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01.
我是一個沒怎麽接受過正經教育的人。
九零年初,奶奶花錢請的幾位家教老師通通被氣跑,走時雖然拿了工錢但臉上的表情都十分不樂意,仿佛我這個癱子給她們的教學生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到十八歲,同齡人高考邁進大學的年紀,我依舊日日在後院柿子樹底下乘涼聽鳥叫。
“小春”是一只畫眉鳥,體型小,眼圈及眼後有白色的狹長細紋,進籠子時它出生三個月,鳴叫聲啾啾滴滴的。
這種鳥在花鳥市場常見,通常愛鳥的家門前都會挂上兩只籠子。滿花巷裏二十幾戶人家,清晨鳥鳴此起彼伏,小春在其中聲音尚且還入不了流。
我讀歐陽修的詩,裏頭寫“百啭千聲随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甚得我心。他又寫“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我就覺得他在鬼扯。
他又不是鳥,怎麽知道小春一定不樂意住在籠子裏。被人食水送到跟前好養着,要是再堅持脾性風骨,鬼見了都要罵上一句好沒良心。
萬幸小春是一只懂事的鳥,麻雀在籠子外頭嘲笑,它也不理睬,嘬一口水、一口食,仰頭對着樹上的柿燈籠,啾啾聲鳴唱到我心裏去。
零零年,滿花巷最靠東的一家老頭子死去,家人處理後事順帶走了挂在檐下的土畫眉。
我的後院正對那間狹窄平房的大門,擺靈是這寸方天地最為熱鬧的日子:帶着白帽的男人,捧着遺照的男孩,以及痛哭的女人們。
那只土畫眉不知道為什麽不再叫,淩亂縮在角落裏偶爾兩聲低嘶。
但無論人聲鳥聲都使我不痛快,我的清淨日子被人打破,小春被吵得也不願到後院來。
三日後,終于安靜。
又不知道過了多少個三日,對面搬來了新住戶,一個矮個子女人,和兩個五六歲孩子。
奶奶說那女人還沒到三十歲,但看起來已有四十模樣。天熱穿着紅色的針織外套,頭發枯黃,像一只垂老母雞趴在腦袋上。
Advertisement
她的小兒子十分調皮,但膽子小。大兒子小時候發燒燒壞腦子,是個腦癱兒,說話啊啊嗚嗚嘴邊常挂口水,走路也跌跌撞撞。
“真可憐。”奶奶說,說完把削好的蘋果塞進我手裏,彎下腰柔聲問我:“小意,要不要出去轉轉,今天太陽很好。”
我不樂意見太陽。
太陽太吵了。
-
後院對門一家搬來後的一個禮拜,奶奶又請來一位家教老師。
這回是一個相貌優越的女人,個字很高,清清瘦瘦,戴着眼鏡非常有書生氣。但開口聲音與輕浮的外貌十分不一樣,低低的,像在念詩。
我把那本翻爛的唐詩宋詞集丢給她,叫她在門外念。
天熱外頭有厚重疊疊的蟬鳴,還有聒噪不歇的麻雀叽喳,江老師拔高聲音也吵不過它們,沒過多久嗓子就啞大半,頻頻拿起放在一邊的水杯潤嗓。
隔着軟軟的透明簾我看見她的襯衫被汗沁濕,貼在身體上,弧度讓人心煩。
“別念了。”我在屋裏叫她。
她停下來:“小意?”
“你走吧,”我不想與她多說話,“領一天的工錢,別再來了。”
“她已經付了我一個月的工資。”
“那你教別人去!”我惱羞成怒,甚至開始大喊大叫,“去教對面那個傻子!教她讀書考大學!”
江老師很為難。
在門外站了半天,她終于放下書,轉身找我奶奶去。
令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江老師真去教了對面那個傻兒子。
那時我正在後院納涼,穿堂風吹得人昏昏欲睡,小春縮在籠子裏也很沉默。突然在這一片幽靜之中,耳邊飄來淺淺的“遙遠”兩個字——
江老師站在我常能看見的對門毛坯走廊下,正拿一本封面模糊的書籍,對着玩煤球的傻子徐徐道:“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我對亂七八糟的情詩向來是不屑的。早年奶奶為我淘書,被書攤老板忽悠抱回來一堆情愛話本,印象最深的是一本有關男子成長的風流情史,有一段描繪紅窯娼妓對他一見傾心,主動獻身。
這本書和許多現代詩集捆綁在一起,使得我對戴望舒及泰戈爾的印象差及一時。事後本子都被燒毀,但文字卻時常鑽進夢中灼燒我的靈魂,玷污我的清白。
若我沒讀過,便可像眼前的傻子一樣心無旁骛地鏟煤灰,任江老師念得再深情婉轉也不為所動。然而看了禁忌,我便有了罪孽,我在念詩聲中肆意冒犯地打量江老師的身體,她的臉龐實在太美,只一眼就使人無法忘卻,眼角一粒淡痣看得人心癢癢,我想叫小春飛過去把她的眼睛啄瞎,讓她再也不能媚媚地看人。
幸而她沒有柔軟的身體,在話本裏,女人的身軀總是滾燙而曼妙,用來叫人依偎輾轉。若我切實地與她抱一抱,便可知道是否當真如書裏所說,愛情之美妙滋味讓人不可自拔……
我為自己的想法所震驚,再看向院外愈發覺得自己充斥着淫邪的罪孽。
二十歲的人竟懷着這樣恬不知恥的心思,浸豬籠也該有我一份。
晚間奶奶在後院擺了小飯桌,輕淡白粥配上鹹豆小菜。
小春在籠子裏啾啾叫,我将它放出來,它落在桌角,小心啄我吐出的豆殼兒。
“小心飛走。”奶奶說。
“它才不會飛。”
小春是滿花巷最乖巧的鳥,即便籠門開着它也只會在院子裏小心散步,從不添麻煩。
果真,沒過多久它就叼着豆殼飛回籠子裏,安生窩在一角,動也不動。
奶奶說:“它真不像一只鳥。”
我問:“怎麽不像?”
“鳥兒都喜歡往外頭飛,籠子待不慣,會憋出病來。”
我無端生了氣,筷子一扔,推着輪椅冷臉回屋。奶奶在後面小聲叫我的小名試圖使我回頭,我就當着她的面再将門摔上,一個人待在漆黑小屋。
等外面的院燈滅了,她來到門前哄我出來,我才紅眼問她,是不是又想叫我出門。
“不出門,你出來吧,”她诓騙我,“江老師說你不愛聽她講書,我已經讓她走了,沒人擾你清淨。”
她不擅長敷衍,江老師白日分明還在為對面的傻子念詩,不但沒使我清淨,反倒叫我陷入隐晦的罪惡中去。
“讓她回來!”隔着門我大喊。
奶奶依慣我:“好,我這就叫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