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我們的園子
我們家有個園子。
這園子我來那年就在了,我家的園子,是熱鬧的。從春到冬,一個月有一個月的熱鬧,蔥秧子栽下去是趴着的,不曉得哪一天,就站立起來,朝上長去。豆角的架子剛架好,不曉得哪一天,就爬出了綠葉子,葉子越長越肥,挂起長的,直的豆角來。辣椒秀秀氣氣的,尖尖的嘴,可人一吃下去,人的嘴就圓了,腫了。我家的園子,種的都是尋常蔬菜,冬天裏死去,春天裏再種,唯有薄荷,沒人種它,自己一春春長出來,密密鋪滿一層,老了就不好吃了。薄荷太多,吃不完,總是老成一片,但也不要緊,等明年它自個兒又悄悄長出來,叫人吃它。
有人要有疑慮了,冬天裏園子是死的,怎麽熱鬧呢?螞蚱不跳了,蜻蜓不飛了,連狗也要躲棒子堆裏睡覺,可大雪落下來,麻雀就現身,把雪踩出一個一個印子,麻雀不像夏天那樣苗條,它們偷吃人的玉米粒,肚子滾圓,還要抖擻羽毛,很有大小姐的派頭,園子冬天有麻雀,就不會寂寞了。麻雀不遷徙,不像燕子,所以燕子從不發胖,老是很輕盈,很靈巧的樣子。
打理這園子,我跟三哥都是極有經驗的。我們在之前的十一年裏積攢了這樣的經驗,八六年我短暫返美處理雜事回來後,就繼續照料這園子。除草、施肥,搭架子,我們說園子裏只有蔬菜未免單調,便從省城弄來品相好的菊花,種在一角。菊花開時,黃燦燦地攢成球,無比肥碩,人見着了,都說這菊花開得這樣好,真好啊,真大啊,月槐樹的人也想弄菊花種起來,他們能吃飽飯了,便要美的東西。三哥請人來裁枝,叫他們帶家去種。
我跟三哥,一年裏總要回來幾趟,照料這園子。人見我倆那麽起勁弄園子,是有些閑話的,為着我跟三哥沒有小孩兒,他們錯了,要是我們有小孩兒,就帶小孩兒一塊兒來照料園子了。馬六叔家閨女都生三個小孩兒了,我們一個也沒有。人說我倆不是我有病,就是三哥有病,章家祖墳風水不好,二哥就沒生出孩子,可大哥好好的,并不能證明章家人有毛病。
然而确确實實,我們跑遍許多醫院之後,醫生說,三哥是很難有孩子的了。園子裏的薄荷沒人種,生的到處都是,我跟三哥卻無能為力。起先,我不願認命,我不信三哥這樣命苦,他是那樣疼愛小孩子的人,養大了我,養過不知父親是誰人的小娃娃,又承擔起水根兄妹倆的學業,可命運叫三哥自己沒辦法有孩子。
也許是章家基因的問題,也許是那些年三哥的身體曾數度岌岌可危,再也許并沒任何緣故,僅僅是不能,這個命,正巧落在三哥頭上。那時,三哥早着手修章家家譜一事,章家本來是有家譜的,一代又一代,祖先的名字在火裏永逝,這曾令幼年的他格外痛心。他拜訪月槐樹裏年紀大的長輩,人太老了,再努力想,也只是能記到他噠噠往上兩三代人。可等這老朽的生命去了,那連這兩三代,也無人知曉了。三哥這樣熱心修家譜,在年關大哥一家返鄉時說起,大哥的幾個女兒,并沒什麽興趣,她們對祖先,故土,已經覺得那樣遠了,因她們父親的緣故,才踏上月槐樹的土地。等她們的父親過世,這月槐樹,便再也跟她們沒了瓜葛,記憶是父親的,鄉愁是父親的,她們是新一代新加坡人。我看出三哥的寥落,便是此刻,他得知自己無法生育的現實,修家譜,似乎更無施行的必要了。我鼓勵三哥,仍将這件事做下去,他眼睛裏的隐痛,也只是閃爍了一下,便再也尋覓不到了,他這個人,是最能承受痛苦的。我不死心,同他一塊去新加坡,去美國,我們最終回到中國來,接受這樣的命運。
三哥因這件事,好似不能面對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他父母兄長早逝,只剩一個大哥,定居海外。我想着上天怎麽就這樣殘忍,不肯給三哥血肉至親,不肯叫他多得些生活的歡樂。院子裏,六叔種與我們的石榴樹,年年冒新芽,開新花,那花紅得似火,也紅得寂寞了。
我擦幹眼淚,抱着他說這也不怕的,往年,不也就我們兩個一塊兒過日子的麽?那時我才幾歲,他也就半大少年,如今我們兩個早都成人,又有何懼?
