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昌市接連下了幾天的雨。陰沉霧色下,鋼鐵森林被雨水打濕,反射冰冷的光點。
林聽雪抽空替奶奶搬了些東西出來,不過是一些換洗衣服,再無其他。幾個袋子就裝得下餘生的家當。
她拎着幾包四季衣物,還有樟腦丸的清香,一只胳膊挎兩袋,下樓時左擺右擺,像一只小企鵝。愣是沒讓林奶奶提東西。
林聽雪估摸那些物品的重量。
想到自己畢業時收拾行李,要和快遞點提前溝通好用編織袋寄超大件。斷舍離很多,最後還是裝不完。
人為什麽越活,所附屬的東西越少呢?
人與人的關系也這樣嗎?
她想:人生在世,果然還是在做減法。
但林聽雪忘了——
某種程度上又因為減少,生命留白,才會給新的人騰出地方。
當下,林奶奶要搬過去的地方,是個普通兩居室。和她認識不久的一位花白頭發戴帶花鏡的老爺爺,這位爺爺十分熱情,兩人一起搭伴兒過日子,林奶奶都不用下廚房,晚年舒坦不少。
唯有林一鳴面色不佳,自知無法阻擋和挽留,在一旁抽煙,煙霧缭繞裏板着臉說:“您都這麽大年紀了,還這麽愛折騰。”
林奶奶完全不care,直接怼回去:“天天給你做飯就叫不折騰是吧?我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一天只想着給你做三頓飯!還落不下好。”
林奶奶走得比林聽雪還要決絕。
臨走時,倒是林一鳴破天荒對林聽雪開口:“多去看看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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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聽雪沒做聲。她想不通這種情緒暴躁的人,怎麽此刻又變得好為人師。
她便問奶奶:“您說我爸這人是懂理還是不懂呢?”
林奶奶在副駕駛揪着安全帶:“他懂個屁,死腦筋,對付這種人,只有一個辦法——”
“什麽?”
“晾着。”
林聽雪被逗笑:“精辟。”
說起林奶奶夕陽紅的感情經歷,可謂是老年版的“驚鴻一瞥”。小區附近的公園,早上一群打太極的老人,爺爺是領隊。
“我奶就拿個粉綢扇子,在一旁自己揮,蹭他們的音響,一來二去認識了。後來他們位置被占,我奶奶出頭替他們跟對方吵了一架。”
“結果你猜怎麽着?”林聽雪給江曼打電話,滔滔不絕。
“哈哈,成功吸引注意了?”
“那位爺爺說,我奶奶這人通情達理,行俠仗義。”
江曼在那邊哈哈大笑,說:“看到沒,我們老了也要做這種老太太,永遠年輕,永遠罵人難聽,迷死一群老頭。”
“尤其是你。”江曼提醒她,“硬氣點。”
“那是我奶奶有魅力。”
“你也有。你都不知道周Sir對你多上心。”江曼脫口而出。
“嗯?”
上心?陪她聊天也算上心嗎?
林聽雪疑惑這二字的源起。
江曼想,周警官那些暗裏着迷、暗裏關心,還留給他們兩個面對面揭開真相吧。
這樣想着,江曼掃一眼手機消息:
“沒什麽,覃烨叫我去和他朋友吃飯,我得趕緊收拾一下。”
“你倆最近還好吧?”林聽雪問。
“怎麽說呢寶,不算太理想,湊合。”視頻裏,江曼補妝的手停頓一秒,湊近些,鄭重其事,“我最近發現,情侶或者朋友之間,同頻真是太重要了。你知道,茫茫人海,萬千世界,宇宙無數星粒,能找到和自己相同頻率的那一顆,多珍貴啊。同頻才能共振。”
“唉,但是很難,非常難。”江曼補充一句。
她和年下男朋友覃烨從肉/體關系,如今不得不面對情侶深度交流這一問題。
江博士的實驗,覃烨作為健身教練根本不懂,他連大學都沒讀過。而覃烨的酒肉朋友,二十幾歲開始擺爛啃老裝逼的,江博士也無法容忍這種低質量男性。
林聽雪不知道江曼這話背後的故事,她細細咀嚼着“同頻”二字。
神思游移,回問江曼:“你和覃烨不算嗎?按你說的,如果真的找到同頻的人,是什麽感覺?”
江曼開始描眉,略作思考狀半秒,語氣不疾不徐:
“一種默契吧,心靈相通。你說自己的境遇,他就能體會到你的心情,不說感同身受,能理解、不杠你就是好的。
三觀契合,懂一點浪漫,你說今天月色很美,他說我也很想你,你說想看日出,他也不會覺得你矯情麻煩。類似這種?
