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07.
我夢到黑白無常,就懸浮在窗邊,透過月光看着我。我甚至分不清這到底是夢還是幻想,它們呼出的帶刀的氣息飄進來,落在我身上像是淩遲,而做夢是感受不到痛的。
它們來帶我走,但又遲遲不肯靠近,我看向右手邊,江老師果然站在那兒。
那這便是夢,她手中須得拿一本詩冊才像話。
“江老師……”我小聲叫她。
她向我走來一步:“小意?”
救救我。
我對她說。
但在黑白無常面前有關生死的話從來說不出口,我喊得越大聲就越緘默與痛苦,兩條腿恨之不能用上力,我想撐起身,有無數小鬼壓在身上獰笑着踐踏我。
江老師轉身要走了。
她一走,黑白無常就要從窗戶落下來,用陰幡将我裹住送入地下。
我疊聲喊她,從江老師到江卻恙,再到姐姐,讓她可憐可憐我,別丢下我一個人。鬼官相貌猙獰,我不願跟它們走。
這時她已走到門邊,倏爾不知道為哪個稱呼所打動,又快步走了回來,俯下身問我:“小意,你醒了嗎?”
黑白無常也害怕她。
我将江老師死死抱住,躲進她的懷裏,抓着她的皮肉,恨不能與她融為一體。
我要當着黑白無常的面将她霸占,宣布她是屬我所有物,觊觎我或觊觎她的人都要湮滅在極度的瘋癫與憤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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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遭了奶奶一巴掌,原因是我燒糊塗,竟把江老師給非禮了。
她領醫生進屋正撞上我把江老師衣裳扯爛,咬她唇瓣臉頰,一邊冒犯一邊喊“救命”。
江老師不知我在夢境中遭遇了什麽,她見過我發瘋模樣,不敢随意碰我,被扒了衣領也咬牙立在窗邊,便宜叫我占淨。
醫生說,我被夢魇住,幹些糊塗事也屬正常。但奶奶最要臉面,她在電話裏一遍遍道歉,給江老師賠罪,恨不得讓我跪地嗑三個響頭。
江老師反應如何我不知道,奶奶堅持要去廟裏上柱香,夢魇邪性,她認為家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确有。
黑白無常和萬千小鬼就坐在我面前,浩浩蕩蕩,只是旁人似乎都看不見。
後院乘涼時,我讓傻子躲遠點,他坐到白無常腦袋上了。
傻子以為我在逗他玩樂,嘿嘿流口水傻笑。只有小春警惕地看着我,它一定瞧見了我脖子上騎着的小鬼,它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小春。”我叫它,它在籠子撲棱翅膀,“你害怕嗎?”
它蹦了兩下,氣勢洶洶,要為我和這些腌臜玩意兒大幹一架,昔日被麻雀欺負它也沒這樣神勇過。
“好鳥。”我說。
說完就被小鬼一腳踹上腦袋,昏了過去。
第二天奶奶去上香,臨行前囑咐我向江老師道歉,上課別再胡鬧。我既奇異于江老師居然還願來見我,又奇異于奶奶明明知道我上課折磨人,卻沒有一次出面調和。
總之奶奶懂我的荒唐,并且願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算給予我最大程度的自由。
沒說完的《班昭》江老師又續起來,可我不願意聽。連着兩天覺已睡足找不到打發時間的法子,于是我當着她的面哼起歌來,起初很小,愈後愈放肆,簡直要拿起喇叭搭個戲臺子,和戲子一較高低。
“小意,”江老師無奈地停下,“認真上課。”
“我不想上。”
“為什麽?”
“不為什麽。”
我不能找理由,即便我有一萬個理由,江老師也能想出一萬種拒絕的法子。
因而我們倆沉默地對視,她用無聲且淩厲的視線做監督和要挾,我便用散漫和放浪的目光看回去,勢必要扒下她的斯文與鎮定,讓她丢臉。
“江老師,你被人親過嗎?”
江老師果真呆住,好半天,她輕輕吸了口氣,冷聲道:“上課。”
“我非禮你時,你怎麽不打我?你力氣那麽大,一定能将我摁得死死的。”
我意有所指,她那樣聰明,當然能聽明白。
“莊意,”她叫了我的全名,模樣十分生氣,耳朵通紅,眉頭緊蹙,“你到底想幹什麽?”