我們仍舊每年抽空回去照料那園子。三哥工作繁瑣,我生意忙碌,卻仍喜愛回月槐樹照料園子,為出行方便,我學會開車,買了輛桑塔納,一路載他倒也十分快意。月槐樹九十年代依舊多是自行車出行,遠了便坐汽車。人見我的車子,都要站路旁看,嘴裏說着掙再多錢無兒無女也無用的話,我自己無所謂,怕這話傷三哥的心,他這半生吃苦太多,極為不易,我不忍叫他再受任何流言中傷。三哥卻是一如既往平靜耐心,與故土的人打交道,從不動情緒。他熱愛土地,不辭勞苦,有時下鄉路途遙遠,我便開車送他,同他一塊兒在鄉鎮吃住,有時烈日炎炎,有時冰天雪地,最危險的那回,是九二年的夏天,因發大水,差點叫水沖走,幸虧我跟三哥都精通水性,一身黃泥爬上岸,狼狽不堪,兩兩對視,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生性要強,總不甘落後于人,生意場上人心詭谲,我有時難免失之于性急,做事激進。三哥對我做任何事,總是大力支持,他愛同我開玩笑了,叫我黎總,說我是實業家,卻也在我處事不當的時候給予規勸,指正,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有三哥在,我性情卻收斂許多,我少年時視他作父母,兄長,愛人,其實還應加上良師益友一條。
同他相處,最自在快活,一句假話也不用說。他人到中年,還是會害羞,去外省參會與我通話,我故意大聲說想他雲雲,三哥在那頭便有些腼腆,叫我嗓門小點,有人在身旁的。他的同事好友,皆知我倆境況,卻也為孩子的事替我們憂愁。
與外人所想不同,我跟三哥,慢慢都将此事放下,生活裏并不只有孩子。然而面對旁人子女,三哥依舊一副滾燙心腸,對水根兄妹,一路資助,兩人皆有念書天分,這在月槐樹很不易。嫂子的長子在念書上看不到出路,三哥便積極聯系,叫他跟人學些技術,好有立身之本。
大約是九三年,月槐樹開始修柏油路,我捐了些錢,動工前人叫我去剪彩,三哥很為我高興,說應當去的。我本來遲疑着會不會顯得愛出風頭,捐錢不是叫人覺得我好的,可三哥鼓勵我去,我便去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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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三哥真的是高興,我們在園子裏摘了菜,又到集市買了好大一條羊腿,叫來六叔一家,一塊兒吃飯喝酒。六叔每次同我們相聚,總是歡喜之餘,有些愣神,瞅着瞅着三哥臉上便有說不出的惋惜,我曉得為什麽事,從不說破,我跟三哥日子過得并不虛空,彼此扶持,互相慰藉,自信人生道路上沒有什麽困難能将我們擊倒。
那幾年,石榴樹每年都要開花,都要結果。花開得好,果子結得也好,石榴粒又大又紅,甘甜多汁。九七年香港回歸,到處一片歡欣沸騰,月槐樹的人都曉得守着電視機看回歸儀式,我跟三哥,當時也在,回到家中借着月光突然驚覺,石榴樹今年沒有開花,它每年公歷開花,一直開到七月上旬。
到了白天,我跟三哥仔細看它,不單單是沒有開花,不缺雨水,不缺日頭,葉子竟黃了起來,那是七月的時令,太陽大得很,萬物都在瘋長。
三哥看樹許久,說了句:“此樹婆娑,生意盡矣。”他也有些不忍的神色,我小時候二哥經常帶着我背古文,聽到這句,心裏一下傷感起來,心道石榴樹要死了嗎?就是再種,也不是這一株了,它在院子裏長了近二十載。
小的時候,月槐樹的人總是會傳一些壞事臨近前的非凡預兆,烏鴉在枝頭叫,是不好的;随便打死了黃大仙,是不好的。章家不信鬼神,我雖也不信,但記在心裏,覺得石榴樹突然如此,不像好兆頭。
