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06.

近日頻繁做夢。話本裏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說是陰物作祟,還說多夢就離死不遠了。總之說法千千萬,沒個定數。

睡前我以為又會是些光怪陸離的景象,沒想到這回場面十分正常。

我夢到了江老師,她手拿一本詩冊,坐在後院對門廊下,在緩緩念讀一首泰戈爾的詩。

傻子沒再玩煤灰,他安靜下來時與正常人無異,但兩眼漆黑,看得人十分不舒服,是所謂的黑貓一樣的眼睛。

“江老師!”我叫她。

她與傻子齊齊看過來。

別再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了,我想說,可嘴張着,卻說不來。

她倆陌生遙遠地看着我,隔了一個院落的距離。久不見我說話便扭頭回去,平和安靜地念起詩。

終于,我意識到,江老師眼中的我,便是我眼中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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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上課,江老師正說《班昭》,我突然哭起來,将她吓一跳,不由分說掀簾沖進來問我哪裏不适。

哭并不是時時刻刻都有原由,我哭了,但不知道為什麽,只能騙她說腿疼。

這大糊話讓奶奶聽了得給我一巴掌,癱子怎麽會腿疼?一定是我又不想上課。

“我想吃糖葫蘆。”我說。

江老師約莫看出來我在裝相,但十分無奈,因為眼淚是實打實的,她需要為這嘩啦啦的淚水給我幾分薄面,“這季節沒有糖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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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紅薯呢?”

她意外:“你要吃這個?”

紅薯,在我們這兒向來是喂家畜的。

“我想吃點甜的暖的,”我和她說,“我覺得有點兒冷。”

人還未去,我便提早感知到了北方的凄寒苦楚。但江老師沒由着我,這季節吃烤紅薯是在給自己添罪受。她去外頭沒一會兒帶回來兩粒糖果,說很甜,吃下去會舒服些。

看上去包裝鮮豔像是喜糖,我問她:“你結婚了?”

她失語噎住,許久說:“沒有。”

感謝喜糖,讓這問題的出現來得如此自然。當然答案使我更加高興,愈發肆無忌憚:“江老師,你叫什麽?”

“卻恙,”她隔空寫了一個“恙”字,“別來無恙的‘恙’。”

這例子我不喜歡,我問:“‘抱恙’的‘恙’?”

她點點頭。

我就刻意念她的名字:“江卻恙老師,你有兄弟姐妹嗎?”

她簡短地吐出一個字:“有。”

“多大了?”

“二十。”

“她和你一樣是老師嗎?”我原先想問,她和你一樣生得這麽好看嗎?

江老師又伸過手來,遞來一粒糖果:“去世了。”

我便含着糖果可笑地卡住,怔怔看向她。

她也看向我。

那一刻,我明白過來,她為什麽會對我這樣好了。

“為什麽?”

“身體不好。”

這粒糖果我沒接,我發覺自己又想哭:“和我一樣嗎?”

果然,她“嗯”了一聲。

我就猛地将她的手拍開,讓她快些滾出去,以後再也別出現在面前。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竟連憐憫也不是。

我借着一個死人的光沾沾自喜,毫無所知,一邊沉溺一邊自我唾棄。

這一切都叫某個死魂靈看在眼裏,她或者他會在地下嘲笑與譏諷我不知廉恥,和萬千惡鬼商量如何在鬼官手下搶我過來,把我五馬分屍再拆吞入腹。

這回,我當真成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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