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血與枯骨
血與枯骨
“咔嚓——”
從腳底傳來硬物折斷的聲音,不用低頭也知道,踏碎的是不知道在這裏躺了多少年的白骨。徊風環視四周,目盡之處依然是一片昏黑,黑暗的盡頭點起無數雙看不見的眼睛,無一例外貪婪的盯着他,但似乎是畏懼他的力量所以暫時還沒有任何動作。
徊風小心翼翼朝前邁開步伐,袅袅紅霧萦繞四處,極力将地上所有殘骸掩埋。不知從何開出的血色花朵抽出細細的花芯,密密麻麻的布滿了腳下的這片土地,遠遠望去,好似一片鮮紅的海洋,搖曳着勃勃生機——
如果忽略花叢之下堆滿的白骨的話,也許這是一道還能看得過去的風景。在這不知道埋了多少人,也不知道這些花開了多久,白骨養育的花無論外表多麽豔麗,骨子裏都透着瘆人的血腥。
徊風深吸一口氣,打起十二分精神,眼前這片如夢般虛幻的境地之中毫不掩飾的血腥味讓他不由有窒息之意。他下意識摸向腰間,然而冰涼的指間沒有觸及意想到的物什,徊風不由苦笑,他怎麽忘了,骨笛已經留給阿顏了……
阿顏應該還在回風崖等着他吧,抱…歉…也許他不能如約了,手指毫無痕跡的從身側滑落,寬大的衣袍将那道蒼白掩蓋。
終究…還是不行……
四周的血霧在緩緩靠近,如同流水般舒緩沉寂,也不留痕跡。方才經歷的一幕幕在此刻又躍上他的腦海。
昏黑的大殿上正襟危坐的長老們擺出嚴肅面孔,僵硬而機械的嘴一張一合,恍然間他和失去了聽覺和感官一般,聽不見他們的任何話,也感受不到那灰死的壓抑。可那些聲音卻直接輸送到了他的意識中——一切都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他用盡所有的辦法都改變不了任何人,他們就像石頭一般居高臨下盤踞在那一方高臺之上,看着他的痛苦無動于衷。後來啊…後來他也不記得了呢,好像那一瞬間,眼前就突然間綻開一片血紅,就如一朵邪異嬌豔的花肆意綻放在了空曠的大殿上,飛舞的鮮豔蒙住了那一雙雙驚詫的眼,同時也堵住了所有人的心……
而他卻也因為背叛神的名義給毫不猶豫地拿下,果然…還是高估了自己了麽。徊風無奈嘆了一口氣,他微微動了動隐藏在紅色衣袍下的手指,還是有一點麻木,萬幸血已經不流了。
血已然将他的衣服濕透,紅色沾染紅色卻暗淡了下來,變成了暗沉死板的顏色,渾身上下無數的傷口肉眼可見的在愈合,可途中牽扯的非人可以承受的巨痛卻沒有給在他臉上激起任何水花。
紅衣的護法是滄水殿近年來最寄予厚望的存在,甚至已然有長老欲将他推上祭司的位置,掌管這滄水殿的部分生殺大權力。可知道這一切的他卻沒有任何歡喜,也沒有悲傷,就如同殿內的神像那般戴着面具麻木不仁,可——
那顆星子卻毫無預兆的從天而降,不知為什麽,他的心就和着了魔一般,也是第一次有了鮮活的跳動。也就是為了那微弱的星光他也願意用盡全力去追随,即便是轉瞬即逝,即便他知道終究不會由他來守護……
阿顏若是在太陽下山都見不到他,也許就不會再等了吧……他終究是不配擁有感情的,不過啊,若是他的魂魄能遠遠看她一眼,也不算爽約了是不是?
