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05.
我已經多年沒出過門,一條在滿花巷孵化的生命囚禁于此,莽然越界會遭受重罰。
一路有數不盡的探尋目光灼燒我,若可以,我寧願被志異話本裏的白蛾妖怪吞入繭中,或是化身成一只白胖的地老虎,活在土下、死在土下,而不是被押解着承受普世的審判。
“我想回去。”
江老師應當聽見我說的話,一直安靜的她突然開了口,卻不是回答我:“到了秋天,桂花要開了。”
還要等一個多月。
而我在等一通北京來電。
“你讀過桂花的詩嗎?”她問。
“只記得李清照的,”閉上眼後痛苦減輕許多,可思緒仍然亂七八糟,“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
後面的,我記不清。
“你喜歡古詩?”
“我不喜歡現代詩。”
我想要刺她一下,但說完江老師反倒笑了,我還從未見過她笑起來是何種模樣。
“你笑了嗎?”
“嗯。”
我想睜開眼,但陽光太重,壓得人失去力氣與勇氣。得等到夜晚無光也無人時我才能肖想,她微笑時會是何種情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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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老師生得如此好看,笑起來定當天香國色……值得慶幸,我是個癱子而不是瞎子。
這樣閉着眼,我聞到了小莊十年後的味道。
我生長的地方叫小莊,有一條滿花巷容納了我這個罪人。亭亭院落洗刷不清我的罪孽,我需要北上,在流亡中贖罪。然而北京太冷太遠,我還沒收到要接我的來電,便只能喪失尊嚴地等待着,即便時間已經不多。
“還有多久?”我問。
“還有一會兒,不過你可以睜開眼。”
“你不要騙我。”
“我從不騙人。”
這樣的話不足以說服我,但我聞到花香,異常濃烈,來自這個季節怒放的味道。她大概是帶我來到了一座花園前。
“是一條小路,沒有人,”江老師解釋,“河岸兩邊有很多花,你睜開眼,就能看見不一樣的風景。”
她讀了那麽多詩,竟說不出一句好聽的話。我不記得霧吹河邊有河岸,也許是我離得太遠,這條河已經變換模樣。
“走到盡頭就是戲臺,”她說,“你不看看嗎?”
我反問:“你一路都盯着我,看我睜沒睜眼?”
這是一句反擊的話,只想叫她快快住口,別再大言不慚地奢望拯救我。但江老師居然陷入沉默,推我走了有十秒,才輕輕“嗯”了一聲。
我頓時被震懾,扭頭惶然看向她。她的臉上有許多豐富情緒,我笨得很,不能細細解讀。但我看見了她身後綿長的河堤小道,兩岸鮮花擁簇,蝶蜂飛舞,澄澈藍天倒映在河水中滾滾向東流去。
夏末不該有蝴蝶蜜蜂,我再一定睛,翩飛的蜂蝶就又都消失了。那聲回應約莫也只是我的幻想。
睜眼已成事實,江老師問:“好看嗎?”
我扭身回去,看見了河堤盡頭的一片草地。那兒的确有一座戲臺,着戲服的演員落在臺上,觀衆落在臺下,聽不清戲人在唱些什麽,但聽得見臺下呼聲。
“就在這兒看吧。”我說。
江老師意外:“這兒聽不見。”
“聽得見。”說完這句話我仿佛真的聽見了幾十米外的戲聲。
是《游園驚夢》,杜麗娘又在院子裏哭訴,不多時她會從夢中醒來,遍尋不得,最終死去……
面前出現一座小小庭院,院西生長有高大繁密的柿子樹,有一籠中鳥,又有一木桌。
癱子坐在輪椅上看書,看的是不入流的情愛話本。
我想叫她快別看了,腌臜眼睛,一開口,吐出“夢回莺啭”四個字,頓時被吓醒。
江老師在後頭問:“醒了?”
天已暗了,我在回去的路上,身上蓋着薄毯。
我問:“戲唱完了?”
她說:“唱完了。”
“唱的什麽?”
“《班昭》,”她問,“你不是說能聽見?”
我就說:“我睡着了。”
回去路途有燈,要到家時江老師問我:“還去嗎?”
“沒什麽意思,”我說,“你想去,記得請假。”
她嘆了口氣,不知在可惜些什麽。
奶奶在門前張望,手中拎着小春,遠遠瞧見我倆呼出一聲“祖宗”,連忙上前,問:“可算回來了,吃過飯沒有?”
我把小春接過來,半天沒見,也不知道它想沒想我。“沒吃。”
她問:“江老師要留下吃頓便飯嗎?”
江老師一定會拒絕。
果然,她說:“我先回去了。”
“江老師,”我扭頭費力地對她道,“明天和我說說《班昭》吧。”
她先是一愣,随之和藹地點點頭,溫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