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09.

我計劃要給江老師寫信。

将死之人的信件對生者只會徒增苦惱,因此我沒打算将它們寄出。

我想等死後讓奶奶燒給我,當然在此之前一定囑咐她切莫打開;或是埋在窗口樹底下,離我的床畔最近的地方。

這不是離別信,自然不需要多麽纏綿痛苦的字眼。想到什麽我就寫什麽:第一次見到江老師的見色起意,她給傻子念詩我的憤懑,夢裏我對她做的荒唐事……一個禮拜我也寫不盡。

江老師看見許會無語,因為我還寫到了對她未來人生的籌劃:你須得發財賺大錢,嫁人可以,但切忌生子,你一定教不好。記得千萬不要随意施舍,世上太多我這樣的壞種,小心被別人觊觎。

我的字越來越難看,因為手抖得厲害,小春在手背上也站不住,不停啄我,疼得我打起精神。

“你要作什麽怪?”

它用爪子在紙上亂踩,鋼筆墨水還沒幹,被它踩得亂七八糟,糊弄我一身。

我就眯起眼,拿筆尖戳戳它,指着院外的江老師問:“你也瞧見她了嗎?”

江老師在那兒站了一整天,一動不動,數次吓着我,不過我已習慣了。

小春啾啾兩聲,朝江老師撲過去,于是她唰地消失,場面十分驚悚。

“你把她吓跑了。”

這下麻煩了,晚上她可能要到我房裏來。

人要死,便可以頻繁見到已經去世的人。可我沒夢見我那二十四歲就投河的母親,她是何模樣也早已忘幹淨。要是再見上一面,去到地底我就能向鬼官讨個人情,問問她投胎去了哪戶人家,我好緊随其後。

我問黑白無常好些問題,但它們不回答我,我就只能靠在床頭等江老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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罵我也好氣我也罷,她來就有人陪我說話了。

但她沒來。

奶奶進屋發現我沒睡,我告訴她我睡不着在等江老師,她的眼眶逐漸通紅,低啜擦淚,口中惶然嗚咽,說的大概是“怎麽辦”和“老天爺”之餘。

她終于也開始詛咒老天瞎眼,生出罪嬰來人間遭受折磨,何不早早帶走她。

“小意,疼嗎?”她流淚問我。

我感覺不到疼,二十年,從沒感受過。

“不疼。”

于是她抱着我積淤的手臂哭得愈發大聲。

立冬那日,院外來了位陌生小孩,五六歲模樣,隔着院欄告訴我,傍晚霧吹河盡頭的戲臺有場《游園驚夢》。

一定是江老師托他來轉告,她不願再同我有瓜葛,卻依舊惦念師生情誼,于是想出這樣的法子圓我夙願。

那孩子問我:“你要去看嗎?”

我回他:“你怎麽還不走?”

他抓着欄杆将頭伸進來:“她告訴我,要聽你答案呢。”

他和我解釋,送他糖葫蘆那人說了,須得問清我是去還是不去。要是去,她就來接我;要是不去,她就獨自一人看完這場戲。

“我要回她她才給我糖葫蘆。”他說。

天冷,正是吃糖球的好時機。騎自行車的老頭會在後座綁上肥胖胖的稻草架,插滿紅彤彤的糖串,一手扶車頭一手搖撥浪鼓,吆喝着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

“不去,你告訴她,我已經不看戲了。”

小孩茫然地摸摸頭,仍舊猶豫。我就丢了一個軟柿子過去,他接個正着。

我說:“走吧。”

他說:“那我真走咯。”

說完,他抱着軟柿子,黃鼠狼一樣靈活地蹿沒影了。

他奔向哪個方向,我不得而知。

可能是巷外市集,也可能是霧吹河邊。江老師從不失言,一定買好了糖葫蘆等她回去複命。

我曾也向江老師要過一串糖葫蘆,但被以季節不合的理由拒絕了。她不知道,屬于我的季節只有那不合時宜的短暫夏天。

“夢回莺啭……”

我突然想捏嗓子試試。

雖然聲如念白,寡淡無味,但依着這一點點,我就能幻想出江老師柔軟含情的模樣。

夢回莺啭,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炷盡沉煙,抛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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