徊風蒼白的臉上拉開一個滿意的笑,絲毫沒有因為此刻的境地而感到任何恐懼,反而異常鎮定。他從決定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曾有過後悔,從來不曾。
許是他的此刻的态度再次惹怒了從高空俯視的冰冷眼眸,腳下緩緩靠近的血霧陡然間受了什麽極大的刺激般迅速翻湧起來。與此同時黑暗中那一雙雙眼睛從四面八方朝他圍繞而來,凄厲的嘶喊恐吓聲在他的耳畔乍然響起,帶着狠毒詛咒急切的想要崩潰淡然之人的心防。
‘嘩啦!’徊風出其不意身體前傾并指朝虛空劃去,緊随其後是細微的液體融落之聲,他的眼裏随即浮上厚厚的凝重。
方才襲擊他的…如果沒猜錯的話,是幽河地底煉化的怨靈吧,那些鎮壓在極暗之地得不到解脫的魂魄上有着極強的怨力,可以腐蝕人心也可以吞噬活人的血肉。原來這就是不聽話的後果麽……
那好,我倒要試試這後果會有多嚴重,大不了也化作枯骨罷了。紅衣人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眼中的決然從進入這白骨深淵開始就不曾淡去半分,四下怨靈嘶叫着群起而攻,朝血色霧氣圍繞的人嘯叫吞噬而來,頃刻間那道紅色的人影便掩埋進死灰之中。
“知道錯了嗎!”從穹頂響起冰冷的聲音,死板的語氣中毫無一點憐惜。俯視的雙眼透過層疊的灰看到了極力拼殺的渺小人影,接着漠哼一聲。
徊風沒有回答,也沒有哼出一絲痛意,只是不知疲倦的揮舞雙手結出一道又一道的刃将試圖靠近他的怨靈攪得粉碎。可畢竟怨靈實在太多,一些僥幸躲過屏障般密織的靈刃,狠狠的咬上了血肉,鮮血即刻順流而下,滴在了腳下的紅色花瓣上,搖曳的花朵宛如得了蜜露般興奮起來,揮舞花瓣醉酒般起舞,紅色越發的豔麗,也越發的貪婪。
那道聲音靜默片刻,眼見的底下身影沒有任何回應,不由瞳孔中染上怒意:“最後再問你一遍,知道錯了嗎!”
厮殺中的人依舊沒有任何回應,仿佛聽不到嚴厲的問話一般。徊風的沉默愈發挑起俯視之人的殘忍嗜血之意,他這是在挑戰滄水殿的權威麽,聲音愈發冷冽霜寒,:“既然如此,那便讓你多吃點苦頭吧,直到知道錯了為止。”
話音還未落下,強烈的怨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四方有低沉詭異的召喚之音隐約而起,徊風臉色騰然慘淡,這是——
仿佛看到了徊風突變的臉色,冷笑聲從上方響起,吵鬧無比:“不錯,白骨生花,陰靈聽令,這就是背叛神明的下場!”
只見匍匐在塵土中早已毫無生氣的白骨竟在那一瞬間注入了生命般,枯損的關節煥發出灰黑的暗芒,伴随着吱呀的刺耳聲一個個緩緩從花從中站了起來。
“你便好好享受這神的懲罰吧,直到你知道錯了為止,亦或是——”
“血肉和靈魂葬了這片烈焰塵埃。”
穹頂之上亮光暗淡下來,那雙俯視的眼收回犀利的目光,帶着怒氣憤恨離去,只留下深淵下那單薄的背影獨自面對可怕的紅色怨氣。
他,滄水殿親點的護法竟然敢背叛滄水殿的神明,只是為了一種虛無缥缈的感情?難道這麽多年神的光輝還不曾完全淨化那片荒蕪之地?離去之人萬分費解,為什麽明知道會有如此慘烈的後果徊風還會這樣義無反顧。也許,讓無盡的痛苦繼續洗禮他那肮髒的內心才會明白,他所追尋的那東西只不過是一個笑話!
四周再次歸于死寂,枯骨拼接的呆板之音在這樣的環境下異常刺耳,徊風眼神依舊沒有任何變化,凄厲的尖叫聲從四周傳入他的腦海,盤旋在他的心中殘忍的撕裂着他的執着。
如今的他在之前已然傷的不輕,就算他自我修複的能力再強大,也支撐不住無休止的攻擊,何況還是這種埋于地獄最深處的力量。白骨…白骨生花……沒有了骨笛的他恐怕很難在陰兵手裏撐過這一輪吧……
算了,順其自然吧,紅衣人眼中漾起無畏的亮光,仿佛看到了黎明前刻的第一道清純的亮影。
他的雙手以最快的速度結出畢生所用最複雜的法陣,毫不憐惜釋放僅存的靈息抵擋着枯骨的攻擊。血色的衣角在花中飛舞,宛如刻出雙翼,凄美卻又殘忍無比。
眼前漸漸迷離,紅與灰在快速舞動,感官已然麻木,血液的迅速流失将如鐵的冰冷蔓延進心髒。雙手劃出的靈刃還在一道一道機械的朝前發出,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森然白骨捅入他的血肉,或許待他靈力散盡那一刻就會和那些枯骨一般永埋在這暗不見天的腥臭地方了。
嗚嗚——
奇怪的笛聲不知何處傳來,似乎有些不熟悉,但吹奏之人卻在極力穩住曲調,曲調哀傷婉轉卻又無比堅毅。似乎是得到強制性的指令一般,那些枯骨的動作竟然有了遲緩之意!
