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石榴樹葉子鮮嫩,掉了一地。
南北醒來後,枕頭邊沒有章望生,她睡得有點迷糊了,不曉得在哪裏,睜眼的那會兒,心裏迷惘空虛得要命,她連忙爬起來,叫“三哥”。
其實她清楚他肯定不會走,可不知為什麽,心裏就是怕,一睜眼看不見他,她慌得很。
“三哥!”
她站在這個院子裏,真寂寞啊,太多年沒回來,她以前在這兒最怕的就是一個人,那種感覺又上來了。好像人叫時間摁着頭,給帶回來,回來是回來了,可沒人等她,南北又一聲連一聲叫着“三哥”。
章望生拎着買的早飯進來:“醒了?”
南北立馬迎上去:“集上有人打包子嗎?”
章望生買的包子、胡辣湯,他吃過了,跟人說了會話,見着南北想昨晚的事,臉上還有點羞澀的感覺:
“洗漱了沒?過來吃飯。”
南北在院子裏吃飯,章望生劈柴,把短短的木頭劈成兩半,扔一塊兒,他幹得熟練,一劈一個準兒。
他一年得回個幾趟月槐樹,每次來,都得檢查有什麽要修的,要補的。月槐樹剛通上電,但經常停,供電不太穩定,部分人家也沒扯電線,還是一摸黑就睡覺,省錢。電線架的不好,幾股線子纏一塊兒從樹枝上頭過去,容易連電,線徑細得很,電費卻不便宜,反正問題很多。
吃早飯的時候,正好碰上農電所的同志來調研,他跟人聊了起來。
南北問他一大早去哪兒了,章望生便跟她說了。
他關心鄉下每一樁事,說起來,是非常認真的,南北拿勺子舀湯喝,見章望生一板一眼說話,就笑眯眯看他。
章望生皺眉了:“一度電要一塊錢,這不是胡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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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塊錢,一塊錢對于月槐樹的人來說,非常非常昂貴了,一塊錢能做好些事,用電做什麽呢?以前沒有電,幾千年都過下來了。
南北說:“是不是管理有問題啊?咱們這的電是省直供嗎?”
章望生說:“不是,省直供只到縣一級,咱們這是一層層買的。”
南北說:“那怪不得,再有人偷電漏電什麽的,應該給省電力局反映,用電規範起來,什麽東西一規範,就慢慢好了。你看那線子,都是裸線,也不安全。”
真是落伍,又窮又破,月槐樹的事還是一團亂麻,想往前挪一點,沒個十年八年,感覺都看不到什麽希望似的。章望生天天千頭萬緒,他有些無奈:“曉得不安全,沒錢弄,規範談何容易啊。”
南北默然,都是窮鬧的,她安慰道:“慢慢來嘛,三哥,又不能一口吃個胖子。咱們以前還沒電呢,現在最起碼有電了。”
章望生笑了笑,怕她無聊,說:“晚上場裏放電影,一塊兒去看。”
南北說:“還有人看露天電影嗎?”
章望生點點頭:“現在還有,等都買了電視機應該就慢慢沒了。”
兩人聊天氣氛挺好的,他把幹柴劈完,碼整齊,已經出了點汗,南北給他擰把手巾擦臉,她小時候,經常給他擦汗的,這麽近距離一看,日頭照着,皮膚上的紋路都特別清晰:
三哥老了。
不是老人的老,是過了最青春的年紀,自然而然,無法抗拒的下坡路,盡管章望生看起來依舊年富力強,但三十多歲,怎麽也不會跟二十來歲一樣的。
他二十來歲的樣子,想起來就叫人難受。
南北把眼淚憋回去:“三哥。”
章望生“哎”了一聲,她笑笑:“太陽真好,今天真暖和,等你頭發再長長了,我給你理發吧。”
章望生摸摸腦袋,也在笑:“你會嗎?”
