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
周蒼沒等到林聽雪所謂的主動聯系。
倒是他自己,先拿到了林聽雪的聯系方式。異地號,大概是她後來念書的手機號。
那天何晨告訴他,閃送員又去派出所問了林聽雪的電話,想把錢還回去。何晨覺得有意思,他說這兩人你來我往的也不嫌麻煩。
轉口又說,不過沒想到那個姑娘還挺善良的,一般人誰會在意萍水相逢的人的利益呢,是吧周隊。
周蒼淺淡嗯了一聲,他也有些詫異。
轉念一想,她可不就是這樣嗎。
想要擺脫的關系,就要清理得徹徹底底,最好不留一點情誼,把僅剩的人情還清楚。不欠別人,不讓自己內疚,她不過是想讓自己心裏舒服。
但他那一刻很想找到她問一問:林聽雪,我說的話你到底是懂了還是沒懂。
他告訴她人情是大事。
她好像懂了。她去為別人着想,給人家只見過一面的閃送員還錢補償,落個好名聲,像個女菩薩。
怎麽在他周蒼這裏,他的出現還不如一個陌生人呢。
後來幾天裏,周蒼盯着那個手機號,他拿她沒辦法,只能主動讓她先躺在自己的列表裏。
他的舊瓶,裝了新酒。
只是新酒大多太過辛辣,不夠醇厚,要多放一放才好喝。
畢竟,酒體真正沉澱後,二次生香才是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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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晚。
料峭春寒對于別人都只是在外時滲之入骨,對林聽雪來說,空懸于樓頂,才是最接近寒冷的地方。
她住的三角閣樓實在不算暖和,倒有一個很獨特的地方——尖角斜頂。
林聽雪很喜歡正下方的浮雕玻璃窗,胡桃木邊框,複古冰淩格,摸上去凹凸起伏像時光裏的老房子。
周末的清晨,她會耐着寒冷氣流将窗朝外推開,冷或冽的風灌進來,很新鮮。
窗前挂的鑄鐵風鈴率先發出清遠的叮咛。
風有了語言的載體,随意流動在房間裏,與她對話。林聽雪享受這樣獨處的時刻。
這個風鈴算是陪伴她很久的挂飾,霧霾灰藍的外部,有玉龍雪山的清晰紋路。
半圓中間的扇形撞鈴是鋁鑄的,撞擊音色很清脆,倒也不鬧。
風鈴的底部還用麻繩系有一葉短冊——木質的小牌,上面刻着兩個字:
如晤。
周六中午,江曼打來視頻問她有沒有空去打牌,林聽雪搖搖頭,已經在收拾洗漱的東西。
“我打算回家看看我爸和奶奶。”
江曼來了興趣,“那你還能去咱們高中轉轉,你家不是離那邊很近嗎?”
風鈴在響,林聽雪把耳邊的長發挽起,神色有些猶豫,“現在高中不上課嗎?”
“高三應該是上的,馬上都要高考百日誓師啦!”
“對哦。”
“你要是一個人不想去,我可以陪你啊,你不知道一中操場現在修得賊好,大門也氣派,跟咱們那時候不能比。”江曼說。
“不用,我看時間吧。”
江曼提醒了她,比起去母校,林聽雪倒是有一個更想去的地方。
她問,“曼曼,一中背後的那個小書店還開着嗎?”
江曼想了想,那邊卡頓幾秒,“給你問了我弟,開着呢。”
“幹嘛林姐,你也會追憶青春啊?”江曼打趣,笑聲溢出屏幕。她看不到林聽雪的表情,只看到她忙碌收拾的身影。
“随便問問。”
“我不信,你肯定是想起什麽了。”
“愛信不信。”
江曼對她這種态度十分抓狂,她在手機裏超大聲,“林聽雪!我看天塌下來都有你嘴頂着!”
“承認自己的真實感情就那麽難嗎!以前多美好啊我說你們倆就不能……”
“挂了。”
承認自己的感情不難,只是林聽雪看不清自己的感情,她要怎麽在一片混沌裏找到自己的燈塔,然後到燈塔去呢。
她當下,更多的是單純地想故地重游。
至于會不會聯想到什麽人事物,那都是大腦皮層意識的随機流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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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好東西,林聽雪給奶奶打了電話,說中午記得留飯,她晚一點回去。奶奶那邊似乎在廣場,嘈雜裏還能聽到她咳嗽着笑。
“放心吧孫女,什麽時候回來家裏都有你一口飯。”
“路上開車慢點。”
“想吃什麽告訴奶奶啊。”
很溫暖的話。林聽雪第一次感受到離家近的好處。
畢業後回到家鄉工作,而且是回到昌市她父親和奶奶身邊,遠離京州、遠離她母親,這一切原本都不在她的計劃範圍內。
她不戀家,她更多的是想遠離家。
可惜人不會一直停留在二十出頭無憂無慮的年紀。
水流花落,年歲漸長,安康二字成了祝頌裏的奢望。
人人的願望都從暴富變成了健康。
後疫.情時代,人人的野心又變成了安定。
都在變。
不變的是,父母離婚後,她父親林一鳴很多年都是一個人,爺爺去世後,他的情緒和身心沒有人照顧,胃病不自知地發展嚴重。
去年做了腹腔鏡手術,切除了三分之一的遠端胃和周邊淋巴。
林聽雪在手術室外看着滿頭白發的奶奶,還要擔心亮着紅燈的兒子。她擔心之餘,突然就覺得,這兩位到了知天命和古稀之年的家人,很需要她。
也只有她。
京州,她母親和繼父那邊,還有她哥林聽也。
她佩服他人情世界那一身游刃有餘。她也相信,喜歡說“多大點事”的哥哥,會比她做得更好。
車子載着她和她的胡思亂想,抵達高中附近。
這一片區在十年裏規劃得更有序整潔,那些多年不見的常青樹,似乎長了個子。橫七豎八的路邊攤收斂起來,有了固定的攤位。
擔心開進一中後面的巷子裏不好停車,林聽雪找個附近的停車場停下,只身走過去。
二月的風在午間有了溫情。
她要找的書店原本連名字都沒有,只有個大大的方正玻璃窗,上面挂着簡易書架,層層疊疊的雜志、故事會、作文素材,輕薄的塑料封皮,在太陽下反射出磨砂質感的光。
有時候,這光也來自一中學子的眼神——
三兩成群嘻嘻鬧鬧,還要合計着,這期你買,下期我買。
林聽雪想着便溢出笑。燕麥色的大衣在玻璃門上映出倒影,她看到自己不再是穿着校服的青澀女孩,可以描眉塗脂,随意卷發。
“進來看看噻——”
是熟悉的口音。
林聽雪看到門口的老板娘,一邊用濕巾擦着桌子一邊歡迎她。
當年她還是個創業的年輕姑娘,店鋪開在校園後門不算大,卻一時爆火,她也是這樣一口川渝口音,賣書的人像賣糖水一樣,買書的人也熱火朝天,成了一中學生的打卡地。
那是2012年。林聽雪高一。
這次再踏進來,書店開了暖風,原木色明亮書架,有引導的服務員溫聲問她,需要什麽書。
“哪邊是詩集呢?”