然而有了喘息之意的人臉上卻沒有任何驚喜之意,宛如一道閃電劈下,絕望之下只有徹骨的寒涼——
不,不可能,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她不可能來這!
極度的驚訝之下徊風腦海中一片空白,手下的動作也跟着遲滞,就當他神失那一剎,迎面而來一道灰黑勁力沖破失去力量的屏障,直挺挺的朝他心髒刺入!
濃郁的血腥味肆無忌憚呼嘯而來,可僵硬的身子卻來不及任何動作,眼見得就要再度見血。笛音微微顫抖似乎是焦慮牽扯住了吹奏者的心,卻不敢貿然停下。
在這生死一刻,一道白光刺破血紅将那道灰黑斬斷!徊風只覺被有力的力道帶住,落在了一邊。
“哼,真沒用!”柳熙禾一劍将俯沖上來的骷髅一劈兩半,言語中充滿嫌棄之意。
“師傅你——”流爍慌忙朝後退一步,徊風的身體冷的和冰一樣,方才接觸的那一下身上的血便已經濕透了他的半邊衣袖。此刻的徊風在他眼裏的模樣是多麽的可怕,他從未見過師傅傷的如此之重——
往日那風輕雲淡的溫和氣質全然煙消雲散,就連紅色的長袍都壓制不了鮮血的顏色。徊風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任何一處完好的地方,撕裂的紅衣下可見森然白骨,往日白皙光滑的皮膚此刻在怨靈的噬咬下已經模糊坑窪一片,就連絕美的臉龐上也失去半塊皮膚,隐約可見鮮紅血肉之下的白骨——
若不是那雙熟悉的溫和雙眸,流爍簡直不敢相信面前之人便是他那靈力強悍無比的師傅!
師傅…師傅怎麽會這樣!
來不及待他消化任何震驚,也來不及有任何解釋,只覺背後再次腥風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徊風連忙出手拉開愣在原地的流爍,一掌将白骨劈落。
“你們為什麽會來!這不是你們能來的地方,快回去!”徊風趁着回轉的餘地朝流爍怒吼道,若不是他,她們怎麽會找到這種血腥隐秘的地方來!
“來都來了,師傅你覺得柳姑娘會輕易回去嗎?”流爍毫無懼意對上了那雙眼,師傅此刻的責備對他來說已經不重要,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師傅就這樣死在白骨深淵。
“你…”一向平和無波瀾的人眼中第一次有了驚慌之意,他看着眼前忤逆之人說不出一句話。
流爍這小子果然翅膀硬了,可重傷之人已經提不起任何力氣去責備,此刻的他連呼吸都牽扯着劇烈的疼痛。罷了罷了,此刻不是問責的時候,還是先盡快出去,他不能因為自己一個人就連累這裏的所有人,況且穹頂之上的那雙冰冷的眼随時都會回來,到那時候——
“阿顏,倒轉五音,氣沉八脈,聽我指揮。”徊風深吸一口氣,盡量使自己的話語清晰。
骨笛中流露出淡紅色的細線,一直向下将所有笛孔連成一條線,在笛聲的操縱下,那些白骨的動作逐漸呆滞,身體開始左右搖晃,就好似操縱的長線逐一斷裂失去了掌控的力量。
笛音似乎還有催眠之效,白骨搖晃着頹然倒地,似乎和睡去了一般,四下重新歸于死寂。
“快走!我斷後!”徊風眼睛捕捉到陰兵沉睡的那一刻,厲聲道。
“就你這樣還能斷後,不拖後腿就不錯了,切!”柳熙禾發洩似的将腳下沉睡的骷髅頭踏進塵土,碾壓住血色花瓣,紅色的汁子斜斜濺了幾滴在她的裙擺底端。
“我走不了的,離開的那一刻他們便會知道,屆時所有人都會埋骨此地。”徊風擡首,避開所有人的目光,他的嘴裏湧上苦澀。
“師傅,這你就放心,流爍早已經想好了。”流爍胸有成竹道。
“不,你知道滄水殿的手段,而且——”話音還未落下,一道白光直挺挺的朝他襲來,徊風下意識朝後飛掠,卻不想那淩厲之氣只是虛晃一槍。
不好!待他意識過來柳熙禾想幹什麽只覺眼前一黑,神智已然一片模糊……
“真夠麻煩,啰裏吧嗦那麽多廢話,要不是為了阿姐我都懶得看你一眼!”柳熙禾收手轉身,丢給站在那張目結舌的流爍一句話:“發什麽呆,帶你家師傅走啊!想和他陪葬的話你可以考慮再多待一會。”
流爍身軀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朝那道白色的背影投去複雜的目光。明明還只是個小家夥,可這一舉一動都透着果敢霸氣,日後斷然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