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03.
一連幾天,江老師只在門前念詩,兩杯菊花茶便可打發。
有時我會問她叫什麽,是否已婚,她不理睬我,專注念詩,下課便走。也不見她去教對面傻子,總之來去匆匆,一分不願多待。
這樣就能領着工資太清閑,我想盡方法刁難她,故意上課遲到,要不賴在床上,要不窩在後院。
覺我已經睡得夠多,種種法子不過是為心底痛快,能讓她憋悶一分,我就高興一分,奶奶拿我也沒辦法。
有一日,我照常在床上賴着,看窗外油綠綠的桂花樹,房門突然叫人推開,我以為是奶奶,沒在意。
過了半晌,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低吟:“呼喊是爆發的沉默,沉默是無聲的召喚……”
若我不是殘廢,必然會當場吓得從床上跳起來。
江老師就拿書站在離我二三米的牆邊,此間屋子采光不好,她的面龐半明半暗,配上詩詞簡直是從地獄裏逃出索命的豔鬼。
“誰讓你進來的!”驚吓過後我大喊大叫,拿起手邊一切可以拿起的物件朝她砸過去。
詩冊、紙筆、枕頭……我實實在在地覺得自己遭受屈辱。
我是一個殘廢,躺在床上如同一條被碾爛的長蟲,能動的只有上半身。我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病人,有人見着我這副模樣,活着和死便就沒什麽區別。
江老師被我的眼淚吓到了,奶奶讓她開門進來前一定也沒料到我會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對面傻子夜裏哭喊時就是這般嚎啕竭力,聲音驚懼。我沒親眼見着傻子涕泗橫流,不知是否一樣會面色青紫、喘不上氣。巨大的痛苦将我卷裹,仿佛捅入了一把帶血鐵棍在胃裏翻天覆地,我想翻身嘔吐,奶奶連忙過來将我摁住,她以為我要爬下床。
“讓開!讓開!”
殘廢原也可以有這麽大力氣,奶奶摁不住,反被我甩得趔趄,這時江老師沖上前來不由分說地攥住我的肩膀,将我牢牢釘死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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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中充滿震顫,俨然是頭一次見着這樣的場面,不斷喊念我的名字:“小意!”
她一叫我的名字,我就感到胃腹痙攣,一張口,吐了她滿身。
吐完我便如同一只脫水的魚,抽搐兩下驚恐地瞪大眼睛,雙目鳏鳏,一動不動了。
我聽見奶奶在旁低低啜泣,但沒扭頭去看她。
肩膀仍被按着,江老師力氣太大難以掙脫。她的前襟沾滿黃綠的晦物,更多流在我身上,散發出酸澀難聞的氣味。
我可能要死了,我這麽覺得,死亡從未靠得如此近。
我看見她身後的虛空之中浮現出兩張陰冷鬼臉,一個面色慘白、口吐長舌,一個矮小面黑、兇煞非常。
那是黑白無常,它們來找我索命,早在出生之前我就該跟随它們離去。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薩會超度我的罪孽,免于受諸刑苦。
忽地,江老師叫了我一聲:“小意?”
黑白無常落到她肩頭,瞪眼盯看我。
“小意?”江老師又喚了一聲。
“……江老師。”我小聲回她。
黑白無常發出無聲驚叫,齊齊伸手要來掐我的脖子,我便惶然流淚,讷讷翳合雙唇,乞求它們放我一命,速速離去。
然而我的聲音太小,黑白無常聽不見,江老師也聽不見。唯一可以知曉的是,眼淚于鬼官而言太輕,并不能使它們動容。
但江老師似乎有所感應,她俯身抱住了我,無視我滿身的污穢和瀕死的面容。
她将我摟在懷中,如母親撫愛嬰孩般拍打肩背,一下又一下敲擊,如一聲聲擂鼓,如一聲聲霹靂雷霆。于是黑白無雙跌跌後退,嘶叫着散如塵煙,留下翻滾陰幡蒙在我的臉上,我便成了一個已經死過一回的人。
“咳!咳!”氣喘過來,我開始咳嗽,幾乎要連心肺也一起咳出去,斷斷續續。
奶奶站在一旁滿臉淚水,數數朝我伸手想要摸摸我,又數數退卻。
她在自我悔恨,若不是她,我今日大可以免受此等折磨。
某一刻,咳嗽停了,我也沒了力氣,癱軟在江老師肩上,呆呆盯着房門口。
我想看看小春。
我想看看小春……
我說不出話,因此這念頭就一直盤旋在腦海當中,直至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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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見了傻子的笑聲,麻雀在叽喳,它們在欺負小春。
我還聞到了北方草地的味道,我沒去過北方,但可以确定那就是北方青草才有的氣味。
等我睜開眼,正坐在院子,小春關在籠子裏好奇地歪頭看我。
它沒被麻雀欺負,傻子也不在附近,那些都是夢。面前的木桌上擺放着熱粥,可能是晚餐,也可能是早餐,院子樹葉太過濃郁,遮住了天空,我無法根據天色猜出現在是什麽時辰。
“小春。”我只能叫它。
小春活得好好的,精神十足,聽見我叫它,它在籠子裏上下蹦跳,不停啄着籠門想要出來。
可惜我還沒恢複力氣,彎腰勾了許久才将籠門打開,小春順勢跳到我的手背上,由我将它拿近,輕輕撫摸它的背羽。
手上有針孔和淤血痕跡,大夫來過。
“你要和我去北京嗎?”我問它。
小春踩在我手掌心,啾啾地啄我。
只過了一會兒,奶奶來了,見我醒着她小跑過來,抓着我的手垂淚問:“好些了嗎?”
她抓得極用力,生怕我會消散一樣,我問:“現在什麽時候了?”
“傍晚,傍晚,”她一連回答了兩個傍晚,“現在才傍晚,還早。”
“醫生怎麽說?”我又問。
她就再度要落淚,凄凄道:“小意,我們去北京吧?”
望着她的眼淚,我的腦海中突然竄出一個念頭。
我要活不長了。
她哭得這麽兇狠,一定是我要活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