像有那麽一點兒真情,就了不得了,就很珍貴了。
“吃飯了沒有?”章望生很客氣地問她。
南北搖搖頭,章望生立刻要出去買。
“三哥,等明天一塊兒吧,我明天還要買些東西,這會兒不想吃東西。”
章望生心裏動了動,這一聲三哥,又隔了多少個白天多少個黑夜呢?他有些拘謹了,說:“行,早點休息吧。”
南北道:“明天,咱們一塊兒去百貨大樓,你陪我買點男士用品,馮長庚要到了,我給他準備些東西,明天晚上,我就不住這兒了。”
章望生說不出是個什麽表情,心沉下去,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嗎?似乎沒有,他也不曉得自己在隐隐約約期盼着什麽,早不可能了。來之前,他不是早打算好的麽,她要是還願意聽他說幾句話那再好不過,不願意見,那就回來。他能照顧她這幾天,就很好了,很難得了,照顧她是他的天性,不需要誰說。
他神思恍惚了會兒,臉色很不好,卻發現南北正一動不動看着他,他沖她點點頭:“好,明天我陪你去,睡吧。”
章望生從她屋裏出來時,靠在牆上,好大一會兒才走回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