“您跟我來。”
林聽雪好奇地邊走邊看:“這些社科類的書,有高中生的受衆嗎?”
她擔心自己問得唐突,又補充:“哦我是說,我以前也是一中的,經常來這裏買書,不過都是寫言情小說和雜志。”
店員笑着回:“現在買書的人少了,但閱讀範圍倒是更廣,我們也是盡力提供。”
“書店在學校附近,也會受影響嗎?”林聽雪側着頭詫異,一雙清眸微微睜大,倒顯得有些學生的稚氣。
“還好,我們開了自習室倒是很多學生來呢。”
“自習室?”林聽雪想了想,“我讀書的時候還沒有。”
“在樓上,”店員指了指詩集那排書櫃,擡手示意她,“您可以挑一本拆封的書,坐在上面閱讀。”
“喔,我們當時也是有的,”林聽雪莞爾,紅唇有了弧度,整個人溫和起來,像泡在回憶裏,她用手比劃,“我們當時,是樓上有好多張桌子,可以幾個人坐在一個寫作業什麽的。”
店員點頭,“看來真是老顧客了,我聽老板說過,現在升級啦。”
有新的顧客進來,林聽雪趕緊說:“好,您去忙吧我自己看看。”
她從書架上抽了兩本詩集,一本是石川啄木的,一本是讀了很多遍的聶魯達——《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
她帶着書緩步走上U型樓梯。這面牆當時貼滿了海報和便利貼,尤其是江曼,最喜歡在這裏告白。沿着樓梯向上,她像是走進時光隧道。
找了個窗邊位置坐下,林聽雪整個人浸在陽光裏,室內安靜,玻璃外的電線杆上有小雀在歡欣蹦跳,從她的瞳孔一下下跳到她心房。
心情好的時候,是沒有讀書的心思的。
她拍了張照片,給江曼發消息:【這裏新裝修了,很不錯】
江曼沒有回複,大概已經在麻将桌上戰鬥。
這種無人共享的開心讓林聽雪急需找一個地方傾瀉,哪怕沒有人回應,也要将這份心情立刻存放起來。
一種分享欲的儀式感。
她平時很少發朋友圈。但現代年輕人總要有個發瘋的地方。
思來想去,林聽雪垂眸打開微博,選了一張書店環境和書本的Live圖。
滿意點擊:發送。
微博總是自動打開定位,她也沒管,随心所欲配了幾個字:【時光回溯】
附上一個微笑小太陽的表情。
翻了幾頁聶魯達的詩,她其實對目錄很熟悉,之前買過西英雙語的原版,讀了很多遍,她喜歡的那首是第十五首《我喜歡你是寂靜的》。
粗粗浏覽了那本石川啄木,時間已經快要接近十一點半。
“我很快就回去啦,我就在附近呢奶奶。”
出于支持,林聽雪決定把手上的兩本都買回去。老板娘聽說她是一中畢業的學生,笑意滿盈給了她優惠。
不多,就幾塊錢。
輕描淡寫地就提高了林聽雪當天的幸福指數。
“常來看看哇。”
“一定。”
說這話的時候,她不自知的漆瞳發亮,轉身時她又在玻璃窗上看到二十六歲的自己,亭亭玉立,懷着和十六歲一樣的心情。
門外陽光可親。林聽雪走下臺階,眼尾半眯着,唇角漾起,用書本半擋着額頭。陰翳下擡眸,光線朦胧裏,她看到對面停了一輛矅黑色的越野。
很像她哥林聽也開過的那輛路虎攬勝,她便不自覺多看了兩眼。
她的眼神似隔空開關。
下一秒,對面傳來短短的汽笛聲。
她疑惑着定睛去看,對面的車門已經被推開,高挺的人影下車後直直面向她。
他什麽都不做,只是站在陽光裏。林聽雪就覺得,十六歲的心情和太陽都很神奇:
竟把十六歲陪伴她的人,顯化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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