我以為不能有孩子,已經是命運對三哥最殘忍之處了。
九七年底,三哥的眼睛開始發黃,那已經是有病的前兆。
冬天的緣故,我們經常吃胡蘿蔔炖牛肉,我打趣他是不是把牛肉省給我吃,他胡蘿蔔吃多的緣故,都沒往肝病上想。
這些年,他雖工作辛苦,卻在我的監督之下也注意身體保養,況且四十多歲的年紀,是出成績的好時候,三哥已經完成了兩部農經著作,正參與改良麥種推廣的工作。我早前對他身體有過隐憂,後面因日子過得順遂,便也漸漸忘卻。九八年初春,媽媽驟然離世,跟爸爸當年一樣走得突然,我們忙于喪禮,我想,他的病到底是被耽誤,等到他在地頭暈倒,才曉得已經很嚴重了。
我趕到醫院,三哥先醫生一步告訴我,他得了肝病,八九十年代,中國大陸得肝病的人不少,我不曉得到了哪一步,三哥卻是很鎮定的神色,他一貫如此,生活給他什麽,他便接什麽,無論好的壞的。他對死亡是不畏懼的,但對生的留戀,同樣強烈。
大夫找我私下商談,我草草聽完,決定跟三哥赴美求醫。在飛機上,三哥不夠舒服,他靠在我肩頭,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告訴他美國醫療很發達,一定能治好這病。
我跟三哥都是意志堅強的人,面對病魔,都在一早拿出了最堅定的心态,沒有功夫哀泣。此時已離我最後一次返美有十多載,馮長庚幫我們聯系了醫院,在我奔波醫院之際,卻突聞他跳樓自殺的消息,他投資失敗,又趕上金融危機,三哥在病中很為他難過,那些陳年舊事,也連帶着清晰起來。可我沒有時間為馮長庚哀痛,三哥病情很不樂觀,美國的醫生說只能一試。
我被這句深深擊倒,若是美國都沒有希望,我不曉得,還能去哪裏尋找希望?一直不敢深思的,再也沒辦法回避:是三哥積勞成疾?還是早年受的苦難太多,摧折了他身體的根基?這裏面,又有沒有我帶給他的傷痛?也許兩者兼有,我若早知曉他身體會走到這步,便不會有那十年的分離,然而往事難追,我不敢叫他看見我流眼淚,那太軟弱,病魔猶如巨獸,我們不能流露半點軟弱,叫它知曉我們好欺負。
在美國,三哥一直都極度配合醫生,他是個最能忍耐痛苦的人,無論精神,還是□□,我守在他身邊,從不曾聽到他一聲因疾病發出的□□哀嘆。他會問我一些美國的事情,我買來報紙,在病床旁給他讀新聞。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說,給他治病可以花錢,但不要全部花光。
我把他這種言辭,當作失去信心來看待,有些發急,他便不再說這種話了。
眼看留在美國治療并無進展,大哥邀請我們去新加坡一試。我帶着三哥,又奔赴新加坡。大哥非常疼愛三哥,他六十多歲的人,一日複一日陪着我們,他私下跟我談話,總是老淚縱橫,說對不起幼弟,對不起雙親,百年之後,要是見了雙親,該怎麽說?要是能夠的話,他願意替三哥,他已經是個老人,可三哥還不到五十歲。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大哥也在,三哥的病情一度控制住,他一有好轉,便立刻想回去,那時已經是九九年的春天,我們年關都不曾回去,許久沒見園子了。
回來之後,三哥堅持要工作,有本很重要的著作沒完成,我不敢叫他勞累,又知曉他的決心,便由他輕聲口述,我來記錄整理,但我們成了醫院的常客。我寸步不能離開他,誰照料他,我都無法放心,水根在北京念醫學,回來看望他,水根沒有父親,把三哥當作精神上的父親,他先見到的我,眼神愣住了,我這才曉得自己鬓邊有了白發。