我便慢吞吞地推着椅輪來到前堂,看着她被咬破的唇角道:“你進來,我和你說。”
這句話當真不含邪念,因為黑白無常落在她左右兩邊,我怕她被勒着,實實在在的是出于好心。但江老師卻勃然大怒,她大步進來緊捏拳頭,仿佛一拳要直接送我去地府。
“你死去的,是妹妹還是弟弟。”我突然問。
只消剎那,她的怒氣便消散了。
我又問了一遍:“你死去的是妹妹還是弟弟,長什麽模樣?”
我面前的這些小鬼裏,會不會有個就是她心心念念的?
江老師擰眉,大概是我神情迷糊,她以為我又開始發瘋。
“妹妹,”她問,“要叫醫生嗎?”
面前的小鬼沒有女人面孔,我便放下心,輕輕說:“那就好。”
語氣太淡,她聽不清,彎下腰:“小意?”
我看準她的脖子,一把将她拉下來,粗暴且用力地在她唇上狠狠一咬,放聲大笑。
她的妹妹不在,我做這種事,便不用受良心譴責。地藏王菩薩會超度我的罪孽,免于受諸刑苦。
話本裏我該被亂刀砍死、亂箭插死,世人可以風流,但決計不能做出強迫這樣的醜事。但已決心要死,死相是醜或美自然也就不重要,我若當着黑白無常的面下流,也不枉此番人間行。
然而江老師是一等一的上流人,被下流的我玷污了,怒火爆發在所難免。
她揪着我的衣領,聲音緊繃,咬牙切齒:“莊意。”
我該感謝這時候她仍然惦記着我是一個殘疾人。
“江老師,你覺得我該不該活着?”
太陽底下的黑白無常精神起來,一動不動地注視我。但江老師不願再聽我的鬼話了,誰知道我下一秒是痛苦淚流還是趁她松懈又強占便宜?
她雙目冷然,眼神透露出無比的厭惡,我能瞧出她想說什麽:你這樣的人,不死即是對活人的折磨。
我把她的手抓過來放到脖子上,她愣住,我就向她解釋:“你來吧。”
如此,死後我也不用記挂什麽。
江老師抽回手,呵斥道:“你瘋了!”
我笑答:“又不是第一天。”
但笑不多時又開始哭,瘋瘋癫癫,莫名其妙。
哭累了,發不出聲,我小聲說:“對不起。”
她皺眉,語氣嚴肅:“怎麽?”
我和她說:“我不想去北京。我不想死。”
沒頭沒尾的話使人聽不明白,她不敢彎腰,隔着一步距離叫我的名字。
我擡頭淚眼朦胧地看她,只看得出虛影,興許風一來就會消散,因此心中更加惶恐,吼着黑白無常讓她們滾遠點,莫要近身。
江老師變了臉色,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免得我從輪椅上摔下來,一邊連聲叫我名字。
輪椅吱吱晃響,瘋子發起瘋來力大無窮,沒過多久江老師就趔趄着被我甩開。
我看見陰鬼嘶叫起來、要闖進門來,吓得拔地要跑。但死寂二十年的雙腿早已埋入黃土,一起身,我就如一坨爛泥一般重重地摔倒下去。
将要落地時,江老師咬牙擋在我面前,我便摔進她懷中,摔進了話本所描繪的滾燙情愛裏。
黑白無常飄在天上,冷漠地看着我自導自演的荒唐。
我爬不起來。
“小意。”江老師焦急道,“你還好嗎?”
“我不好。”我悶悶告訴她。
她頓時松了口氣,我能感受到她胸膛的起伏。
“能起來嗎?”
“先別。”
她不動了。
“江老師,你不讨厭我嗎?”
足足想了十秒,她才說:“不讨厭。”
騙人。
我又問:“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這個詞太容易被誤解,她半天也答不上來,拍拍我的肩膀溫聲說:“先起來,地上涼。”
她可真是個聰明人,可秀才遇到兵,胡攪蠻纏對聰明人來說最好用,“你喜歡我嗎?”
“喜歡。”她很無奈。
我就撐起身,看着她,沒有笑,“你說的喜歡,和我不是同一種。”
說完胸腔中湧現地動山搖般的快意,我已不在乎結果與後果了,能當着她的面把這句話說出口,我就已經是個贏家。
江老師滿目震驚,手還搭在我肩頭,充滿憐惜,整個人格外滑稽。
我滾到一邊,讓她快些走。
“別來了。”
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