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08.

我讓奶奶正式辭退江老師,她并未表現出特別的意外。

這是第多少位老師,我們都沒印象。我與她不約而同地沉默與安靜,等待來自北方的電話鈴聲響起。

北方是否有這樣一位醫生,對方能否找得到、是否願意花時間與精力,對我來說都是未知。甚至,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我的夢越來越頻繁。

有時,我夢見自己正在戲臺上,臺下空無一人我卻聲情并茂地唱着《游園驚夢》;有時,我又夢見自己成為一株水草,躺在水底,魚蝦啃食感覺到疼,我一低頭,發現原來自己長在一具屍體上……

更多時候,我會夢見江老師,或笑或怒,或清雅端正,或不着寸縷,呈現在我眼前千萬種情态。

我愛她入深入骨入魔,醒來要對窗外哭上許久。

奶奶不懂我的悲傷,她撫慰我的理由永遠是“快了”,我們就快去北邊了。

假使我足夠無情,閉眼幾日就可快速忘了江老師的面容,但偏偏我是一個固執的癱子,越見不到就越想念。我成了杜麗娘,纏綿病榻,每日做着颠覆放浪的夢。

聞到第一縷桂花香,北京來電。

那邊先問了我的近況,确認我還能吃得下飯後告訴奶奶,年初來接。奶奶激動得又哭又笑,我得為她擦眼淚。

“還有三個月。”

我喃喃重複了她的話:“還有三個月。”

黑白無常最近靠得越來越近,小春也不樂意跳到我手上來。

一日,我在後院休息,它死活不願意出籠子,仿佛我肩上有只黑貓,它一出來就要被吞吃掉。

“你們倆靠得太近了。”我對黑白無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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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一個在我左手邊,一個在我右手邊,只隔着兩掌距離。

“我的鳥不敢靠近。”

它們當然不會理我。

院外傻子抓着欄杆,直勾勾盯着我,半天流着口水發出“哇哇”兩聲,吵得很。

“你們把孩子吓着了。”

它倆居然真的後退一步。

我好奇地推椅往傻子那兒靠,它倆恨恨,卻沒跟上來。

這确切可變的幻覺好有意思,江老師在時它們也不敢靠近一步。

我又想起江老師。

“她沒給你念詩嗎?”我問傻子,現在我與他只有一臂距離。

傻子瞪大眼睛,啊啊兩聲。

“你這麽髒,她為什麽要給你念詩?”

嘀嘀咕咕自說自話期間,傻子臉擠在欄杆後頭,似乎想要伸手來摸我,我吓了一跳,連忙往後靠:“你敢!”

他茫然地抻着胳膊在空中,黑漆漆的爪子撓呀撓。

“快回去吧。”

我回桌邊拿了個橘子丢給他,可是他沒接住,橘子在地上滾得亂糟糟,最後滾到一只腳邊。

一雙手将它拿起來。

我立刻閉上眼睛,裝作熟睡。

“你扔的?”江老師在問傻子。

傻子口中叽裏呱啦,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她便嘆道:“回去吧,上課。”

她竟在教傻子,可我分明沒在廊下看見她。

我等了許久,等到腳步聲逐漸消隐,周圍安靜下來,才緩慢睜開眼。

江老師就站在欄杆外,一動不動,冷冷看着我,宛如一具屍體。

——我居然編織出這樣恐怖的幻覺。

江老師不可能出現在院外,我已攆走她,她肯定不會再回來。但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使我戰栗,我朝屋內大聲叫喊,奶奶聞聲慌張跑出來,問我怎麽了。

“她在那兒!”我指着院外江老師站立的位置,驚叫道,“你看她是不是在那兒!”

奶奶順着我指的方向看過去,安撫道:“小意,你看錯了,那兒沒人。”

沒人。

可江老師分明就站在那兒,面色慘白。

或是我已經徹頭徹尾地瘋了。

意識到這一點,我陷入巨大的惶恐不安,“我想給她打電話,她還活着嗎?”

這樣邏輯混亂的症狀已經不是第一次,近一月我常常夜裏發作,指着牆角說有人偷窺。奶奶被折騰得心神俱疲,我不該再讓她憂心。可今日我瞧見的是江老師,比起性命我顯然要更在乎她。

回屋後,奶奶當着我的面撥通電話,等待接聽的過程格外漫長,終于在我快要把手指咬破時,電話被接通,座機開免提,江老師的聲音從話筒裏傳出來,“您好。”

院外那個不是她,我出了一身冷汗。

“江老師,”奶奶客氣道,“您最近還好嗎?”

問候來得莫名其妙,江老師大概也覺得疑惑,好一會兒才遲疑道:“我很好。”

奶奶看向我。

我疲憊地靠在輪椅裏,說不出話。

“小意最近怎麽樣了?”她突然問。

奶奶猶豫道:“不太好……”

後頭又說了些什麽,我沒聽見。我困了,得睡很久。

夢裏江老師穿着白色衣服,表情凝重,仿佛來參加葬禮,我想低頭看看自己是不是墓碑上的一張照片,否則她的眼神何以如此悲怆,卻瞧見腐爛的下半身。

小鬼将我吃了一半,血淋淋地拖行在地。

這樣的場面也出現過很多次,不足以将我吓醒,但我還是醒了過來,因為有人在叫我。

“江老師?”

江老師站在床邊,安靜地看着我。

這又是一個幻覺,不過這次她是活着的,面色正常,眼神也溫和。

“小意。”

“你和白天不一樣了,”我對她說,“你過來,讓我摸摸,你是不是熱的?”

她伸出手。

我探手摸了,是熱的。

“你夢到什麽了?”

“夢到我被小鬼吃了,”我對着這具幻象自言自語,“你就站在我面前,我怕你過來也被拖下去,所以醒了。”

“你經常夢見我?”

“嗯,”我告訴她,“都是些你不喜歡的夢,還是不要聽了。”

她一靜,半天笑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不加掩飾的笑容,從唇角到眉梢,一點點浮現出春風似的柔情,饒是虛幻也好看到我即将落淚。

我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江卻恙。”

“嗯?”

“我要是死了,你會難過嗎?”

“會。”

“為什麽呢?”

“你想聽答案嗎?”

我當然想聽,可害怕它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就在我一籌莫展時,她走過來彎腰輕輕在我額頭碰了一下:“好好活着,回來聽我答案。”

江老師走後,我又看見傻子爬進我的房間,口水流一地。

我并不怕他,相反,我還要大聲呵斥,命令他快些滾,否則就用橘子砸她。

對橘子武器的恐懼深入心間,傻子幻影頓時散開,變成一只鞋,躺在地上。

這時我才真正醒過來。

窗外天空蒙蒙亮,麻雀開始鬧騰,柿子一定被它們啄爛了。

睜眼到陽光刺破窗戶,奶奶推門進來,問我昨晚有沒有夢見不好的東西。

“沒有。”

“那就好。”她道,“我去廟裏上香,你一起嗎?”

“你去吧,”我讓她把我扶到輪椅上,“昨晚睡得好,今天我想在後院待一會兒,免得麻雀欺負小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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