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啦,要自己去感受的。或者,就像咱倆,互相有傾訴欲和分享欲,也是一種同頻。”
“下次一起吃飯細聊哈。”
“好。”
林聽雪在她的描述裏,眸光流動,滿腦子都是那夜——周蒼陪她聊天。他們甚至在同一空間,但他沒有逾越。
不遠不近,又陪在她身邊。
她只說那只小鳥。
他就會回應“我陪你找到出口”。
亦或者,時間倒流到高中、大學,在他們親密的時間裏,周蒼從來兜得住她的最低處。
這算一種同頻,還是算他的情商高?
當下,林聽雪摸着孫銘澤送的那條水鑽裙子,想到酒會和球賽的時間沖突。孫銘澤最近很客氣,說已經聯系一些供應商,屆時帶她認識。
遲疑間,林奶奶将自制的百香果蜂蜜茶端進來,打斷她的思緒。
“這裙子真好看,有約會啊小寶?”
“啊不是。”
“诶,你那個朋友小周警官,他是不是談戀愛了啊?”
話鋒突轉,林聽雪乍然擡眼:“……嗯?”
林奶奶回憶:“上次他親自來送東西,開的車,旁邊坐個小姑娘,說說笑笑的。我也是瞎猜。”
這樣嗎?
林聽雪發愣一秒,立即收回自己剛剛給周蒼貼上的“同頻”标簽。
她斂眸輕而低的哦一聲:“那可能是吧。”
可能,這些年與他同頻的女孩,遠比她想象得要多。
球賽or酒會。
感情同工作博弈。
她竟然會猶豫。
林聽雪自我吐槽一秒:談戀愛這種沒有勝算的事情,難道會比賺錢重要?
周五的天氣沒有好臉色,雨點成線,打濕寫字樓的玻璃,順沿而下,像極了小姑娘決堤的眼淚。
雨天出行不便,加上時間很趕,林聽雪出席酒會的妝和發型,從頭到尾是梁悅完成的。
梁悅特意沒有用遮瑕遮蓋她的那顆淺褐色淚痣,反而用眼線筆蜻蜓點水,那顆小痣在白皙面龐吸睛而冶豔。
梁悅得意欣賞:“看我的神來之筆。”
林聽雪笑:“我小時候趕集,路邊點痣的老板還說這顆痣不好。”
梁悅問:“怎麽不好?愛哭?”
“好像說是,克夫之類的。”
梁悅頓時:“啊?還有這種好事?”
輪到林聽雪迷惑。
“哈哈,克夫不就是旺自己嗎?多難得。”
林聽雪被逗笑。
她發現,自己身邊的女性,似乎都格外清醒,根本不會囿于情感,灑脫而可愛。就連奶奶,她都能在老年再次擁有愛情陪伴,接受新的人。
她捏捏梁悅的肉肉臉頰:“這麽會逆向思維啊。我先走啦,一會兒酒店見。”
“好。”
西裝外套牛仔褲,林聽雪拎着那條裙子先去了體育館。畢竟答應了周蒼,她不好爽約。本想在電話上說清楚,但他的電話打不通,她只好趕來先見一面。
周蒼預留的觀賽位置很靠前。陸續有觀衆進場,林聽雪站在高位,沒看到球場上的球員。她跑去問工作人員,對方告訴她大概在休息室。
多次輾轉,她有點暈頭轉向。
孫銘澤看到她發的位置,打來電話:
“怎麽在體育館,體育館喝酒要被罰的。”
“有事。”
“什麽事比見我還重要?”
“……當然是見另一個男人。”
林聽雪聽到他咳嗽的聲音,不忘調侃她:“時間管理大師啊。沒我帥的話就別浪費時間了,趕緊出來,我快到了。”
林聽雪在偌大體育館兜兜轉轉,終于看到“休息室”三個字。
“稍等,我很快。”說完按下挂斷鍵。
運動員休息室的門緊閉着。林聽雪輕輕敲了敲。
開門的是一位穿球服的青年,後面還有球員在換衣服,他說走錯了,這裏不是公安系統的休息室,便指了其他方向。
林聽雪點頭道謝。
拖着工作一天的身子,她此刻只覺有些疲憊。
好不容易靠近所謂正确的方向,遠遠看到室內有一些運動員在熱身,或是三五成群賽前準備。
周蒼的背影太好辨認。
球服寬松,露出的肩臂寬闊有力。
他坐在軟凳上,手肘抵在膝蓋,背對着她仰頭喝水。
13號。
林聽雪在心裏默念。
“你還沒上場,就出這麽多汗啊。”
是孟清姝的聲音。
林聽雪停下腳步,站在門外,捏緊手中袋子。她清晰的視覺和聽覺,從孟清姝的口型和斷斷續續的聲音,能夠分辨她在說什麽。
“要我幫你擦擦嗎?”她問。
“很緊張?”