南北說:“這有什麽難的,我買套工具就成了。”她好像有點忸怩,跟他提起件事,“我給爸爸買了塊手表,他沒能戴就走了,我想着放那也浪費,你要是不忌諱,就送給你,美國買的,質量特別好,就是可能款式更适合爸爸。我倒是想過,要麽再給你買,這塊給六叔,可六叔跟那塊表又不太搭,我沒瞧不起六叔的意思。”
章望生笑道:“那就給六叔吧,他一輩子也沒見過美國表,你再給我買。”
南北說:“你舍得啊?那表很貴的。”
章望生這個人沒什麽物欲,他一塊舊手表戴好些年了,大哥給了他新的,他覺得用不到,又叫大哥拿走。
“你要是舍不得,那我就戴。”
南北說:“你也太小看我了,錢我還能掙,這塊表要是能叫六叔高興,我樂得送他。你都舍得,我沒什麽舍得不舍得。”
春天的太陽真是太好了,一不留神的功夫,就把今天的月槐樹啊,麥苗啊,都又照綠了一遍,章望生心裏很靜了,他覺得,應該跟她好好說說話,談談心。
“咱們說會兒話吧。”
章望生一開口,南北心裏是有預感的,院子裏冒出根蒲公英,開着黃花,就在腳跟前,搔着她的褲腿。
“你要說什麽,我曉得。”
章望生說:“也許你曉得,有些話擱我心裏很久了,我沒跟人說過,也無人可說。你現在是大人了,又留過學,肯定通曉的東西比我多,我說這些,不是叫你體諒,或者別的什麽,單純就是想跟你說說,你小時候,什麽都跟我說,我總覺得你小孩子,所以有些話不好跟你說,今天不一樣了。”
南北低頭:“三哥,我聽着呢。”
章望生撫了撫她的臉蛋:“咱們別弄得這麽苦大仇深,跟要開□□會的呢。”
南北真是好些年沒聽這樣的字眼了,她鼻子一酸。
章望生說:“這麽些年,你一直怨我,我是清楚的。你一定覺得我放棄了你,我那時境遇很壞,灰心得很,不曉得明天在哪裏,也許一輩子就那樣了,你不一樣,你那時才十幾歲,花一樣的年紀,就算你念不成書,我也想的是,給你找個好人家,清清白白的,不像我,除了要認罪背負罪名,一無所有。你一直說要嫁給我,我沒當真,因為你年紀太小了,我總以為,你長大了未必那麽想,就算還那麽想,我也不能因為私欲耽誤你,我比你大好些,早你一步能思考些更深的東西,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叫你跟着我過沒盼頭的日子,你出嫁前,我會想盡辦法疼你,愛你,給你我能給的。等你出嫁了,我就是你娘家人,有人欺負你,我絕對不會放過他們。”
南北眼淚直打轉:“可你娶了邢夢魚,你既然灰心,覺得自己境遇不好,為什麽就能娶邢夢魚呢?你不怕拖累人家嗎?”
章望生惘然道:“因為她已經到人生谷底了,不能再往下了,無論做什麽選擇,都比她現狀好。我這些年,也想過,要是邢夢魚的事發生在這會兒,也許還有別的路能走,人活着,總要受當時環境的局限。我娶她,也不像你想的那樣高尚,你要是曉得另一層原因,就會發現,我這人也許不值得你那麽喜歡,我也有卑劣龌龊的一面。”
南北搖頭:“你就是最好的。”
章望生像是有些難堪了:“我那時對你,有了些不該有的念頭,我一直把你當最親的小妹看,什麽時候變的我也記不清了。你還沒成年,我不一樣,我已經是個男人了,我不能放任自己犯錯,明明曉得你心性還沒完全長大成熟,還要跟你發生點什麽,那樣的話,我還是人嗎?”
南北呆了一會兒,她忍住眼淚:“那會兒都是七五年了,明天已經不遠了,你要是堅持等我,就沒有後來的事了。你這個人,就是不夠有信心,你不信我,你總把我當小孩兒。”
章望生看着頭頂的枝杈,無力說道:“事情不是這麽評判的,你現在這樣想,用的是後來的眼光,曉得還有一年,就要恢複高考,時局就變了。可活在當時的人,是不曉得的,沒人全知全能,只能活在當下做決定,做出的決定,是對是錯,那就無人能掌控了。我即便娶了邢夢魚,想的也是會好好對你,她的事,我當時沒法說,曉得你難過,但想着時間慢慢久了,也許你會淡忘,你慢慢長大,也許發現我其實就是個普通的男人,沒什麽好的,你會喜歡上別人,可我沒想到你父母會突然找來,一下就把你帶走了,我也沒有挽留的立場。”
南北哽咽道:“你跟邢夢魚都沒夫妻之實,後來也沒去找我。”
章望生聲音悵惘不已:“我怎麽找你呢?我沒有資格,你有了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去處,我連高考都沒能參加,身體一直不好,我去找你,叫人看在眼裏,只會想我是有所圖,你跟着父母,有歸宿了,也許早忘記了我,我找你,只會徒增你的困擾。分開時,鬧成那個樣子,我已經叫你很痛苦了,再去找你,把你生活打亂,我做不出來。你有父母做主,我就不用像從前那樣,總擔心你這裏不好,那裏不好,一個人孤孤單單要是沒個指望,該怎麽辦?曉得你是有好将來,我就是死,也都安心了。”
他那段日子把死那個事,琢磨透了,也等着死的降臨。
就是這樣的了,是耶非耶?他們都叫歷史的那一頁給碾壓過,開慘烈的玩笑,等翻過去了,回頭看,更覺荒唐可悲。
南北眼淚一顆一顆滾下來。
章望生拿手絹給她擦個不停,她那神情,顯得很稚氣,都二十好幾的人了,日子真快,怎麽就二十好幾了呢?
