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04.

今日江老師念的是北島的詩。

我想起來還沒告訴過她,我其實不喜歡現代詩。但她太認真,即便我不聽她也要坐到對面門廊下給傻子念,與其把時間花在傻子身上,不如給我幾分好臉色。

“江老師,北京有多冷?”

她停下來,想了想,說:“比南方稍冷一些。”

這答案說了好似沒說,我當然知道北方比南方冷,究竟冷多少,我該帶多少衣服去,小春能不能适應,這才是最叫人頭疼的。

我又問:“從這兒到北京要多久?”

“坐火車要一天半。”

那應當很遠了,從這兒到月城,也只要一個小時。

“你還想去北京嗎?”

她緩慢地搖搖頭,卻沒說為什麽。

這時,北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不再茂盛。

我客氣地告訴她,想聽戲,這回她沒生氣,反而和我說:“霧吹河邊有戲班子,你要是想聽戲,可以去那兒,上課還是以念詩為主。”

“霧吹河太遠了,我瞧不見。”

我能看到的最遠距離是滿花巷盡頭,那戶門口堆着厚厚紙箱的收破爛人家。

有一回奶奶去送雞蛋帶我路過,裏頭住着一對身材佝偻的老夫婦,身體很不好,有老骨病,腰板與腿杆幾乎彎成榫卯,使人擔心若是走路跘了一下是否會倒地插成一對标準的直角三角形——我的那點功德盡數在這些不着調的擔心中消散,無外乎黑白無常要來索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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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讓奶奶領你去看。”江老師說。

她不知道我從來不出門。

“戲班子唱,和你唱,有什麽不一樣嗎?”

“我唱不好聽。”

“你唱的比收音機裏的好,”我覺得她在為自己找借口,“你唱吧,今日讓你早些下課。”

她只得放下詩冊,端起花茶,問:“要聽什麽?”

“《游園驚夢》。”

她便開始唱了,曲調綿延,哀婉不絕,繞出一場黃粱夢。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你側着宜春髻子恰憑欄。

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

我看見一輛駛向北野的綠皮火車,穿破霧霭,淩行水道。有一匹白馬逆陽奔跑,蹄聲踏踏。而我躺在一朵雲上,不着空,不落地,不知要飄向何方。等耳邊戲唱完,就該醒了。

江老師走前,我問她,霧吹河邊的戲班子也會唱《游園驚夢》嗎,她告訴我,得親自去看一看。

“奶奶忙呢,”我對出門沒興趣,編造理由诓騙她,“沒人領我。”

她回過頭,用着纏綿似水的水磨腔對我說:“明日我帶你去。”

我又遭人憐憫了。江老師的善良帶有唐突,她自覺見我發瘋一次便有了冒犯的資格。那日在她懷裏靠了太久令她分不清我是怎樣一個惡人,我須擺出讓人生厭的姿态才能使她掂清自己幾斤幾兩。

可我已經找不到法子,唱戲于她不再是羞辱,假使我拿東西砸她讓她滾,她也定會以為我又犯病了,說不定還要像上次一樣,牢牢把我抱在懷裏……

我想了許多畫面,愈想臉頰愈發滾燙。

我也成了話本裏那□□熏心的男人,幻想女人的懷抱與所謂愛情,不知廉恥與自持,甚至在夢中編織出被江老師抱着,她吻在我耳側一遍遍叫我名字的遐想。我的罪孽愈加深重。

翌日清晨,我去喂小春,發現籠子裏蹦進來一只麻雀。籠門是關着的,不知道它怎麽進來的。

食盒被打翻,水漬橫流,還落了幾片尾羽,小春被擠得縮在角落,精神萎靡。

麻雀這種鳥上世紀被納作四害不無道理,灰不溜秋,模樣不醜,但脾性實在叫人厭棄。“作賤”兩字已然刻進它們的生命了。

我想将它抓出來教訓,豈料籠門剛開,它便如一支滿弓的冷箭一般飛射出去,走前大發慈悲地在我的手背上留下兩條抓痕,如同勝利勳章。

小春沒被啄傷,但不願搭理人,我吹口哨逗它,它沉默地看着我,好似我是一個抛妻棄子的叛徒。

“我不去。”我對它說,“戲班子沒什麽意思。”

它跳到歪斜的杆上望向籠外高大院樹。

“你要出來嗎?”

它啾了一聲。

我心如亂麻。

-

上課前江老師不曉得說了些什麽,将奶奶招來,吃驚地問我,是否真要去聽戲。

“霧吹河離得那麽遠,太陽大,會吵着你。”

“我不去,”我大聲道,“我不出去!”

奶奶惶惶走開,連茶水都忘記備,于是江老師一上午都沒喝着一口水。

她真是活該,活該受這些罪、吃這些苦。假如還有下次,我就連書也要收了,讓她立正站上一整天,徹底明白什麽人不該招惹為止。

午時小春出來透氣,傻子又在後院玩煤灰,他如果選擇做個煤炭工人想必能增添不少家用。

我丢了兩個橘子給他,讓他走遠點別把小春吓着。傻子高高興興拿着橘子回家去了,過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朝院裏揮舞雞毛毽子。

這畜生竟在癱子面前炫耀毽子,我想把他打得哇哇哭。

“滾遠點!”我朝他喊。

他聽不懂,傻嘿嘿地流着口水,坐在地上,髒得可怕。

和傻子較勁決計沒有好下場,我只能招呼小春:“小春,小春,回來。”

它撲騰翅膀輕盈地飛回籠子裏,啾啾直叫,沒玩盡興。

“晚上再放你出來。”

“小意!”奶奶在屋裏叫我。

“哎!”

“江老師來了!”

“她怎麽來得這麽早?”我把小春放在膝上,推輪到前堂,發現江老師竟已坐着。她換了一身衣服,像門前偶爾經過的那些年輕學生。

“早些上完,晚上帶你去聽戲。”

“我不去,”我得照顧小春,“我要喂鳥。”

“帶着它一起。”

簡直荒唐,小春怎麽能出去。外頭那麽多人,萬一吓着它該怎麽辦?

“你走吧!”我又開始發脾氣了,“去教傻子!帶傻子去聽戲!不要來煩我!”

怒氣沖沖地回了房,小春在籠子裏上下蹦跳,半分不肯安分。我拿手掌吓它,它叫得越兇。

正當心情郁結時,靠院窗戶飄來熟悉的念詩聲:“一切都在飛快地旋轉……”

她又在對傻子發洩她那旺盛的精力了。

我的心胸好似被一團烈火包裹住。她這種人,乃是不折不扣的頑固派,折斷脊梁骨也不放棄。

“別念了!”

我推到窗邊,朝着窗外院外大喊,一連喊了三個咆哮着的“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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