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02.
江老師年紀二十有八。她念詩時聲音低低,卻飽富感情,依稀聽得出過去曾有一副好嗓子。
我問她:“你唱過戲嗎?”
她意外地看過來,隔簾似乎是想看清我是在尋常詢問還是惡意玩弄。但我總有辦法使人看不出我的心思,很快她答道:“唱過。”
“黃梅戲還是昆曲?”
“昆曲。”
簡短地說完兩個字後她就低下頭要繼續念詩,我把手邊一粒荔枝核朝她丢過去,說:“唱個曲吧。”
荔枝核砸落到地彈了兩下,沿着石路滾動,最後滾到了她腳邊,她把詩集放下,一言不發。
她可能是在看我。
有了這種想法我忽然覺得該莊重起來,就板直腰使自己看上去不那麽頹靡,故意正經地說:“我喜歡聽戲。”
約莫過了小春啄掉一嘴食的時間,江老師開了口。
“夢回莺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她唱的是《牡丹亭》中一段《游園驚夢》,杜麗娘游園入夢與文士柳夢梅相遇,成雲雨之歡。
唱到“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着牙兒苫也”,我想她真是瘋了,竟當着我的面唱這樣放蕩的曲子。若要獻曲大可以選些《十五貫》《單刀會》,一個女人唱得如此纏綿婉轉,難以擔當她老師的身份。
第一日正經上課在不正經中荒靡度過,江老師只念上下午各兩個小時。滿以為四個小時足夠她勞累,但下午放課後我在後院乘涼打盹,又聽見遠遠飄來的抑揚念詩聲。
這回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把竹椅,端端正正坐着,拿着昨天那本書,又在對着玩煤灰的傻子朗聲念:“你默默地轉向一邊,面向夜晚,夜的深處,是密密的燈盞,它們總在一起,我們總要再見,再見,為了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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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顧城的《再見》,那一本薄薄詩集裏竟藏着這樣多文字。
可傻子不會懂文字與念詩之珍貴,被過夜茶水撲黏成一塊又一塊的煤灰更合他心意。昨夜他的弟弟應當發燒,隔院能聽見哭聲,于是今日門廊底下多了幾團白煤塊。
江老師不知疲倦,翻了一頁,繼續:“在青麥地上跑着,雪和太陽的光芒,詩人,你無力償還……”
“江老師!”我打斷了她。
她愣住,四下環顧,花了好久才從綠蘿遮蓋的院欄杆縫隙裏看見我,皺眉走過來,“怎麽?”
我告訴她:“她聽不懂。”
我說話,傻子聽見放下手裏煤灰好奇地看着我。他來這兒有一段時日,記得對面後院有個瘸腿女人整日發脾氣,有時我逗小春他就在院外哈哈地流着口水大笑,吵死人。
江老師臉色不虞,生硬地“哦”完,坐回去。
想必是上課讓她唱戲使她覺得受辱,昨日還願意叫我一聲“小意”,眼下卻連稱呼都不願說出口。
我想撿塊石頭砸她叫她不要裝端莊,午時唱曲時她還扯着一副勾引的腔調,何必現在再來收拾尊嚴。
但這只是想一想,我還沒有可惡到要當着一個傻子的面羞辱人。
“江老師,你是哪兒的人?”我問。
江老師不作聲,手下翻着書頁,好一會兒才低聲回道:“月城人。”
是我沒聽過的地方。
“離這兒遠嗎?”
她再度看過來,這次眼神變了,先是停頓,漫長時間過後變得親和,就連聲音也十分有禮,“不遠,坐上火車一個小時。”
我知道她的轉變是為了什麽,一個癱子口中吐出“遠不遠”的字眼,在大多數人眼中都是值得同情的。
偏偏此種憐憫最值得痛恨,我生來一副反骨,見不得一句惋嘆,即便是旁人看見小春感慨一句籠中鳥也要賭氣許久。
她若離得近點,我當真要用石頭丢她。
“江老師,你為什麽來這兒?”