水根當着三哥的面,沒有任何喪氣,卻跪在我膝頭大哭,他學醫,念了那麽多年的書,卻沒法救三哥,我沒做過人母親,我也四十歲的人了,在三哥面前,總覺得自己還是十幾歲的時候,面對水根的痛哭,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秋天的時候,三哥的病情急轉直下,我吓壞了,他越來越瘦,顴骨高高聳起,臉上只挂了一層松灰的皮一般,他的樣貌,在數個月間,急劇變化,幾乎是骷髅的模樣。他的肚子卻大起來,充滿了腹水,腹水将肚皮撐得幾乎要破開,上面一道道紫紅血管般的東西,爪牙交錯,觸目驚心。
他顯然是叫常人難以想象的疼痛控制了,總是沉默,一言不發,我沒見過比三哥更有意志力的病人,他始終沒喊過一聲疼,叫醫護們也覺得驚詫。醫生說,要叫我做好準備,抽腹水便意味着不遠了。
我不願認命,想帶他再往美國去,把病歷先傳了過去,那邊告知我過去的意義不大。這邊他的同事們勸我試一試中醫,我便去找中醫,抓了大包大包草藥,給他煎煮,三哥已經吃不下什麽,卻還是掙紮起來,就着我的手,一點點咽那烏黑的藥汁,他瘦得可怕,變得駭人,我低頭看他,眼睜睜看着他的生命力一點點從跟前流逝,有一只蒼蠅,落在他細瘦的胳膊上,趕走了,又飛回來。
中醫顯然也不能挽救什麽,那幾年,身邊一直有人練一種據說肚子裏可以轉法||輪的氣功,三哥跟我,都是唯物主義者,自然不信。可我走投無路,竟然想去一試,三哥極力打起精神,阻止我:
“那是邪|教,不要去。”
我第一次在他跟前失态,跪着求他:“試一試吧,三哥,咱們試一試吧?”
人是何其渺小,生死大事,由不得人半點,落在頭上了便就是你了,我不要什麽尊嚴,也不要什麽理性,我只想我三哥不死。
那是三哥對我人生的最後一次規勸,哪怕走投無路,也不要去碰錯誤的東西。
醫生開始給三哥抽腹水,抽過一次,輸了血漿,他精神便好些。他能跟我說說話,問我他現在這個樣子有沒有吓到我,我把他手打開,臉貼在掌心裏,他的手還有些溫度,他是活着的。
抽腹水也不見好時,醫生叫我們回家去,我賴在醫院不肯走,在地上給醫生磕頭。我腦袋伏在冰涼的地磚上,嘔吐起來,三哥性情如此堅韌之人,仍叫病魔最終擊潰。
護士告訴我,三哥叫我進去,他躺在那,已經被折磨得失去人形,我覺得他很陌生,是三哥嗎?他說,咱們回家吧。
我曉得,他是要回月槐樹。
我把車開到醫院樓下,車裏後排鋪了被褥,非常溫暖,人想幫我一起把三哥弄下來,我不讓,我背着三哥,他那樣輕了,我都能背得動他。他不曉得背過我多少次,輪到我背他了。
我開着車,往月槐樹去。到了家,六叔在等我們,六叔一見我背着三哥過來,他就哭了。三哥只剩一副骨骼,肚子依舊老大,要漲破了。
六叔比三哥大三十歲,他還能走,還能吃肉,還能喝酒,可我三哥,只能我背着了。
九九年的臘月初八,我跟三哥回到了月槐樹。他幾乎不說話了,也不能吃,喝一點水都不行,堂屋生着炭火,人都來看他,也不跟他說話,只是往東間看一眼,出來跟我說話。
人說的什麽,我一個字也沒聽見,我見着了二十多年沒再見的雪蓮姐,還有嫂子,連邢夢魚也來了,她們怎麽得的消息,我不清楚。她們都老了許多,但健康活着,她們哭得滿臉是淚,我沒有哭。
誰都活着,連李大成那樣的人,也都活得好好的,聽說娶兒媳婦了,樂得要命。
我不要人來看三哥,三哥是我自個兒的,我又像少年時期那樣脾氣壞了,人都活着,光這一點,就叫我沒辦法忍受了。
我一個人守着三哥,給他讀我們當年一塊兒看的《戰争與和平》。三哥竟跟我說了會兒話,他好像突然有了精神。
“娜塔莎……”
三哥要看插畫,我把書拿到他跟前,他伸出手指撫了撫畫上的少女,臉上露出微笑,他看着娜塔莎,便像心裏沒了任何騷擾。
我說:“等開春了,咱們點幾棵香瓜吧?”