“放輕松,大學你就很厲害啊。”
沒有走進,林聽雪耳邊已經聽不清周蒼是否有在回應。
孟清姝站在她的對面,也站在周蒼的對面。
他們都沒看到她。
林聽雪剛欲上前一步,有陌生的隊員湊近同他們交談,孟清姝在他們之間談笑自若。
她才意識到,他們作為同事擁有熟悉的圈子、朋友,聊不完的話題,大概算是一種“同頻”。
奶奶說的,是孟清姝,還是另有其人呢。
手機貼身震動。
也是那一刻,她生出自己存在即打擾的想法。
“大小姐,再不出來我進去了。”孫銘澤抱怨。
“那你進來找我。”
“雨下的很大,我沒傘。”
林聽雪挂斷電話,拍了休息室的圖片,編輯了一條微信,發給周蒼:
【來過,看到你很忙。抱歉不能看全場比賽了,今晚我臨時有培訓課要上。祝比賽順利。】
孟清姝和一群人聊完,再擡眼望過去時,早已沒有林聽雪的身影。
她就這麽走了?
孟清姝盯着門口的方向,那裏空蕩,似乎不曾有人來過。
“走了,發什麽呆。”周蒼回頭叫她,“何晨找你呢。”
“哦。”
“我和何晨坐在哪兒啊?”
“看臺第五排。”
“你不是有張前排的票嗎?”
周蒼想到林聽雪,淡淡道:“有人了。”
“誰啊?”
“林聽雪。”
孟清姝愣了一秒。很久,沒聽他主動提起這個名字。哪怕心知肚明,周蒼也鮮少宣于口。
“萬一她不來呢?”孟清姝想到她已經離開,“那麽好的位置不就浪費了嗎?”
身邊的人沒有回應。
氣氛沉悶,孟清姝仰頭再去看時,周蒼漆暗眸子不冷不淡掃過她,很快移開——
“那不是你該考慮的事。”
林聽雪收傘上車,黃昏時分,城市亮起。霓虹燈牌光彩陸離,浸在水中,粼粼曳動。
孫銘澤從上車就開始觀察她,粉雕玉琢的女孩近在身側,寒暄兩句再沒下文。
他率先打破沉默:“好久不見,情緒不佳啊,怎麽見我就這麽不開心?”
“沒有。”
林聽雪将那張球賽門票塞進包包,解鎖手機,在微信頁面挑挑揀揀,思考要不要給周蒼再發一個加油的表情包。但時間已經過去五分鐘,她又覺得十分刻意。
孫銘澤用餘光瞟她,肯定地猜測:“那就是,你剛剛見的那個男人讓你傷心了,還牽連了我。”
林聽雪無語。雨刷作響,她接話:“沒有男人能傷我的心。”
視線轉向孫銘澤,他今日裝扮倒是又比平時隆重些。那塊江詩丹頓馬耳他的機械表扣在腕間,顯得品味蠻佳。
“為什麽這麽說?”孫銘澤難掩笑意。
“因為沒有男人能進入我的心啊。”她小小聳肩故意說。
“噢……”孫銘澤似懂非懂點頭,瞧她滿臉無所謂,眼尾弧度更深,“小雪,你不知道男人都喜歡溫柔主動的麽?”
林聽雪聽罷,在心裏嗤笑。
真有意思。
女人還喜歡泡嫩仔,讨厭給人當媽呢。
那男人就不能都結紮麽?
她直接怼回去:“我管他們喜歡什麽。”
說完,林聽雪熄滅手中屏幕,眼前暗下,沒有再發消息。
車窗玻璃上雨珠彙聚、凝結,雨幕沖刷一切塵雜,後視鏡裏,碩大的體育館愈來愈小,濃縮為一個黑點。偶然轉彎,便消失不見。
林聽雪很快看不到。忽覺心裏有些空落。
同時空落落的,還有人滿為患體育館的一張座位。
周蒼在賽前無數次望過去——
都不曾有人對號落座。
他想象很多次,林聽雪今天會是以怎樣的心情,又會有何種表情。
邀請她是他的私心。
十年前高中的某個下午,她穿着迷彩服靜靜坐在籃球場曬太陽。帽檐壓得再低,周蒼也瞥得見被曬紅的細白脖頸,仿佛陽光下的白絲絨。她擡頭和身邊人講話時,便能一窺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素淡面龐。
他先注意到她。
他先走過去。
他說口渴,卻給她遞水。
所以怎麽忘。
裁判哨聲嘶鳴,扯回他的心。
周蒼今晚最後一次看向那個座位。
——正确的人沒有來。
——那就為她空着。
然後,由她填滿。
最後這段對應13章初遇~
女孩子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下章周小狗終于要忍不住暴露本來面目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