她卻把書合上,“今日就到這兒了。”
說完便離開。
她走後,後院安靜,傻子抱着煤塊在懷裏反複揉捏,不時發出哈哈的笑聲試圖吸引我的注意,我沒搭理。
我在考慮,江老師最後一句話是對傻子還是對我說的。
應該是對我。縱然她對傻子念了兩天的詩,對方卻沒半點回應,離開前補上這麽一句太奇怪,只可能是對我說的。因為我的殘缺讓她産生憐憫之心,忘卻白天唱戲的羞恥,明日再來,态度可能會好許多。
但翌日江老師沒按時抵達。
我在堂屋等了許久也沒等到,等到日上三竿,座機響起,奶奶接聽後轉述給我,是江老師。
江老師在電話裏說,出門不慎和一輛摩托産生擦碰,需要花一天時間處理,并且囑咐奶奶放心,這一天的工資可以退返。
她對這份家教工作看起來不甚在意,若是以前的老師早該大吐苦水抱怨生活不易,這時候奶奶便會心軟遷就,雙方絕不提有關折扣工資的半個字。
江老師的不在意讓我不痛快,她視金錢如糞土,這樣我就無法拿捏她,錢原本可最是個好工具。
轉述完後,奶奶問我要不要去後院吹吹風,平時我都在樹底下打發時間。
“不去。”我說。
她問:“那幹些什麽?”
做些什麽,我也不知道。
一個癱子能幹些什麽?
“小春還沒喂。”她提示我。
我只能順勢道:“去喂鳥吧。”
小春這幾日很有精神,在籠子裏啾啾鳴叫,惹得後院清晨來了許多麻雀偷食。
院西的樹果子被啄爛完了,喂食時我拿一根它掉落的羽毛撥弄它:“以後別叫了,東西被偷完了。”
它煩我多次騷擾,撲騰翅膀上蹿下跳,将食碟打翻小米全漏掉,最後終于憤憤躲進角落。
好沒意思。
晌午吃飯,奶奶告訴我,北京來電話了。
“入秋北邊太冷,還是不去為好。”她說。
她又說:“等明年開春,天氣暖和了……”
“我不想去。”我說。
她放下碗筷,深深地凝視我,那眼神叫人驚顫,仿佛凝聚了生命的重量。
大多時候她都縱容我的脾氣與頑固,但論及北方,态度便變得不容置喙,“聽話。”
我問:“去北京,真能治好嗎?”
她摸了摸我的頭,輕聲安慰:“你爸爸在那邊已經聯系上醫院了。”
上次聽見這個稱呼還是在過年,聽聞返鄉車票難買,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她。
能留得住這麽多異鄉人,北京,大抵是一座很茂盛的城市。
“我會死在北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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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挨了奶奶一巴掌,腦袋嗡嗡的,洗澡險些把自己嗆死。
由于兩腿無法做支撐,不能很快地從水霧底下逃離,足足嗆了兩三點分鐘才爬到角落裏去。
凳子倒在地上,我沒地兒坐了。
以往都是奶奶把我抱到凳子上——她已年邁,手卡在我的腋下常常使不上力氣,需要我兩手撐着提起上半身,緩慢挪過去。今晚我突發奇想想要自己試一試,果然以失敗告終。
水已涼透,皂角落在盆裏結了一層白硬的沫兒。我身上也有一些,再等幾分鐘就可以扒泥塊兒一樣将它們摳下來。
摔倒在地沒有多疼,但不巧的是不慎嗑到嘴角,一股子血腥味,被奶奶看到一定要說上好一陣子。
于是我便自在地靠着牆,等待血流完,傷口結痂,幻想過去,以及北京會是怎麽樣的面貌。
我的父母是近親關系的表兄妹,因而我一出生就是個癱子。早年母親還在,他倆日日吵架,後來興許是再忍受不了旁人指點,一個投河,一個離鄉。
父親在我八歲北上,一去多年,未曾回頭。聽聞北京地界海納百川,他在那邊發財娶了新婦,養有一兒一女,如今應當都處在如花的年紀。
他已發達,居然還惦念着我這個不上臺面的殘廢女兒,太叫人唏噓。我若說謝謝,那便顯得太客氣。
早年還有人路過門口吐兩口唾沫,到了新世紀,大家終于明白了錢之于名聲的珍貴,不約而同默下聲來,冷眼瞧着我們家新修的院子。
幾年前他就電話回南,說在北京搜尋醫院和醫生,只是中國發展緩慢,尚且找不到好法子。
我聽了受寵若驚,一個癱子竟與“中國”扯上關系,這絕對是我一生中最重大時刻,須得将這句話記下文書裱裝上牆,日日沐浴焚香拜一拜。
然而奶奶堅持認為北方有這樣一位神醫,一眼就能看出我娘胎病竈,妙手回春,醫者仁心。我若能去一趟,回來将煥然一新,甚至可以嫁夫生子、兒孫環繞——
她将此信奉為人生的致高時刻,沒什麽比嫁入一戶敞亮的門楣、為夫家增添一二人丁更值得慶賀。那麽父親再婚,新添兒女,在她眼裏應是無比欣慰的,只是沒叫我看出來。
“小意!”她在門外叫我,我在裏頭待的時間太長了。
“哎!”我大聲回她。
“洗好了嗎?”