三哥點頭:“你自己也要種。”
我覺得滿喉頭的氣流:“你答應過二哥,咱們一塊兒過日子,你以前毀過一次約了,這回可不能了,你要是那樣,我就,我就一輩子再也不原諒你。”
三哥突然迸出眼淚,止不住的。
“不要老想着我,往前看,我沒做完的,你要幫我。”
我不停點頭:“我曉得,我曉得,我幫你把事情弄完,一樣樣都弄完。”
他臉上像是極痛苦極痛苦了,他叫我名字,我趕緊抱住他,三哥就此昏迷,我一秒也不敢睡了。
我以為他那晚撐不過去,就一直抱着他,三哥跟小孩子一樣,叫我抱着,我像抱着我的孩子,我沒有孩子,三哥就是我的孩子。
他初九那天短暫醒來,說想吃薄荷了,肚子裏燒得難受,那是腹水把器官撐裂了。
臘月裏,是沒有薄荷的,我答應他,這就出門薅薄荷。
我想着六叔家也許有曬幹的薄荷葉,能泡茶喝,我一定要讓三哥嘗到薄荷,我輕輕把他放下,叫他等我,我很快就回來。三哥不肯躺着,他坐那,耷拉着腦袋,眼鏡也早早摘掉了,就像二哥那樣。
我要給他找薄荷。
三哥擡起頭沖我笑笑,只有我認得他的笑了,叫旁人看,不曉得這是笑。
堂屋的門一開,風灌進來,我們的園子在冬天裏荒涼着,麻雀也沒有來。外頭天色黑下去,本來是藍的,這會兒藍得烏黑。
月槐樹冬天的風,還是這樣大。
我轉過身,站了片刻,又回到東間,三哥還是坐在那,披着襖子,我走到他跟前,他擡不起頭。
“三哥……”我叫了他,他沒有回應我,腦袋還是垂着的,我給他買的手表還在他手腕上,沒褪下過,表已經松垮得可以戴到肩膀也不嫌緊了,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
六點零四分。
三哥幼年喪母,少年喪父喪兄,再無依傍,我看着手表,曉得三哥的時間停止了,曉得他是往二哥那裏去了,只有二哥,從不叫他痛苦,給他完全的愛。小住兒也一定等得太久,她的兄長過去抱她了。
我把三哥摟在懷裏,我六歲跟三哥相識,一塊兒過了十一年的日子。後來,我們分開十載,又做了十四年的夫妻。
我把三哥摟在懷裏,沒有生,也沒有死,人間沒有相遇,也沒有離別。
我們的園子,等開春了,會熱鬧起來,蜜蜂呀,蝴蝶呀,又都飛過來,茄子呀,黃瓜呀,又都長起來。那飛的,想怎麽飛就怎麽飛,那長的,想怎麽長就怎麽長。該開花的開花,該結果的結果,又是一個輪回了。
“小孩兒,你見過我嗎?”
“見過。”
我們的園子,等開春了,會熱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