“我跟你說這些,不是叫你傷心流眼淚的,你說咱們本不該有這麽深的仇。”
南北抓了他的手,放膝頭上看,他的手很大很大的,全是繭子。
“我曉得了,三哥,別說啦。”
章望生道:“你也許以為我忘記了這些事,沒有,我一直不能忘記。”
他已經三十多的人了,人生裏最重要的事,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統統都存在過了。
南北摸着他手上的繭子:“你寄給我的明信片,我收到了,你還在美國的雜志上發表過一篇文章。”
事情過去那麽久,章望生也不好說什麽了,她什麽都曉得。
南北問:“你身體不好,邢夢魚有沒有好好照顧你?”
章望生笑笑:“都過去了,現在挺好的。”
南北想問問他有沒有記恨過自個兒,覺得多餘,三哥是不會恨人的。
是啊,不該有這麽深的仇,怎麽就在心裏打了十年的結呢?沒有他,她也許早死在了路邊,田間地頭,叫野狗拖了去。幾乎這一生的愛跟溫暖,都是章家人給她的。做人的道理,也是章家人教的。
南北說:“咱們一塊兒看看嫂子吧?”
章望生點頭:“行,我騎車帶你去。”
南北含淚的眼笑了笑:“我沒錢了。”
章望生曉得她在美國過得不大痛快,精神不太穩定,這是陳娉婷和他說的,她本來到那很習慣,不成想,越來越不習慣,跟別的留學生完全反着了。她又較真,不能忍受別人歧視,拿中國開玩笑。其他同胞都笑一笑過去,她不行,總覺得是奇恥大辱。她拼了命證明中國的留學生也是很聰明,很能成事的,處處要強,風風火火,外人看她真是花團錦簇,又能幹又曉得享受,她自個兒卻時不常要大哭一場,弄得她姑姑也很擔心,不曉得她是怎麽了。
章望生摸摸她頭發:“錢沒了再掙,你是要掙大錢的人。”
南北說:“我要給月槐樹修一條柏油路,又長又寬,下雨再不用一腳泥。我還要往山上修一條,咱們給二哥燒紙也不用怕雨天了。”
她小時候就總是有許多豪言壯語,覺得自己厲害,此時此刻,又是那樣的神情了,非常輕快,非常明亮,像很有勁的莊稼,三五天不見,就是個新模樣。
章望生內心平靜地看着她,他曉得,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去看鳳芝時,南北堅持騎車帶他,從小到大,無論做什麽,都是他帶着她,她只要牽着三哥的手,就是安全的了。她要帶他一回,叫他坐後面,不要再出力氣。
章望生不大放心:“路不好走,你騎不慣的。”
南北說:“叫我帶你吧,三哥,我有力氣得很,你就坐後頭,看看我能不能帶穩你。”
她真的能,兩條腿修長有力,臉蛋紅撲撲的,兩個人的身影在平原的夾道上緩緩移動,從綠綢子裏淌過去似的。
麥子長得真是喜人,像是一九□□年的春天,她好像一擡眼,又從人群的腿裆裏看到了三哥,他十二三歲,是個小少年哩!
“三哥!”她大聲叫他。
章望生就“哎”一聲應了。
南北嘴角上翹,深呼吸了一口,又叫道:“三哥!”
章望生臉微紅着,還是幹脆地應了又一聲。
她真的又成了小孩子,雀躍地,欣喜地,一聲聲叫“三哥”,好像怎麽都叫不夠。她叫着叫着,先是哭了,緊跟着又笑了。
大約是清明的時令,南北說要回趟美國,不曾多言什麽,章望生也沒問歸期,他心裏有答案。那會兒,槐花仍舊機靈靈跟人兒似的,曉得了春信,一夜之間,便露了青頭。
一切活的生靈,都也仍舊在這片堅實的大地上生着,長着,春天裏蓬勃着。
而那些離開月槐樹的人,注定是吃不上這一季的槐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