“再等等!”血還沒止住,淌了我滿手,一說話傷口又撕開,很疼,“你把椅子放門邊!”
輪椅放在門邊不可能夠得着,奶奶很快推門進來,見到我倒在角落渾身是血,她發出一聲驚叫,确認無大礙後又将我罵得狗血淋頭。
夜晚躺在床上,我瞧見紗窗外天上亮有無數顆星星,窗邊最近的桂花樹枝葉繁茂,還需等待兩個月,滿花巷便會泡入桂花海洋中,屆時我可以吃上新鮮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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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嘴角,臉與胳膊都有擦破,江老師來上課見我一身傷好心地關懷了幾句,說完便要念詩。但今天我不想聽詩,也不想聽曲,我問她:“你去過北京嗎?”
她答:“去過。”
“北京,漂亮嗎?”
她的表情變得飄遠,可能是在回想某一段歲月,“漂亮。”
“那你怎麽不待在那兒?”
她回過神來,輕聲問:“今日不念詩嗎?”
我推着椅輪從簾後到前堂,外頭很熱,迎面的風都是滾燙的,才站這麽一會兒她襯衫已經有些濕,我便招呼她:“進來吧,今日我想寫字。”
江老師字如其人,窈窕飄逸,我握不好的毛筆與鋼筆在她手裏脫生成不同物件,手腕稍稍用力,指尖一轉,點豎橫撇捺躍然紙上。
老師都能寫一手好字,不值得意外,但她同時又能唱好昆曲,不免使人好奇她的過去。
我問:“江老師,你以前也是教書的嗎?”
“教過。”
“過”字值得推敲,但我不想深問:“北方真的很冷嗎?”
她停下,說:“嗯。”
我就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了一個不算漂亮的“北”字。
家裏的桌子比平常人家要矮一截,江老師彎下腰,把紙扶穩,“五指執筆,掌虛如握卵,你試試。”
她身上有剛沾染的淡墨味,一靠近全入我鼻間,我想起她唱《游園驚夢》時聲聲愁訴與眉目風情,心底頓時燎起一團火,倏地将筆扔了,呵斥道:“你昨日怎麽沒來?”
江老師不曉得奶奶已經為我轉述過,收起紙筆解釋:“昨天有些事耽擱了。”
她這麽坦蕩叫我愈發憋悶,我想讓她生氣失節,這樣才對等。
“你會唱西廂記嗎?”我問。
她終于放下紙筆,不說話,冷冷看着我。
張生與莺莺成了婚,時間也到了點,江老師拿起詩冊走了。
昆曲與京劇相差甚遠,這出《西廂記》沒唱出味道,我帶着收音機去後院看小春,等了許久才等到一曲《西廂記》。
傻子在玩煤灰,我問他:“好玩嗎?”
他擡頭隔着院欄呆呆歪頭看我。
我便沖他做了個鬼臉。
他登時吓得哇哇大叫,抛下煤塊連滾帶爬地沖回家,在裏頭哭天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